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雕》姒姜

6、日落西方

　　第六章日落西方
　　夏夜，虫声轻唱，蛙鸣入耳，晚风恰如天边星子，稀疏却清朗。他一袭单衣，在溪边一块露岩上闲坐着，溪水淙淙如鸣环珮，他也静静地听着，让那嘤嘤之韵传响心底。
　　两个孩子躲在杉柏的阴影里，偷偷地看他。
　　溪声幽咽间，忽然飘来一缕笛声，幽幽袅袅，神秘古远，荡开林间的湿雾，像是有着一种魔力，引着万物溯源。
　　他白色的单衣一晃，站起身来。笛声来自远远的木屋，晕黄的灯影下，有一抹倩影坐在窗前。
　　“啊！是姐姐在吹笛子。”大眼睛少女噫了声。
　　他回身望了眼，仍是负手立着，月色银光洒下，像抖落了一层星辉在他身上。他静静地听着，久久，像是痴了，只闻得几声低喃：“若不知道她在何方，我是谁，她是谁，又有何意义？”
　　笛声仿佛感到了他的低喃，浅浅一个回旋便休止了。
　　巫相放下手中的笛，轻叹一声，“终是执迷。”抬起头，她望向天边的夜空，已近中夜，有几缕微云浅淡了银汉，一阵疏朗的夜风拂过，银河群星璀璨。那亘古的星子布排里，有了一番新气象，隐隐绰绰间尽是明净与勃发。
　　她在何方？
　　巫相微微一笑，清如泉溪的目光便落在了北斗上，时值七月，斗现西北。

　　第二日一早，他早早地站在了溪边，依旧一身单衣，明明这般邋遢，但他却展现出身着锦衣玉帛般的风流潇洒，翩翩风度，将两个孩子迷得目不转睛。
　　“要走了？”巫相随意地问。
　　他回过身来，沉静的脸上露出连日来第一缕笑，俊逸飘洒，眉宇间像是将昨夜的银河都掬了一把相映，夺目得很。“多谢。”
　　巫相眨眨眼睛，唇微微一勾，“想好怎么找了？”
　　他眯着眼望着西边的群山，沉吟良久才轻道：“我只知道，该往西方去。”那里或能找到他梦里的影子，在那团火里依然痴痴望着落日的身影。
　　“西？安平？”少年插了句嘴，安平府够西了吧，这还是前儿从说书先生那儿听来的，讲的是前朝承建年间平定安西藩乱这一段。
　　他一怔，原本只隐约一个方向，现在经少年一提，脑海里像是忽然展开了一张巨图，天都、安西府，整个碧落……碧落！碧落！
　　他感到头脑一热，像是浑身的血液都要涌上来似的，紧皱着眉撑了会儿，待那感觉消去，他才有些艰涩地道：“不！更远。”
　　“更远？你要去哪儿啊！”少年惊叫，还要远？那不出了边境了吗？
　　脑海里的图开始有了更为明晰的地域，一处连一处，一峰越一峰，天都、平凉、兰郡、武宁、嘉定、峪关、昌马、固台、张泉，不够，还要西！若羌、且末、达弥、桑株、莎居、塔什库尔干！是了！那个地方！葱岭！妫水！
　　他向着空旷的山林拟出一幅西行之图，是了！他要去的地方，妫水！
　　巫相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晶黑的目中被点了一把火种，以一种焚尽自我的方式燃烧着，夺目里是看得见的灰烬。心头一颤，她启了唇，却又闭上。
　　这世上注定有一些人，生来就是为了结束。就像落日向晚，以一种磅礴的震撼埋葬一段日光。
　　身为“巫”姓，她又能逃脱得了这样的命运？
　　巫相闭上眼，深深地吐纳了一口气，才睁开，清亮的声音忽然一沉，如同“巫策天”里那张星盘，亘古而神秘。而她也仿佛又着回了那袭墨黑的衣袍，肃穆沉淀下来，她望去就像参透了古今。
　　“巫蒙、巫夬。”
　　两个孩子一愕，是巫蒙、巫夬，不是小路子、阿天，而是巫族的正名，这只有在行使巫族族长命令之时才会用的……想至此，他们即刻正了脸色上前跪礼，“弟子在。”
　　“族长令，你二人与他同去妫水。”
　　两孩子呆了，良久，少年才惊问：“姐……族长，为何要……”
　　“不须多问。”巫相看着两个孩子，心头也微微发软，忍不住上前摸了摸他们的头发。轻软的发丝在她掌间婆娑，令她忽然有些动摇，咬着牙，狠心抬起头不看他们，只低声道，“妫水，那是碧落的发源之地，也是巫族誓忠妫氏的盟约之地。如今，妫氏已覆，巫策天的族人已经尽殁，我也该……你们还是孩子，代我去找一个人，解除盟约吧。”
　　“姐姐，那你呢？”少年极易动情，此时已忍不住哭了。身为巫族之人，即便年纪尚小，也知道她的言下之意。
　　“我？”她拈起一笑，“早在十年前，我就该死了。”
　　“可是那不是个昏君么！为什么要给她陪葬！”大眼睛里满含着不平的泪水，少女忍不住叫。
　　她微眯着眼，看了看仍沉浸在澎湃的情绪里的他，淡道：“这世上许多事，有着无法诉诸言语的原因。她是昏君么？或许只是这个王朝已经到了末路。”夕阳终要落下，再绚丽的晚霞也不过是其点缀罢了。“你们去吧！找一个叫巫行的人，让她终止盟约，从此，你们不再姓巫！”
　　“姐姐……”
　　“接令！”
　　她肃整了的脸色，终让孩子屈于族长的威严，啜泣着应下。
　　遥望西方，她轻轻叹息，是结束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