《一些故事的片段》扬子规

29、part04 山泽（四）

　　“罗大哥，我教你识字吧？”想不到自己除了谢礼，还能回馈给罗舟山什么，曲时泽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这个念头，然后趁着这天来谢罗舟山，就顺势提了出来。

　　他偶然瞥见过罗舟山偷偷练字，看上去他认识的字不多，只有“天”、“山”、“人”等十几个简单的字，他就留了几分心思，果然遇见过不止一次罗舟山练字的情景。

　　脑海里面被遗忘的记忆突然翻了出来，似乎小时候私塾的先生，驱赶过一个爱笑黝黑的小男孩……

　　那孩子面目模糊不清，他已经没有太多印象了，现在和罗舟山熟悉以后，看到罗舟山练字，他又生出了这个念头。

　　罗舟山应该也是想要读书的吧？他记得父亲说过，罗舟山父母在世的时候，就想要劝说父亲在村里开办私塾，后来父亲的身体渐渐因为生病垮掉……

　　就是他自己，也是父亲托付好友教导的……

　　想起那些远去的记忆，曲时泽心里生出了一些联想，却并没有点破，只是给了罗舟山这个选择。

　　果然，就见到罗舟山一脸惊喜地望向他，似乎害怕自己听到的消息是幻觉，小心翼翼地问：“曲先生真愿意教我？”

　　他的神色小心，语气期冀又带着不自信，让曲时泽的心软了一瞬。

　　“自然是真的。”他的声音放柔，但是又带着坚定的力量，让对面的人不自觉就相信了，然后那张黝黑的脸上，突然就像发了光，那笑容，有些晃了曲时泽的眼。

　　“今天先教你三个字，明天我给你带我以前开蒙用的沙盘过来。”见罗舟山高兴，曲时泽也高兴起来，他没有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只是用行动践行着自己的诺言。

　　从小读书的他，并不觉得一个人爱读书有什么问题，即使这个人只是一个猎户，圣人说有教无类，人皆有向学之心，正常不过。

　　既然承诺要教，把沙盘拿来的第二日，曲时泽就开始教罗舟山握笔。

　　曲时泽修长的手指包裹着自己的手的时候，罗舟山只感觉自己的耳测轰鸣，心砰砰地跳，脑海里一片空白。

　　“啪。”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就被曲时泽打了一下手背。

　　教书的时候，曲时泽就是那种最严厉的先生，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

　　“怎么回事？在发什么呆？学习最忌分心！”因为罗舟山是第一次犯，曲时泽只是小小地告诫了一番，就开始继续给罗舟山讲课。

　　罗舟山不敢再分心，当即专心致志地学习起来，只是二人考得这么近，像耳鬓厮磨的感觉，还是让本就对着曲时泽有些心思的罗舟山煎熬起来。

　　但煎熬对他来说，也是一种美好。

　　如果没有这件事，他哪里会有那么多和曲先生相处的时间，所以，罗舟山最近的状态都是痛并快乐着。

　　夜晚失眠的次数，以及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的次数，也变得多了起来。

　　经历了那件事以后，县城的一切似乎都被曲时泽遗忘了，但罗舟山总觉得，曲先生应该是做了些什么……

　　还没有到年底，县里的县丞家的公子，就因为不小心惹到了州府里来的贵人，被亲爹亲自打了二十大板扔去了乡下的庄子。

　　那人，正是罗舟山费心打听到的罪魁祸首。

　　他不知道的是，接下来的半年，当时的作恶者，断断续续都因为各种原因倒了霉。

　　而那个运筹帷幄的人，正云淡风轻地教着他读着三字经……

　　经过一年的学习，他认识的字已经达到将近一千个，一开始写得歪歪扭扭的字，如今也算是整齐完整，但距离美观还有一段距离。

　　不过，曲先生最近的心情越来越好，还是表扬了他。

　　在他把一本三字经读完以后，曲时泽还买了两斤酒和一些小菜，来给他庆祝。

　　“常见的字我基本都交给了你，剩下的就是慢慢巩固的功夫，除了习字，你可想学算学？”每次教导罗舟山的时候，曲时泽都有一种明珠蒙尘的可惜感觉。

　　罗舟山一点就通，是个学习的好苗子，可惜命运弄人。

　　读书科举还是要从童子功抓起，现在开蒙，终究是晚了些。但读书开智，以后教导后辈、算账谋生，也是好处。

　　经历的事情多了，曲时泽变得越来越圆润变通，在罗舟山看来，则是觉得曲先生越来越有人味儿了，虽然他识字的时候曲先生依旧是毫不留情……

　　但就像现在，他做得好的时候，曲先生也是真夸他，他没有想到因为学习情况好，还能得曲先生请客吃一顿饭。

　　这一餐饭，两人都喝了不少酒，虽然没有醉，但都晕晕乎乎的，罗舟山看曲时泽这样，干脆留他在家里住宿，反正家里有两间屋子，也不缺曲先生睡觉的地方。

　　不过，曲时泽坚持客随主便，不肯睡主屋，最后推来拉去，最后两人干脆都睡了主屋，毕竟都是男儿身，睡一起也正常不过。

　　好友之间，不还讲一个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吗？

　　但曲时泽睡眠浅，夜间窸窸窣窣间，就被某些动静吵醒了，他凝神一听，居然是罗舟山说梦话的声音。

　　“曲先生……”那声音带着几分喘息，并不似平日的罗舟山。

　　加上感受到贴着自己的人身上的一些变化，曲时泽的眸色变得暗沉起来，他有些恼怒，想要当即起身离去，脑海中却乍然浮现这人小心翼翼地神情，又心软了一瞬，暂且按兵不动起来。

　　只是曲时泽想不明白，这事，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扭头，借着月光，认真看着身边人的摸样，这张脸虽然黝黑，五官却有棱有角，天庭饱满，眉色幽深，自带一股英气。

　　是不讨人厌的正气长相，却原来，也对他是这般心思吗？

　　曲时泽是知道自己的容貌的，虽然容貌是父母给的，天生不可改变，但他还是讨厌这副样貌给自己带来的诸多麻烦。

　　无论是男子，还是女子，见了他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以为，罗舟山会是不同的……

　　腿边贴着的异样触感是如此明显，曲时泽的怒气蹭蹭地上升，但是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只有恼怒，没有恶心抗拒……

　　他甚至这一晚上都没有离去……

　　只是他夜不成眠了半晚上，看着罗舟山说完梦话犹自睡得香甜，就想抽他两巴掌，即使他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也不能平息他的这股怒气。

　　……

　　罗舟山早上起来，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怕是惹恼了曲先生。因为，曲先生没在他家吃早饭，就一言不发冷着脸走了。

　　那模样，活像是罗舟山欠了他几百两，卖了罗舟山都还不上的那种。

　　现在，罗舟山很悔恨，他昨晚上，就不应该抱着侥幸心理和曲先生同塌而眠的……

　　他自己心知肚明，除了侥幸心理，他也有听之任之的意思。

　　果然，人不能太既要又要，容易遭报应，他还能回忆起昨夜睡梦中的先生……也见到自己梦醒后的狼藉……

　　那，先生究竟发现了多少呢？罗舟山埋头，苦笑，不敢想……

　　先生这么生气，怕是知道得不少……

　　他该怎么办？

　　最终，罗舟山什么也没有办，这种事情，就像是窗户上糊的纸，没有捅开，就风平浪静，一切好说。

　　窗户纸破了，就不能回去了。

　　他从小的境遇，决定了他不是一个富有勇气的人，并不敢直截了当地去问当事人，去直面问题。

　　既然不能直面问题，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就是逃避问题，所以，罗舟山就这么怂了。

　　他以为，自此以后，曲先生和他就是桥归桥，路归路，万万没有想到，不过才中午，他以为已经断交的人，就去而复返。

　　“你是想和我结成契兄契弟？”那个人问出的话，云淡风轻地语气，似乎早上那个生气走掉的人不是他一般。

　　“先生……先生这是什么意思？”罗舟山觉得自己一定是昨晚上酒喝多了，现在还没有酒醒，所以才产生了这种幻听。

　　“你不是对我有想法？那你昨晚上说的那些梦话是什么意思？”曲时泽凉凉地问，他去而复返，不过是他想清楚了。

　　曲时泽扪心自问，他不讨厌这种关系，讨厌的是被同窗和师长背叛胁迫，他也不相信自己这辈子能眼瞎这么多次。

　　如果真是心盲眼瞎到这么个地步，他也认了。

　　而且，深究起来罗舟山并没有对他有什么冒犯，他还是偏向于相信罗舟山的人品的，当然，主要原因是，他觉得自己对眼前的人也有几分好感。

　　经历了之前的事情，曲时泽反而更喜欢这种直来直往的交流方式，不用怀疑，不用猜忌，有什么想法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

　　这样子，至少对于双方来说，是死是活都是明明白白的，他已经厌恶透了猜测人心。

　　所以看眼前的人，他选择主动出击，至少以后想起来，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会后悔。

　　所以在等不到罗舟山的回答的时候，曲时泽再进了一步，他倏地靠近，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如你所见，我对你有几分好感，愿意与你一试究竟，你呢？”

　　“人心易变，我并不想说什么‘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类的甜言蜜语来欺骗你，但我一定诚心待你……”他看着眼前震惊的人，徐徐善诱。

　　罗舟山觉得脑子嗡嗡的，脑袋里没有对这件事的想法，反而冒出来的念头是——

　　这年头的读书人，是这样处事说话的吗？

　　读书人，不是最讲究谋定而后动吗？这句话，他记得如此牢固，还是眼前这人教的……

　　怎么到了他自己，就是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