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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022回:故人已远昨日今非,恶徒驾到盛气凌人 ...


  •   许亦波见方天顾不声不响,叫他落了个自讨没趣,不免一阵悻悻然。然而他变脸如同翻书,转眼间,又踌躇满志地撸起袖子,利利落落的把桌上的残羹碗盏叠垒起来,放置一旁,而后献宝似的将带来的包裹放到空出的桌面上,扑闪着魅惑的勾魂眼,迫不及待道:“瞧,我给你带了什么来。”说着,打开包裹,里面是一套折叠整齐、崭新华美的衣袍。

      面对方天顾愣头愣脑、疑惑不解的神情,他又兴奋地从怀里掏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郑重其事地放在上面,铺得平平展展,连同衣袍一起推过去,双目中闪烁着诚意满满又显摆十足的光芒,道:“这些你拿上,多的我也没有了。”

      “你特意送衣服、银钱来接济我?”方天顾有些惊讶,“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他记得许亦波是个花男人的银子可以,给男人花银子绝不可以的人。

      许亦波摆手,装腔作势地客气道:“谈不上接济,求个心安而已。你是我的恩人,咱们俩又好过一场,我是真看不得你落魄到今天这步田地。”

      原来,那日他在药铺偶遇方天顾,见他形容憔悴、衣着粗陋,对比当初和自己相好时的风流倜傥、谈笑风生,真乃天壤之别,不禁心酸不已,毕竟一夜夫夫百日恩,半月床伴似海深,连忙上前相认,并问询对方如何落到了如斯境地。可方天顾对于他,先是像完全不认识似的,待确认身份无误后,也只是匆匆打了个招呼,不咸不淡的应付过几句就急着离开了。他认定方天顾要么是惹了官司,要么就是欠了赌债,反正人生走上了下坡路,只是碍于男人好面子这一点,才故意对他这个旧相识有所回避。这么一想,他更替方天顾不好受了,回到家里寝食难安,醒醒睡睡熬到天亮,就急着满武昌城挨个客栈打听方天顾的所在,最后找来了太平客栈。

      但其实,他抛头露面时,脸上总画得黏黏糊糊跟个鬼似的,也不知是职业需要,还是没脸见人,就是他亲娘老子,猛然见到都未必认得出来,何况是多年不见的旧相识,更兼方天顾心里还惦记着病中的大桓公子,急着抓药回去治病,自然看谁都不入眼,入了眼也进不去脑子,哪还能想到为面子刻意回避他?当然,等他跑来这里同桓家二少爷针尖对上麦芒后,方天顾就真恨不能避得他越远越好了。

      方天顾有钱的时候,是个大方慷慨的主儿,照理说不会拒绝别人对他大方慷慨,他信奉我若有钱你共使,我若没钱使你钱,收就收了,但转念一想,又皱眉道:“不会还有什么条件吧?”

      他记忆里的许亦波,可是拔一根毛就得找人拼命的铁公鸡,而且还是毛光水滑、桀骜不驯的品种。方天顾十分理解他是穷日子过怕了,二人床头床尾时,他曾向方天顾啜泣倾诉过他出生的家庭穷得象一只到处是窟窿的破筛子,连一套没洞的土布裤子都拿不出来,还欠着一屁股债,无奈之下只得把他卖去男风馆还债。这样一个视银钱如生命的男人,突然间主动送上门,来个挥泪大出血,事出反常必有妖,不得不让方天顾心生异样。

      “哪有什么条件。非要说条件,就看你有没有心了,若是有心的,离开武昌前,记得知会我一声,让我还有机会请你喝顿酒践个行就够了。隔了这么些年还能再遇见,不容易啊。”许亦波拿手指摁了摁眼角,把幻想中煽情的泪水给摁了回去。

      “你今天真叫人刮目相看。换成当年,只要你手里攥着的银子,别人摸一下,你都得跳脚,更别说拿来用了,那是每分每厘只能用到你自己身上的,最好全换成鸡鸭鱼肉炫进嘴里。”方天顾感慨万千,回顾往事道:“我还记得,你那个时候最常说的是‘方大哥,我不是吃素的!’。哈哈哈。”

      “别提了。”想起当年,许亦波的眼睛里荡漾起一种可怜巴巴的神情,好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般。他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道:“说到底,你的前后落差太大了。如果你仍是当初那副风光得意的样子,而不是现时这副倒霉相,在药铺时,我才不愿和你相认呢。谁叫我人好心善呢。”
      也就是说,如果方天顾看上去过得比他好,他就不会让对方看见他这副鬼样子了。

      方天顾垂下眼帘,耷拉下眉毛,盯着脚下的地面苦笑,心道:不至于吧,我现在真有这么不堪吗?

      之前,他的自我感觉谈不上良好,但也没觉得多糟,听到旧相识竟对自己同情若此,不免想起桓从容说他长得不美就不要想得太美,忆往昔峥嵘顿感不平,当年光辉美好的形象没被大桓公子见到,遗憾啊遗憾。

      他的目光瞥向桌面上许亦波送来的新衣袍,心里打定主意哪天真得好好捯饬一番,在大桓公子面前来个焕然一新,绝不能被喜欢的人当成个蓬头垢面的丑八怪。继而,他又自然而然地想到许亦波故意气跑桓从容一事,嘴上虽然不说,心下难免牵怒,一张脸又僵硬得没了表情:“亏你好意思说,扭捏作态的,把我的意中人都给气跑了,还敢标榜自己人好心善?你自己没有相好的,就看不得我找一个吗?”

      一句话说得人笑,一句话说得人跳,方天顾这话无疑是后者。

      荒唐!已经沦落到当人家书僮混日子了,怎的还能如此大言不惭?许亦波本以为自己是雪中送炭,不期待对方千恩万谢,至少也该是那种自下而上的礼敬有加吧,怎的还是感觉被他压了一头?当年在一起时是这样,现在居然还是这样。他送钱送物确系念着往日恩情,体恤故人,但多少也有出钱做场面,想体验一把受助人改头换面成为资助人的那种倒转乾坤、扬眉吐气的感受,哪怕能换来方天顾一声‘感谢’,也觉满足,只可惜现下是白费了心思。

      许亦波越想越激动,一激动就头疼,只能捏着脑壳,气呼呼道:“姓方的,你少狗眼看人低,谁说我没有相好的?东市卖酒的小秦寡妇已经跟我一张床上睡了大半年了!”

      方天顾没想到,明显愣了愣,‘哈’了声才阴阳怪气道:“恭喜恭喜。想不到你小子竟是个男女通吃的。”

      “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她的酒铺!但凡我带去的人,喝酒不花钱。”许亦波又一拍桌子,脸上的粉跟着簌簌往下掉。方天顾看得发痒,抬手搔了几下自己的脸,道:“真的?”

      许亦波咽了口唾沫,道:“当然是真的!我可以赌咒发誓。”

      “好了,不用赌咒发誓,我信还不成吗。”方天顾攒起长眉,寻根究底道:“那比较起来,你是喜欢男人多些,还是女人多些?”

      许亦波迟疑了颇久才道:“男人的话,心甘情愿的就只有方大哥你了。”
      “心甘情愿?”方天顾认真地想了一会儿,道:“照你这么说,你根本没喜欢过任何一个男人?”

      许亦波听了,少见的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很豪爽、很开怀,但那双丹凤眼却笑而未遂,异常清冷,折射出洞破世事的厌弃。笑毕,他道:“女人也一样。也许你不明白,干我们这行的,已经没办法去喜欢谁了。”

      他这样的人,整辈子的喜欢,早在各种各样的逢场作戏里,消耗殆尽,连残渣也不剩了。而别人对他们的喜欢,也只会成为他们的负担。他们不需要喜欢,只需要陪伴。

      说完,他不再看向方天顾,而是将目光转移到方天顾面前的衣袍和银票上,道:“这礼物,你若是不肯收下,就是瞧不起我。”

      “我收下了。”方天顾干脆接受。

      许亦波舒心一叹,口中喃喃自语道:“总算还清了。”

      “你不欠我的,何来还清一说?”方天顾微觉纳闷。

      许亦波答道:“当年你替我赎身,就是我欠你的。”

      “那件事,自始至终,你没说过一句要我帮你,也没求我替你赎身,所以我不觉得你欠我的。”方天顾如是说。

      “你怎么觉得是你的事,反正我问心无愧了。”许亦波冲他点点头,胸腔里的那颗心从未如此轻松过,站起身告辞而去,到门口时还不忘回头叮嘱方天顾一声,“方大哥,走之前记得到小秦寡妇的酒铺找我喝酒哦。”

      待他走得没了影,方天顾记得桓从容喜好整洁干净,唤来伙计收拾过客房,便也出门去寻他的大桓公子了。
      ********
      夏至过去没几天,烈日当空,暑气渐盛,在这个最平常不过的午后,刺得人睁不开眼的阳光,照耀着硕大的朱红牌匾,令得上面黑漆的“寅畏堂”三字熠熠生辉。

      这里是寅畏堂的武昌分号。此刻,桓从容已来到门前,举起一只手遮在眼睛上方,抬头看了眼牌匾后,迈步而入。

      此前在太平客栈,他眼见那个堂子里的家伙,仗着是小方的旧相识,竟当他的面对小方投怀送抱、打情骂俏,被气得肠子如同打了结,五脏六腑堵得慌,无奈根本没有暴跳如雷的立场,为着眼不见心不烦,脑袋一发热就跑了出来,但在街上走过一圈,晒出一身热汗后,就冷静下来,不由后悔不迭。那本是他的客房,凭什么要他躲出来给外人腾地方?真该一脚把那家伙和小方双双踢出门去才对,何必委屈了自己?

      不过既然出来了,暂时又不想回去,总不能漫无目的地闲逛,桓从容就想着应该往哪儿去。

      周大人府上?肯定不行,出来得太匆忙,衣着不够正式,礼物不曾随身,身体也非最佳状态,很多都没准备好,还是往后拖延些时日吧。况且,以他的私心论,越迟越好,不用上门才最好。

      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这时候,他想起离家前,他的大伯、‘寅畏堂’的堂主桓昭,曾和他讨论过近五年来,‘寅畏堂’在湖广地区的出货量一直过多,太异于平常这件事,但最终没能得出准确的定论。而武昌分号,作为‘寅畏堂’在湖广地区的重要分销点之一,能实地去走一遭,和负责的大掌柜面对面询问、核实一下情况、获得第一手的资料,相信会对分析这一异常有所裨益。

      其实,武昌分号同桓从容所负责的业务线并无瓜葛,也不受他管辖,但他以为他的堂主大伯,之所以会在他出发来武昌前和他谈及此事,说不定也有考验他此行能否找到出货量异常的原因的意图,所以他到武昌分号来这一趟,倒也不算是心血来潮。

      ‘寅畏堂’武昌分号的大掌柜姓吕,个子不高,头发浓密,脸上略有几条横肉,四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最佳时期。值得一提的是,他在生意行里还是出了名的一把好算盘。不过,一般的掌柜的,大多比较和气,脸上也常带着笑,可这位吕大掌柜却一贯很严肃,不似个寻常买卖人,可能因为家里上数三辈都是杀猪的,遗传了些许戾气,因而虽然只是个平头百姓,倒颇显几分官吏的威势。

      吕大掌柜当然是认识桓从容的,毕竟那是未来可能接掌‘寅畏堂’的少东家。‘寅畏堂’在全国各地,一共开设了八家分号,所有的大掌柜,包括武昌分号的吕大掌柜在内,每年必须回杭州总部一趟,拜见堂主桓昭,汇报过去一年的经营状况,并上交帐本,以及说明来年的经营计划等等。每到这种时候,只要桓从容没有外出任务,堂主都会带他一起参与,以便培养历练,也顺便介绍给各地分号的大掌柜认识。

      是以,当正在忙前忙后的指挥伙计们为防暑降温,支起遮阳棚、往铺设好的湿席上洒水的吕大掌柜,瞧清楚来人是从不登门的少东家桓从容时,几乎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他虽然吃惊不小,但心知对方此来必定有事,立刻停下忙碌,有条不紊地吩咐几个伙计照料好前面的铺子,亲自把桓从容引到后堂,端茶倒水。

      二人坐定后,听桓从容问起此地交易量大涨的异常情况,吕大掌柜浓黑的眉毛缩起来,露出眉间深深的‘川’字纹,起身打开门往外看了看,确定门外无人,重新又关好房门,才坐下说道:“这事儿我也觉得蹊跷,留心好久了。确实出货量大的异常,那些买家一直在变,很少有重复的面孔出现。不过,他们买得批次多,估计人手有限,偶尔也会看到老面孔。最近,我特别让下面的人暗中注意了一下,发现这段时间的大订单,多多少少都和我们这里的地头蛇‘江汉社’有点儿瓜葛。”

      桓从容来了兴致,问道:“何以见得?”

      吕大掌柜沉吟了一下,道:“来下订单的买家中有一些是纯粹的生面孔,也有一些是‘江汉社’的人。但如果是‘江汉社’的人,绝少是城里的帮众,基本都是城外舵口出来的生面孔,很少在城里活动。虽然他们已经很小心了,但毕竟要从我们手里买货,总瞒不过有心人的。”

      “有意思,‘江汉社’穿针引线,却不愿声张。”桓从容的眉毛挑了挑,思索片刻,道:“这种买卖确实可疑。‘江汉社’真要从咱们这儿买刀剑,按说应该专门派那些打过交道的帮众来才对,老客户说得上话,才能谈优惠、讲价钱什么的,没道理特地找陌生面孔来打交道,多付银子吧。只不过他们这种做法,未免有些欲盖弥彰呀。”

      吕大掌柜说话故意留一半,原本也有掂量一下桓从容有几斤几两的意味,见他分析到位、反应敏捷,心下暗自佩服。毕竟这一点,是他揣摩了好一阵子才想透彻的,没想到桓从容不假思索便已经意识到了,看来‘寅畏堂’内一直有传言桓二公子聪慧过人,早已是堂主钦定的接班人,并非空穴来风呢。

      当下,他点头称是道:“少东家说的是。要说偶尔有些外面舵口的帮众,介绍自己的私交好友啥的来我们这买兵器,不足为奇,但突然这么多、这么频繁,就说不过去了。”

      桓从容点头道:“所以,唯一的可能,就是‘江汉社’在大量买入兵器,却不想被外界知晓。”

      吕大掌柜附和道:“这么多货,不敢说全是‘江汉社’买的,但‘江汉社’肯定买了不少。”

      桓从容脸色微沉。一个帮派要大量买入武器,自然是因为手下的人头多了。而扩充人员,自然是为扩张地盘。毕竟,人头多了是要花钱养的,没有进钱的口子,谁会突然大开出钱的口子呢?‘江汉社’被‘两湖帮’抢走了不少地盘,现在堂口的数量十分有限,能赚到的钱也很有限,这般扩充人手,那么目的就昭然若揭了。

      他正揣摩间,突然外面一阵喧哗吵嚷,似乎有人和前面铺子的伙计起了争执,其间有个沙哑中透着尖细的嗓音尤其脱颖而出,好像鸭笼里高声叫唤的小公鸭。吕掌柜听得出那是自家柜面的伙计丁小六的声音。桓从容和吕大掌柜对望了一眼,都觉事有蹊跷,便起身一同朝前面的柜台而去。

      柜台前,高高矮矮站了一排五个人,一望而知俱是吃江湖饭的汉子,无论高矮胖瘦,精气神都很足,体格也很强健。为首一人的左半边头上有个碗口大的疤,因此剃掉了半边头发,成了个阴阳头。他的身材不高,但极为结实,脖子异常粗壮,一看就是孔武有力之辈。

      就见,这‘阴阳头’不耐烦的,一边‘啪啪啪’地拍着柜台的桌面,一边冲柜台后那个细脖鸡胸的伙计丁小六咋呼道:“你这厮好生啰嗦,我们又不是要赖你的帐,之前已经留过定金了,今天再付一成定金,余下的银钱过两天自会奉上,你嘴里别不干不净的。我们可是跑江湖的,惹恼了我们,有你的苦头吃!”

      丁小六也是个不省事的,伸长细脖子,扯起小公鸭嗓子喊道:“你这贼鸟,撒野也不看看什么地方?这里是‘寅畏堂’!你们跑江湖的了不起啊?咱们‘寅畏堂’是舞刀弄剑的祖宗!不给钱就想把货拿走,你还有理了不成?众所周知,‘寅畏堂’概不赊账,你们若是手头紧,就等攒够了银子再来提货。照惯例,可以延迟一个月时间。你还是省省吐沫星子,少在这里白废力气,赶紧回去把银子凑齐。否则,是你们不讲信用在先,一个月后再付不起尾款,定金和货,一样也捞不着。”亮晶晶的唾沫好似雨点般落在‘阴阳头’面前。

      ‘阴阳头’听得心头火起,握拳‘咚’的一声,重重往柜台上一砸,好在铁桦木的柜面不怕砸,完好无损。他嘴角抽动,怒不可遏,口中骂道:“小兔崽子,你真是活腻味了!”话音未落,顺手就是一拳直捣那伙计的面门而去!

      这一拳当然不是什么神功绝学,纯粹是被撩得一怒之下想给丁小六一个教训罢了。但是,这家伙确实是高手,一拳出手,习惯性的沉肩拧腰脚蹬地,已经用上了腰力和腿力,真要给他这一拳打中面门,丁小六的一口白牙怕是难保,高挺的鼻子怕也要交代掉了。

      桓从容走出来刚巧瞧见这一幕。他方才听得明白,知道自家伙计的嘴巴确实有点儿欠,但毕竟话糙理不糙,既不是老主顾,又没有抵押物,不结清银钱,凭什么给你拿货,走遍天下这规矩都说得过去。这时候,桓从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眼看着自家伙计被外人打翻脸,当即一个箭步,如同脚下安了机簧,一下子窜了出去,探手一托那‘阴阳头’的手臂,‘阴阳头’的这一拳就打空了!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比起对手,桓从容这一出手,速度更快,下手更准,化解得干净利落,‘阴阳头’自然知道遇见了高手。他警惕的向后退开了半步,一双牛眼狠狠盯着桓从容,道:“你是什么人?”

      桓从容瞥他一眼,没兴趣向他通报身份,转身到了柜台后。这时,吕大掌柜到了柜台前,寒着脸孔,双手抱拳,微微弯腰,先对‘阴阳头’,然后对其余四人浅浅一揖,再直起腰,道:“吕某人乃此处大掌柜,有什么事吗?”说着话,他又向柜台后受到惊吓的丁小六等两名伙计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先去后面召集人手,做好必要的准备。两名伙计领会而去。

      在吕大掌柜眼里,桓从容在寅畏堂的地位,几乎等同于‘太子爷’,肯定是堂主派他下来,到各地分号巡视督察,外加联络感情的。这样的人物,决计不容有失。因此,不管桓从容有无意愿和能力处理眼前的这桩麻烦事,都不宜放手由他出头。自己才是分号的大掌柜,店里无论出什么纰漏,都是负首要责任的,是以必须第一时间站出来解决问题才是王道,如果缩在后面,那不是该表现的时候反倒不表现,而且还把小辫子送到‘太子爷’的手里,等他回去向堂主汇报时,能说自己一句好话才叫奇怪。

      ‘阴阳头’看了看吕大掌柜,大概觉得这件事肯定不是打一场架能解决的,就没继续刚才的话题,转对吕大掌柜点点头,道:“我们前阵子下了三成定金,打造了一批腰刀,定好今天前来取货,不巧临时出了点儿意外,所以想和掌柜的打个商量,马上加付两成定金给你们,今天先把货取走,剩下的一半货款迟几天一定送到,若有不实,定叫我等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掌柜的你看可方便?”

      他先前同丁小六承诺的是‘再付一成定金’,这会儿到吕掌柜面前就改口成‘加付两成定金了’,可见是个见风使舵,看人下菜的老江湖。

      吕大掌柜不轻不重的‘哦’了一声,道:“这恐怕不方便,我们‘寅畏堂’向来是不赊账的。你们若是一时手头紧,便迟两天再来取货好了。放心,货,我们一定保管好,一个月内绝对不会出给别人,你们也不用太着急。”

      ‘阴阳头’闻言,脸上露出凶狠的神色,道:“掌柜的,你也别胡吹大气,说什么向来不肯赊账。这世道,从来是店大欺客,客大欺店。你说不肯赊账,不过觉得我们好欺负罢了,真有大主顾,不信你不赊。难不成皇帝老儿要买你家的东西,你也敢不赊账?我劝你一句,与人方便,于己方便。你也就掌个柜而已,别搞得脸大如桌没地方搁,给自己惹祸,也给你家主人惹祸!”

      “嘿”了一声,吕大掌柜语气平淡,反唇相讥道:“掌个柜怎么了?我要是随随便便就赊账给你,那才是给我自己惹祸!我们做这行生意,见多了各路的英雄好汉,实话实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也不算稀奇事。各位做好汉的一时手头紧,那也没什么,等回头手上不紧了,再来我们‘寅畏堂’取货,我们‘寅畏堂’定然不会叫各位英雄失望的。”

      吕大掌柜的一张嘴真比利剑还要强上三分,高来高接,低来低挡,你言来,他语往,客气有礼到叫人挑不出一个错处,却偏又坚守规矩、只字不让。当然,能当得‘寅畏堂’分号的大掌柜,见的世面海了去了,各类牛鬼蛇神都打过交道,说几句门面话还不是信手拈来?

      ‘阴阳头’见说不通吕大掌柜,拧眉瞪眼,阴骘的目光扫过他,又在桓从容的身上停留了一瞬,嘴角露出一丝狞笑,杀气腾腾道:“今天你们同意赊账也好,不同意赊账也罢,这货我是要定了!”

      听到这里,桓从容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冷笑了一声,道:“好大的口气!光天化日,连我‘寅畏堂’都想抢?也不怕吃不下去卡了喉咙!来来来,你们若敢动手,别怪我把你们一锅端了去见官。我们是生意人,不怕见官的,倒是你们,最好个个身家清白,可别哪个身上背着见不得人的案子,否则一旦见了官,统统被揪出来,挨个儿戴朝廷枷锁、吃大牢馊饭,真到那时别怪我没事前打招呼!”

      桓从容一边振振有词的说话,一边拿冷气森森的眼睛跃过‘阴阳头’,看向他身后的两张面孔。

      对于桓从容来讲,那是两张不算陌生的面孔——圆脸翘嘴樱桃口,谁见了都乐意瞅,长得一模一样,穿得也一模一样,正是之前来武昌时和桓从容同船的‘祸无单独至,喜怒无常鬼’的喜无常和怒无常。

      这对双胞胎自然也早认出了桓从容,只是缩在‘阴阳头’身后,紧闭着嘴巴,一直没出声。当他二人的目光,和桓从容眼里投射过来的目光交汇上时,那两张同样的圆脸上,同时露出同款的尴尬表情,怪异极了。

      ‘阴阳头’听桓从容的口气颇硬,当即脸色一变。不等他有所举动,他身后另一名身材高大的紫脸膛汉子,已经率先忍耐不住了,仗着手臂奇长,伸出一张蒲扇般的大手,揪向桓从容的领口,就想把人像抓小鸡那样抓起来!

      桓从容嘴角一挑,轻蔑一笑,右手闪电般的一探,五指如钩,已稳稳抓住了紫脸膛汉子伸过来的那只大手。紧接着五指一收力,如同一道铁箍,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然后向下猛力一拉,就把紫脸膛汉子拉得身形站立不稳,向前轰然趴倒在柜台桌面上了。

      说时迟那时快,桓从容的手腕发力往下一带时,人却团起身子,如同一只轻巧的狸猫,又仿佛一阵似有若无的风,一下子越过匍匐在柜台上的紫脸膛汉子的后脑勺,跳出了柜台,落在外面的地上!

      而就在他团身越过紫脸膛汉子的时候,衣袂翻飞间,还伸出足尖,轻轻点了一下紫脸膛汉子的后背背心处,紫脸膛汉子的脊椎顿感剧痛如裂,胸臆间刚喘上来的那口气,瞬间倒换不下去了,不得已发出艰难的一声呻吟,俯倒在柜台上的上半截身体,一时间也无法直起来!

      ‘阴阳头’见状龇牙咧嘴,就待发作,‘喜无常’却抢先一步来到桓从容面前,拱了拱手,道:“大家先不要动手,免得伤了和气。”

      桓从容看他的架势,猜他是想出来当一回和事佬。

      果然,他道:“桓公子,我们是付钱买你家的东西,并非上门踢馆,无理取闹。今日确实事出意外,但我们这批货真是急需用的,大家在江湖上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一言不合就撕破脸呢?还请桓公子稍看在下的薄面,行个方便,可好?”

      他这番话软中带硬,虽然桓从容听在耳朵里不太舒服,可暂时又找不到发作的由头,不禁微微地皱了眉头,仿佛犯了难,犹豫着不知如何作答才好。

      恰在此时,那个刚才吃了点暗亏的紫脸膛汉子,终于从柜台台面上直起了身子,转过身来,冲桓从容怒吼道:“好你个小王八,竟然敢暗算你爷爷!我可是‘江汉社’的人。这武昌府里,谁敢找‘江汉社’的麻烦,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麻烦!敢这么干,我看你们‘寅畏堂’是不想在武昌做买卖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的确是‘江汉社’的人,但本来这一趟不该他走,是和他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睡一个女人的那位兄弟,许了他好处,让他帮忙顶替来的。他那位兄弟一入夏就贪凉,昨天在姘头家里猛喝冰雪甘草汤,结果坏了肚子,拉得稀里哗啦,全身虚脱,怕误了今天的任务被上头责罚,就私下拜托他代行其事。他出发前,那位兄弟还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说切不可暴露身份,哪怕被别人认出,也不要承认是‘江汉社’的人。不成想,他吃瘪之后,急火上脑,什么都忘了,光想自报家门威吓对手了。不过,后悔不到一秒,他就在心里安慰自己,嫌那个兄弟瞎汪汪,多大事啊,‘江汉社’又不是没脸见人,该怎样便怎样!

      桓从容是被小方的旧相识、以及小方的旧相识是一名前小倌、乃至这名前小倌还对小方拿腔作势来恶心他,气得离开客栈一路过来此地的,本来心情就极度不佳,憋着的一肚子火气正愁没处撒,更有喜无常方才绵里藏针的话,让他颇感不好应对,毕竟自家‘寅畏堂’是做生意的,本该以和为贵、和气生财,不该四处树敌,更不该去惹‘江汉社’这条地头蛇。
      但是,这个自称是‘江汉社’的,脸紫得跟茄子似的家伙满口喷粪,实在让他忍无可忍,正好借势发飙。‘寅畏堂’是不想惹事,可不代表他就要怕事。实际上,就像丁小六说的,‘寅畏堂’敢做这一行的买卖,就不可能是怕事的主儿。

      桓从容森森然一笑,道:“好家伙,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吗?你真是好大的脸盘子,敢替‘江汉社’做主?莫非你就是‘江汉社’的仁义大爷‘闪电剑’赵梦龙赵大爷吗?那真是失敬了。

      如若不是,我也有句话要奉还给你,那就是别替你家主子惹祸!明白的,知道你是胡吹大气,要是让不明白的人听了去,还以为这武昌府里,府衙老爷们都得看你们‘江汉社’的脸色呢!

      你须得弄明白,我‘寅畏堂’开门做生意,广迎八方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是天经地义,可不是我不仗义!都像你这么来,人人都有急事,人人都要赊账,却让天下间的生意人如何做事?再者,商家的每笔交易,都是要向官府衙门缴纳税银的,你们赊我们的账,难不成我们也能向官府衙门赊税银的账吗?”

      茄子脸汉子无言以对,发了急,脸涨得通红,口中怒骂道:“滚你奶奶的,我宰了你!”,伸手就要从腰后面掏家伙。

      此前,桓从容跃过柜台到外面的落脚点颇有些讲究,是在那几个江湖汉子的侧面,后背空门处正对着大门外的街道,并没有被围困住。此刻一看见对方有操家伙的意思,立即向后跳开三尺,拉大距离,脚下踏出一个小马步,半蹲半立,右手提袍,左手抬在胸前,摆出迎敌的架势,道:“你们当真想在我‘寅畏堂’做上一场?来来来,我便作东,来陪你们玩一玩,领教一下‘江汉社’诸位英雄好汉的风采!”

      自称‘江汉帮’的茄子脸汉子在桓从容手底吃了亏,丢了脸面,这会儿也是气性大,自后腰处掏出一对三齿短柄虎叉,就准备不管不顾大打出手了。

      他这对虎叉刚才插在腰后面,只露出两个手柄,所以桓从容之前并没有认出来。待看到他陡然拔出了这双虎叉,眼光一亮,想到了一个人名来——‘飞虎叉’屠宣。

      ‘飞虎叉’屠宣,曾经是水路上单打独斗混饭吃的一条好汉,手上血案无数,有传闻暗中加入了‘江汉社’,看来是千真万确了。
      这可不是桓从容按图索骥,想象力丰富,而是江湖上用双虎叉的人着实不多。

      桓从容心下明了,明面上并不点破,嘴角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就像他刚才说的,事情真闹大了,惊动了官府,他这样身家清白有钱有势的商人子弟其实问题不大,但这位背了案子、隐姓埋名的“好汉”可就真有麻烦了。

      见对方兵器在手,桓从容也不敢托大,转头给吕大掌柜递了个眼色。早退到安全区域的吕大掌柜,心思缜密、七窍玲珑,顿时领悟,探手从身后的兵器架上取过一口剑,转手扔给了桓从容。

      他们‘寅畏堂’别的不一定有,但要说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之类的家伙什,那绝对是不缺的,而且还全是上等货。

      桓从容伸手一招,稳稳接住了剑身,然后手按卡簧,只听‘锵啷啷’一声响,长剑已然出鞘,顿时寒光四射,剑气森森。

      那为首的‘阴阳头’此时却皱起眉头,发觉事态不对,及时伸手拦住了手持双虎叉,很可能是屠宣的茄子脸汉子。

      这倒不是他前倨后恭,胆小怕事,而是门外大街上做生意的各家店铺伙计、往来逛街购物的客人,和其他各色人等,很多已经被这里的冲突吸引到门口,聚集成一群人,探头探脑的往里面围观了。

      另外,他的眼角余光扫见,丁小六已经从后面领出来一队六七人。他们服装统一、携刀带剑,想必是‘寅畏堂’的护院。更有不远处,两个同样装备的护院正往后门方向去,估计是等一旦出事,方便跑去报官。

      如果方才他先声夺人,一下子震摄住了‘寅畏堂’众人,三两下把货拿到手,那么他并不介意拉下脸面耍个横,但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打出手,后果可能真的难以控制,倘是惹来了官家就更麻烦了。他可不想吃不到羊肉反惹一身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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