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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023回:小道姑飞袖护野狗,少东家一枪破诸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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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头’制止住同伴后,转脸把桓从容看成了一颗眼中钉,但听‘喜无常’称呼此人为‘桓公子’,既然姓‘桓’,在‘寅畏堂’的身份想来不一般,但不一般到何等程度却未可知,因此奸滑如他自然不会轻易造次。
‘祸无单独至,喜怒无常鬼’其中之一抄着手,适时地凑到‘阴阳头’的耳边,低语了几句,说完还瞄了桓从容几眼。
从外貌上,别人无法分辨出他是‘喜无常’还是‘怒无常’,但只要相处上几日,便很容易发现‘喜无常’心思活络,说话较多,相当于这对双胞胎的代言人,而‘怒无常’则常常一副不屑于对人开口的傲气模样,是以这会儿跑来‘阴阳头’身边说悄悄话的,应该还是之前想当和事佬的‘喜无常’。
‘阴阳头’先是鼻子里发出‘哼’的一声,而后好似毒蛇吐信般从牙缝间挤出话来,“原来是‘寅畏堂’的少东家?难怪好大的口气。可你别忘了,有道是做人须留三分面,日后才能好相见,千万别把人得罪光,把路给走死了。”
桓从容向来信奉不与浑人辩理,不与恶狗争道,面对‘阴阳头’隐含的威胁,只冷眼以待,无意搭理。‘寅畏堂’这边的其他人,包括吕大掌柜的在内,自是以少东家马首是瞻,也不言一语。
“‘阴阳头’见他岿然不动,奸笑两声道:“好小子,你等着!回头我们带足‘本钱’再来登门收货时,你们‘寅畏堂’却不要拿不出货来才好,否则休怪我们做买家的,砸了你们的金字招牌!”说到‘本钱’二字时,他故意拖长了声音,似是包藏祸心。
本钱?
什么意思?
是指尾款?
还是指人手?
‘阴阳头’阴鸷着脸说得不清不楚,桓从容轻皱起眉听得不明不白。不管是什么意思,终归明确了要下回再来,桓从容还剑入鞘,正色道:“这个诸位大可放心,我们‘寅畏堂’从来都是按规矩办事。”
‘阴阳头’一面腹诽他敬酒不吃吃罚酒,一面凶相毕露,脸颊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动几下,道:“很好很好,桓公子,某家今天算是记住你了,希望你说到做到,别给我们掀你桌子的机会。我们这些个江湖上跑的,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而你们拖家带口、有门有脸的,凡事最好悠着点儿。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他这些空口白话的威吓,在桓从容听来不值一哂,只道:“我们‘寅畏堂’从来都是讲道理的地方,任谁也大不过一个理字。所谓杀人可恕,情理难容,便是如此。或许你们真是铁打的汉子,可不巧我们‘寅畏堂’正好是打铁的铺子,到底谁该悠着点儿却是不好说了。若是我们做的不对,你来掀桌子,我认了,若是我们没有错,便容不得旁人跑来面前撒野。俗话说朋友来了有好酒,但若然来的是存心惹事,不但一点儿规矩不懂,而且居然理直气壮问我是什么人之前,连自己的名号都不知道该先行报出来的鼠辈,我们‘寅畏堂’有的是刀剑!”
‘阴阳头’听得,眼中都快喷出火来,但终究还是压制住了自己的脾气。撒野不难,难的是知道什么时候能撒野,什么时候不能撒野。撒野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放任脾气,最终仍旧讨不到便宜,未免丢了面子,也没了里子,那就是蠢到家了。现在的局面,他自忖如何也讨不到便宜,就算打得赢也落不到什么好处,更别说还不一定能打得赢呢。
世界就是这么奇妙,越是脾气不好的人,往往在要命的时候,脾气反而特别好,只有那些看起来脾气特别好的老实人,真急了那可是皇帝老子面前都压不住。这也许是因为脾气不好的人经常发脾气,所以对于发脾气的经验更丰富一些吧。
见到那一行人最终还是恨恨然离去了,桓从容颇感快慰,把手中宝剑交还给柜台伙计,嘴里叮嘱道:“那些人未必就此作罢,说不定还会回来找麻烦,你们最好小心些。”
吕大掌柜接过剑,回身重新挂回架上,第一次露出了笑脸,道:“咱们堂里也有坐镇的人手,倒是不怕他们杀个回马枪。真要遇上大阵仗,官府里不论文的武的,我也认识一些人,没什么可怕的。这可是武昌城里,光天化日之下,有道是民心似铁,官法如炉,我就不信谁还真敢明目张胆的动刀动枪?闹出大事,官家那边也不是吃素的。他们莫不是老寿星投河——不想活了!对了,我知道少东家‘枪箭双绝’,用起枪来更顺手,本想递支枪与你的,但刚才形势紧急,又怕枪杆太长,一下子要是交不到你手里可就耽误事了,所以才就近拿了把剑给你,还望少东家莫要见怪。”
“无妨无妨。”桓从容不以为意,轻轻摆了摆手,道:“大掌柜不是此道中人,所以不知晓其实枪、剑有相通之处,从根本上而言,枪就是有长柄的剑,而剑则是无长杆的枪。”
吕大掌柜听得似懂非懂,道:“用起来不会不习惯吗?”
桓从容微笑道:“剑嘛,以手臂为杆就是枪了,用起来也无不妥的。”有句话,他想到了却没说出来,那就是江湖上行走,长短兵器各家有各家适合的场面,所谓室内解腕尖刀,街头三尺长剑,野外七尺红缨。刚才充其量算是街头,真要是动手,长枪还真是有点儿施展不开。
二人又闲话起一些有的没的,吕掌柜还贴心地问询少东家是否需要再支些银两傍身?桓从容不便拂了对方的一片好心,支了二十两零用。过后,桓从容就告辞离开了。
他走在街上,漫无目的、疾步如风,因为满怀心事,所以目中无人,两侧的店铺行人全被他自动模糊掉了。已是天色向晚,落日溶金,青石路上,拖出一道只属于他自己的、长长的影子。脚下的路越走越偏,蒸腾的暑气愈渐消减,快到城墙根了,周围几乎没了人,倒有十来只或白或黄或黑或花的秃毛野狗,不知为何聚集于此,许是被零落的脚步声惊吓到,又许是见来人侵入了它们的地盘,便汪汪吠叫,此起彼落。
其中一只高大强健且瘦骨嶙峋的大黑狗,像是这群流浪狗的首领,倒是一声都没叫唤,偏只有它敢冲到他面前,仰起头,冷静地拿一双含着血丝的狗眼瞪着他瞧看,依旧一声不发。
桓从容毫不示弱的也瞪着大黑狗。这条狗,高大、干瘦、有力,加上那双如同人类缺乏睡眠般的眼睛,怎么那么像一个人?
他一瞬间想到了方天顾,进而又想到他和许亦波曾经的不正当关系。说是不正当,但你情我愿的,除了都是男的,好像也没什么该挨天打雷劈的,就像方天顾说的两个人合拍了,王八瞪绿豆——看对眼了,在一起有什么不对吗?但立刻,他条件反射般感觉如鲠在喉,怎么都咽不下去。
他告诉自己不该去想,脑袋里却禁不住要想,方天顾和那个许亦波在床上行云布雨、马走吴宫时是怎样的一副光景。桓从容是个洁身自好的,但不意味他寡见鲜闻,所以对男人和男人如何做那档子事,并非一无所知。他了解到不少富家阔少性致起时,方便行处,常拿年轻的随身仆从、跟班书僮道岸直渡、顶灌甘露,权作女人使。小方是做过书僮的,不会也是被当女人使的吧?一想到小方被那个脸上涂得跟鬼似的许亦波当女人,他浑身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不对不对!那个许亦波是做过小倌的,要说小方拿许亦波当女人,倒还说得过去。但转念间,他又是一个激灵,如果是那样,小方说喜欢自己,莫非是想拿自己当女人?顿时,他心里泛起一阵恶寒,使不得啊使不得,那还不如小方给自己当女人好了。呸呸呸,自己明明不喜欢男人,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乌七八糟的啊!都是这条大黑狗害的!
他脑壳里塞满了乱麻,因而再看那条大黑狗时,便十分嫌弃、百分鄙夷、千倍不爽,万倍碍眼,抬起脚不轻不重地踹了过去。大黑狗看他一个人站着不动,发了半晌的呆,也跟着有些发呆,岂料这人竟会踢它,面对陡然间袭来的一脚,一时竟不及跑开了。
桓从容本以为肯定能把大黑狗踹离自己视线,不想一袭宽大的深蓝色长袖‘唰’的隔空而至,裹护着大黑狗侧移开半步,将好躲过了他这一脚,害得他一脚落空,趔趄了半步。
来的是个脸蛋看上去很年轻,只有十七、八岁的漂亮小姑娘。她的腮帮子圆嘟嘟、粉嫩嫩的,脑门儿很亮堂,眉眼浓重,但有点大小眼,左眼略小,右眼较大,唇色红润,没施任何粉黛也如诗如画,夺人眼球。小姑娘的身边放着个食桶。她将宽大的双袖背于身后,皱眉道:“好好的,踢我的狗干嘛?”
大黑狗似乎认得她,连滚带爬的跑到小姑娘脚边哼哼唧唧,轻轻去咬她衣袍的下摆,又不住的人立起来,张嘴伸舌头讨好的想舔她。小姑娘伸出一只手来抚摸了几下狗头,嘴里也哼唧了几声,如同狗叫。大黑狗仿佛听懂了什么,摇头摆尾地跑去旁边了。
“你的狗?”桓从容诧异地看他,再望向这一地的各色野狗,道:“单它是你的,还是都是你的?”
“你不知道吗?大家都知道,城里没人要的流浪狗,全是我紫虚元君的。你是外乡来的吧?”
桓从容点头道:“刚来武昌没几日。”暗想,紫虚元君?莫非她是个道姑?看她身上穿的蓝色大褂,的确是不折不扣的道袍,但头上的双螺髻又分明不伦不类。
说话间,她信步走到狗群中,捞过一条没头苍蝇似的,正在长满狗尾草的野地上胡乱啃食的小黄狗,掏出一颗药丸,掰开狗嘴,熟练地塞进去,道:“这只小黄最喜欢乱吃东西,经常中毒,所以到处啃草皮,以为这样能解毒,可惜这里没有能给它解毒的草药。”
“你给它吃的是能解毒的?”桓从容好奇问道。
紫虚元君点点头,无视好几只在草间绕来绕去飞舞的黄蜂,撸起袖子,以襻膊把袖子绑起来,弯腰把食桶里收集来的、当日的剩饭剩菜,分几处喂给流浪狗们。
桓从容边看边道:“小姑娘......”
“你叫我什么?”低头忙活着的人发出的声音里微有不满。
“哦,应该是紫虚元君,刚才那一手‘流云飞袖’端的是好功夫。想不到你年纪不大,功夫却这么好。”桓从容赞叹道。
紫虚元君抬头看他,道:“你记得以后不要再踢我的狗。”
“畜生而已,你这么在意它们?”桓从容是不在意猫猫狗狗的。
紫虚元君道:“欲求长生者,必欲积善立功,慈心於物,恕己及人。”
“哈哈,想不到你这么小的年纪,就想要活得久,去修长生道了。” 桓从容笑话她道。
紫虚元君干完了活,直起腰,冲他眨了眨大小眼,道:“你若想活得久,不光要修长生道,还要少管闲事。”言毕,她也喂完了她的狗,转身离去。
这个小姑娘挺有意思,桓从容想。他觉得饿了,都怪小方中午没给他吃大肉,还渴得厉害,却一点儿也不想喝水。他想喝的是酒。今天下午在‘寅畏堂’闹了一场冲突,他自觉胸中的一口闷气尽数散去了,心情颇佳,望天看看月亮淡淡地出来了,便自离开城墙根,寻了间店铺,点了一桌荤素,还打了一角酒,一口肉一口酒,吃的口滑,好不快活。
喝到微醺处,正是说不出的念头通达,心情畅快之时,看着街上华灯初上,人来人往,心头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来,‘下午那帮‘江汉社’带来的江湖人,莫不会今夜偷偷杀回‘寅畏堂’闹事吧?只要下午那几个熟面孔不去,另外去几个人,又或者藏头遮面,如果不能当场抓住,只怕见了官也不容易扯得清呢!’
想到此处,他心里一阵发惊,一身汗出了下来,酒立时醒了大半,就着这个突发的念头,寻思了好一会儿,却是越想越怕。一想到那为首的‘阴阳头’离去时的目光,仿佛必须钉死哪个嚼碎谁似的,眼中的怨毒几成实质,桓从容便有些坐不住了。
他这会儿多少还有点儿酒意,心意一定,也不犹豫,当下叫来小二,把帐结清了,立刻起身回太平客栈去了。
火急火燎地赶回客栈,桓从容没见到方天顾,也顾不上他跑去了哪里,迅速进去客房,从随身的物件中取出一根扁棍,再从包裹里找到枪头装在扁棍头上,穿好销子,仔细锁紧了。他的枪头长约尺半,这根扁棍长约尺八,装在一起后约有三尺出头,和寻常江湖人携带的刀剑长度相仿,正是街头搏杀最合适的长度。
用这根扁棍作柄,其实极有讲究。这世上的所有兵器的柄,大体分圆形和扁形两种。但凡拿来劈砍的,必然是扁形;而专于击刺的,则多为圆形。若是出现一把圆柄的斧头,落在行家眼里,可就要笑掉大牙了。
由此可见,专于击刺的枪头,本该相应配备圆形的棍柄才对。但是,桓从容却为何接了一根扁棍?莫非他生于武器世家,竟是个只懂舞枪弄棍,不懂刃、柄协调、胡乱行事的外行?
当然不是。
这是因为这只枪头乃两面开刃,形似短剑,接上扁棍即可当作剑使,能切能削、可劈可砍,并非只能击刺。
按惯例,出门在外时,桓从容一般会随身携带三件“兵器”:一个尺半的枪头、一根尺八的扁棍,此外还有行路时拿在手里,偶尔用来挑包裹、行李的一根长约五尺的梢棒。
那个尺半的枪头,在室内与人相搏,短兵相接时,是可以直接当作‘解腕尖刀’用的;待接上扁棍后,则既可作刀剑使,也算得一支□□,若是再接上梢棒以加长后,又可以当长枪舞动,大杀四方。
那根扁棍长尺八,梢棒则长五尺,所谓短棍一臂,长棍齐眉,是以扁棍当作短棍用,梢棒就是齐眉棍,每到不适合亮利器的场合,以棍制敌,方便之极。
随身带一短、一长两根棍棒,麻烦是麻烦了些,但牺牲少许便捷,就能适应江湖上多种御敌情形,何乐而不为之?
说来麻烦,做来麻利。桓从容把装在扁棍上的枪头挂在腰间,然后手里提起那根梢棒,收拾停当后,便径直向‘寅畏堂’的武昌分号急急行去。
到这时候,夜深人静,鸡狗都熟睡了,除了几条专做夜间生意的巷子,其他地方黑灯熄火,不见人影。街上空荡荡、静悄悄的,只剩下道旁被月光照白的两排樟树和时不时响起的夜鸟鸣叫。
桓从容大步流星,远远望见‘寅畏堂’就在前面不远处了,可定睛再看时,整条街道全黑压压的,只有‘寅畏堂’一处是亮的,心里不由一沉。
他加快脚步,走到近前,就见正门紧闭,里面却灯火通明,而且还隐有杂乱的人声起起落落。桓从容暗觉不妙,这像是真出事了呀!
他急急拍门,口中呼唤道:“开门开门,吕掌柜在吗?是我呀!快开门!”
里面的人大概听出了他的声音,刚才的嘈杂声一下子低了下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后,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伙计,桓从容白天时见过。伙计满脸惶急地把他请进门。刚踏入院子,桓从容就看到一群人正围成一团,其中几人举着火把,还有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生死不明。
不等他仔细打量,那群人中已有一人转身走了上来,不是别人,正是吕大掌柜。
吕大掌柜见到桓从容,满脸怒容,道:“少东家,您来的正好,我们这儿出事了。刚才跑来一伙人,总共七八个,全都蒙着面,个个功夫了得,不但抢了我们的货物,还打伤了我们的人。我瞧他伤得极重,大概是不能活了。”
桓从容只觉得两眼一黑,热血上涌,耳边似有重锣敲击,让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他稳了稳心神,沉声问道:“是白天的那伙人吗?”
“看架势,肯定错不了。抢走的就是白天他们来验看的那批货。验看完后,发现他们不够银钱付尾款,伙计就当他们的面,把货封存在后院了。不过,晚上来的那伙人虽然蒙着面,但看个头、体形,似乎不是白天来的那几个,应该是换了一批人马来的。”
桓从容借着火光,去看躺在地上的人,正是白天里嘴上不饶人的那个丁小六。这会儿,他的那张不饶人的嘴,和眼睛一样紧闭着,面如金纸,气若游丝。桓从容附身探手摸了摸,只觉他胸前一片塌陷,应该是吃了对方一记重的,也不知肋骨被打断了几根,虽然外表看不到太多血迹,但是这么严重的伤势,里面受损必然不轻,五脏六腑不知出了多少血,看模样已是出气多进气少,很快就要断气了。
“好狗贼,真敢下毒手!他们那伙人走了多久,往哪儿走的?”入室打劫已是罪大恶极,顺手杀人更是天理难容!桓从容见自家伙计被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本已经热血上冲头,脸色像火烧,此刻却一脸阴戾,杀气透体而出。
吕大掌柜见多识广,此时见到自家少主的模样也有些心惊。他用手指了一个方向,道:“他们应该很熟悉我们这里的情况,一行七人,趁着我们关门打烊的空隙,突然间冲进来,直奔后院那两箱子货,抢了就走,前后只有极短的工夫,走的时候,被丁小六拦了一下,其中一人当胸一掌把丁小六劈倒在地。他们扛着货,飞也似地跑了,我们的人都来不及反应。”
桓从容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只能看到围墙,于是道:“那个方向是什么地方,江汉社的某处据点吗?”
“总之不是去江汉社总舵的方向,倒像是朝城门去的。但城门早就关了,那伙人肯定出不了城,应该在城里有落脚处。我算了算,他们走了有一盏茶的时间了,应该去得挺远,怕是追不上了。”吕大掌柜两只手重重一拍,懊恼道。
桓从容闻得此言,瞪了他一眼,目光中颇有些不善,似是嫌他过早泄气,但也没说什么。他抽出腰间连着扁棍的枪头,把它们接在梢棒的前端,用套筒销子锁死,便成了一杆八尺长枪。他提着枪,没有多话,一旋身,大步出门,朝吕掌柜手指的方向去了。
原本他带着梢棒前来,只是担心出事,想着没事最好,有事也可以根据情况下手,可轻可重,自有取舍 ,但眼见出了人命,这事断不能轻易了解,身怀利器自然就不必再藏着掖着了。
正常说,一盏茶工夫能跑出好几里地了,是很难追上的。不过,考虑到那一行人带着两箱子,和重达七八十斤的货,而且‘寅畏堂’制式的装货箱,一个人抱着别扭,两个人搭手麻烦,大小和尺寸只适用于车载马拖,不便于人背着、抱着跑,所以桓从容还想追追看。真要给他追上了,肯定不介意痛下杀手;如果追不上,这事儿他也笃定和‘江汉社’没完!
他正在气头上,顾不得犯忌讳,出了‘寅畏堂’,便双足一蹬地,纵身一跃,窜上了屋顶。他沿着屋顶,奔着贼子们离去的方向一通猛追,而且由于借助站得高看得远的优势,一边追一边左右观望,查找下面有没有抬着两只大箱子跑步的行人的踪迹。
追出去片刻,来到一个岔路口,桓从容没办法判断继续往那边追,正自犹豫间,僻静的街角处出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抬头看见桓从容,愣了一瞬,转而笑着打招呼道:“这位侠士,是不是在追一群抬着箱子的贼人?他们朝这个方向去了,跑得贼溜快。”
那个年轻人穿着一身清灰色长袍,腰间还悬着一柄长剑,正是‘三剑会’舵主柳孟然的义子——柳剑飞。他是被柳孟然派来武昌,暗中查探‘江汉社’和赵梦龙的动向的。他谨遵义父指令,日夜兼程,今天刚到就瞧见一出好戏。
桓从容不认识他,他暂时也无意自报家门,只想看戏。
觉察到桓从容审视他的目光,柳剑飞嘻嘻笑道:“不用怀疑,我和他们不是一伙儿的。我就是个过路的,看热闹不嫌事大而已。你要是不信我说的,也随便你。”
桓从容暂时没办法判断这人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但他这一路追过来,本就是有枣没枣,打两杆子再说的心理,并没有一定能追踪到目标的把握,所以干脆听人劝,吃饱饭,按照那个来路不明的年轻人的指引追了过去。
所幸,那个年轻人指的路线没错,桓从容脚下生风,一路踏着屋檐,飞驰而过,追出片刻后,站在高处,已能瞧见远处影影绰绰的一行人,正抬着箱子急速奔逃的身影!
桓从容爆喝一声:“杀人抢劫的狗贼,我看你们往哪里走!”他隔得老远大声呼喊,本意是为打草惊蛇。
他寻思对方带着重物,总没有他的速度快,若是不想让他一路追至老巢,通常的反应如果不是扔下货物四散逃离,就是留下几个人拦截住他,剩下的人带着货物继续快跑。对方无论以哪种方式应付,他都可以趁机逐个击破,不至落入被围攻的局面。
不成想,那几个蒙面人循声回头,看见他沿着屋顶追来,居然互相间交换了一下眼色,同时点了点头,而后放下货物,各自‘嗖嗖嗖’地从腰间抽出刀剑,摆出严阵以待,等他上来,将他就地解决的架势!
桓从容居高临下,一览无余,觉出下面七人,个个气势如狼似虎,手中刀剑明亮如雪,虽然并不畏惧,但心中警惕万分。
他见对方停下脚步,摆出阵仗,于是相应的自己也脚步一缓,减慢了速度,保持徐徐逼近。
那七个人,个个黑巾包头蒙面,身形有高有矮,看不出究竟是什么来路。桓从容特地聚起内力,增强六识,仔细打量他们,结果的确如吕大掌柜的所言,其中并无白天的那个‘阴阳头’汉子,也没能发现用虎叉的家伙。
“放下箱子!另外,在我‘寅畏堂’伤人的家伙也不能走。其余人等可以自行离去,我不会追究。若非要执迷不悟,别怪我枪下不留情面!”眼看到了近前,桓从容站在屋顶,俯瞰下面几人,双目如鹰隼扫视,口中冷冷道。
“这雏儿的嘴还挺硬,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怕是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呢?”一个高瘦的蒙面人桀笑道。
别看他瘦得跟长腿小咬似的,手中却提着一把厚背□□,刀长两尺四寸,刀背厚近两指,一望而知相当沉重,是真正的贴身肉搏的凶器。
看那七人均不像是能被吓退的主儿,必然要有一番恶战,桓从容嘴角带起一丝狞笑,桃花眼里泛着煞气,心想:所谓遇佛烧香,遇贼抡枪,莫非真当我不敢杀人吗?
他虽然很想直接扑下去,给对手以迎头痛击,来个速战速决,但毕竟以一敌七,不敢如此托大,是以顺着墙边轻轻一跃而下,再挺着长枪缓步逼近。
那个高瘦蒙面人面对长枪,丝毫不惧,右手握刀扛在肩膀上,不退反进,独自一人迎着桓从容而来,显是没把他放在眼里。
桓从容左边嘴角一挑,似笑非笑,马步一沉,手腕一抖,枪身一震,‘嗡’的一声,枪头已向高瘦蒙面人的左边脸颊横拍而去。
寻常人持枪待敌,如是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对方敢逼上来,肯定顺手就是一□□出去了。但是,那个高瘦蒙面人扛着刀,看似一副大而化之、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早防着这一招了。若是一□□来,他可以立刻刀势化作缠头裹脑,把刺过来的长枪向上托开。如果单手力道不足,还可以右手缠头刀的同时左手托住刀背,借双手之力托举推开对方的长枪。假如真被他推开枪势,他立刻可以欺身而上,拉近到对方身侧进行贴身肉搏。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用长枪的要是被人贴近了身,也就败了一半了,那么基本上唯一的应对,就只有后退保持距离,可如此一来必落后手。
桓从容何等精明,没有击刺,而是横着一拍,正是以长枪破短兵的法门。
枪法、棍法都有这类横拍的技法,练习之时在墙边立一个木桩,离墙不过三寸,在桩上绑一枚卵石,手持枪杆,平行贴墙,腰部一发力,将枪杆横拍过来,要求能在这不足三寸的狭小距离内,直接把卵石击碎方才算过关。
借长枪的长度、重量的优势,这么一拍之力,总要胜过长度不足三尺的刀剑的。如果这样都力不能胜之,那说明对手的实力远超自己,也就没必要再打下去了,早点逃出升天为妙。力大胜力小,左右连续这么拍击之下,迟早会把用刀剑的人拍的中路空门大开,然后就可以一□□过去,锁喉也好,穿胸也罢,总是胜势已成。
所以枪法口诀云:枪为诸器之王,以诸器遇枪立败也。降枪势所以破棍,左右插花势所以破牌镋,对打法破剑、破叉、破铲、破双刀、破短刀,勾扑法破鞭、破锏,虚串破大刀、破戟。人惟不见真枪,故迷心于诸器。一得真枪,视诸器直儿戏也。
可知,用枪的,但凡对上江湖上常见的一切短兵器,比如刀,剑,叉,铲,双刀之类,能使出左右对打拍击之法的,必定是懂枪的行家。
那高瘦汉子见了桓从容的枪法,心中暗惊,知道对面这人的年纪虽然不大,却绝对是个中高手,当下也收拾心情,小心应对。
这一拍,对方两脚生根,气沉丹田,势大力猛,若是从右边拍过来,高瘦汉子或许还敢用左手扶刀背,以双手之力尝试硬接桓从容的这一记。但是,这一枪是奔着他的左边而来,他右手的单手刀肯定抵挡不住,因而他干脆不挡了,一个侧滑步向右边闪身跃开,旋即化一个前扑,身形贴着地面,向桓从容的左侧翻滚而去。
要是仅仅二人对决,他这一下的应对无疑很冒失,甚至可能是速败乃至速死之道,因为桓从容可以顺着横拍过来的枪势,向后跃开半步,大枪拉过来,抡圆了一个凤点头,就能把他钉死在地面上!
问题是,他不是一个人。
看到他几乎是舍命在强攻,他身边靠得最近的另一个用长剑的瘦子挺身一跃,‘唰’的一声,长剑荡起一道寒光,闪电似的直射向桓从容的右肋,就要攻桓从容一个应接不暇,左右为难!
桓从容敢以一杆枪直面对方七人,当然不至于考虑不到会出现这种围攻的情形。以少打多的要点就是要步法灵活,以维持局部的一对一战斗环境。
但见他不急不慢,向右后方跳开三尺,靠近了身后房屋的墙角,长枪一个白蛇吐信式,直刺那长剑汉子的胸口!
他这一下,招式倒在一般,但位置极为巧妙。他靠近墙角,但后背是对着墙边外侧的小巷,并没有阻挡住自己的退路,却能利用墙壁限制住从左路攻来的那个使□□的家伙。同时,他试探性地直刺另一个对手折胸口,正是枪扎一条线的精髓,对手若要招架格挡,他上可以取头,下可以刺腿,左右可以攻两肋,还可以化横扫的鞭枪,远比上刺头部更为变化多端,攻守兼顾。
一下子几乎等于和桓从容形成了一对一的正面对抗,那个用剑的瘦子豪勇绝伦,居然既不后退也不等待同伴上来群殴围攻,猛然双手握剑,发喊一声,声若狮吼,气似奔雷,如同晴天打了个炸雷,饶是桓从容内力深厚,也觉两耳嗡嗡作响,心神摇动。
只见用剑的瘦子双手握剑,立于胸前,在枪尖就要刺中自己的霎那间突然一侧身,然后双手一推,用长剑靠近剑柄的地方,硬接了桓从容的枪势,并把枪向外推去。
桓从容只觉得枪头上传来一股沛然莫御的刚猛真气,手上一轻,枪头已经被对方推至一边!
那个瘦子立刻身子滴溜溜一旋,转过一圈,迅速地贴近了桓从容,转眼间,双手剑化单手剑,一剑削出,一道电光直奔桓从容的眉心而去!
这一招,居然是连消带打顺势反攻,看起来分明早有准备,就要一剑取了桓从容的性命!
桓从容的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笑意,口中吐气开声,喊了一声:“滚!”
就见他面对敌手冲上来的剑势,也是半步不退,一抽枪,后手顶在腰眼,前手握紧枪杆,顺时针拧过半圈,一抖一甩接着一压,枪杆如鞭子一般横扫过去,速度快得无法形容,竟是要和对手硬搏一下,赌一赌究竟是对方的剑先刺中自己的面门,还是自己的枪先扫到对方的肋下!
真气到处,桓从容的枪杆震颤不息,宛如灵蛇,仿若毒龙,嗡嗡作响,枪头的开刃处,尖锐的啸叫声如恶鬼啼哭,令人闻之心惊胆寒。
那使剑的瘦子蒙着面,看不见表情,但是双眼中凶光大炽,大概是没想到桓从容居然这么狠,一个照面就用出了几乎两败俱伤的打法来。想到这种情况下如果变招退让,那么桓从容的气势大盛,他必然落尽下风。虽然他们人多势众,一时退让其实也不至于真就落败。但是,他向来上不服天,下不服地,中间不服人,这口窝囊气怎么能咽得下去?人死底朝天,不死万万年,天天过的就是刀头舔血的日子,怕死谁还吃这口饭?当即把心一横,也把毕生真气提聚起来,一口气迸发开,剑上突然光华大盛,口中也是嘶吼呼喊起来:“杀!”
其实,也是这一位平时好勇斗狠惯了,这会儿脑子却不太够用。桓从容以一敌七,自然心存杀念,若不迅速下狠手杀死或者重伤一两个,先声夺人,真要被七个高手围起来打,怎么吃得消?反倒是他们人多势众,应该稳扎稳打,这一照面就和对手来个鱼死网破,实属不智之举。
实际上,他觉得和桓从容拼命,到底鹿死谁手还能赌上一赌,却不知别人或许早已看清了谁快谁慢,谁死谁活,纵无必胜把握,也是十拿九稳罢了。
那瘦子推开枪,再转一个圈反攻的手段信手拈来,看似精妙,但对这样的应对手法,桓从容早不知在脑海里破解过多少回了;而这对攻的一记黄龙摆尾枪法,他也不知演练过了几千几万次了,速度、落点、力道,每一个细节,他都了如指掌!
就在那个瘦子看见桓从容的脸越来越大,越来越近,自己就要一剑刺中目标之时,腰间一凉,而后大力袭遍全身,剧痛接踵而至,顿时间天旋地转,人已被桓从容一个鞭枪活生生抽得翻滚而出,血花飙射,落在几尺之外,在地面上还翻滚了数次,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是爬不起来了,最少也是个重伤!
从交手到现在,说时迟那时快,其实也才几个照面,那群蒙面人里已经倒下了一个!
那群人中为首的一个,看得目眦欲裂,怒急大喝道:“点子扎手,莫要大意,我们一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