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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窗外日迟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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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窗外日迟迟
耳边有涓涓的流水声,婉转清灵,似乎都能听到它翻起的每一朵水花,在空中迸溅,散落,又一路欢歌地唱去下游,等待下一次浪花的飞跃。
还有风声,捎来林间松脂的清香、野花的涩香、泥土的潮腥、水流的清新,一股股渗入他的鼻尖。
还有鸟儿,不惊生人,尖尖地啄着他的手指。
唔,在哪儿呢?
他微微睁开眼,才一缝,就被刺目的日光激得闭上,他抬手挡了一阵,才又睁开。身边的鸟儿惊飞,然而一目绿意却冲入眼帘。
他想坐起身,然而胸口一痛,他抬手往胸口轻轻摸索,在肋间摸到了疼痛的源点。原来肋骨断了。他忍痛坐起身,喘了几口气,想挪一下腿,却发现右腿胫骨处也断了,骨头刺破了皮肤,一团血迹凝在衣摆上。
原本已经麻木的痛,随着他的动作一一开始重新运作。
他紧皱着眉,却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受的伤。茫然四顾,松柏参天,山壁陡峭,只有一弯小溪淙淙流过。而他,正坐在这片小溪边上的石滩上,不时能看到折断的枝条从上游跌跌撞撞地淌下。
他咬牙,想往溪边爬几步。干裂的唇已经将那份渴意传至喉间,像火烧一般。
然而爬不了几步,那痛就几乎要了他的命,汗不停地冒出来,不过片刻,便已湿透单衣。眼前也渐渐昏花起来。
就在痛与昏迷的边缘,他模糊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影,看不清什么,只感受到自己的脸上抚过一阵温润,软软的、凉凉的手,就和记忆里的一样。
是谁?是谁?
他努力想睁开眼看清楚,只一道模模糊糊的人影,有发丝扫在他的脸上,他看不清她的长相,只依稀觉得那是一张很好看的唇瓣,和记忆里的一样,令人渴望。
他努力凑上去,就像他的喉咙需要水的滋润,他迫切地想要那唇瓣的味道,记忆里令人疯狂的留恋。
唇一沾即离,冰冰的,有些硬涩……不像了……
他耗尽气力,昏了过去。
梦里有一个身影怅望西方,总是落日,余霞映满了脸庞,绚丽得看不清。当微风在身边轻轻地吹起,她的衣袂就如化蝶般飞起,晚霞中,火焰燃烧起来。
不!他惊悸,想要上前提醒。然而那人却依旧遥望着西边,周身的火焰快要将她吞没,她却似毫无所觉。
不!
似乎是他的声音终于惊醒了那人,她回过头来,背光下,看不清她的脸,只有两道灿若星辰的目光在黑暗里的闪光。
孙时……
“啪啪”耳边传来的拍手声破开了所有的梦境,他勉力睁开眼,只瞧见一双活力四射的大眼睛专注地盯着他,见他睁开眼来,便笑着回头道:“哈哈!我赢了!两天就两天!小路子,记得!一只松脂烤兔子!”
不像。他下意识地失望,没再在意眼前对话,仍沉浸在自己淡淡渺渺的余梦里。
另一个穿着松青夏衫的少年凑上前来,探了探脑袋,好奇地道:“他是不是傻的啊?”
大眼睛眨巴了一下,“不知道!不过姐姐说,还梦香闻多了,人就会傻的。姐姐还说,看他的样子就像是从陡坡上那片还梦香坡上掉下来的。”
少年眼睛一亮,“陡坡上有还梦香坡?听说还梦香很香呢!还能让人飘飘欲仙。”
大眼睛翻了个白眼,“哼!你要进去,估计也像他一样,怎么掉下来也不知道了!还飘飘欲仙咧!飘飘坠山才对!”
少年皱着鼻子扮了个鬼脸,“那他怎么会从那里掉下来啊?”
大眼睛水灵灵地一滚,“是啊!我也不知道。听姐姐说,那上面是皇帝的坟哦!一般人绝对进不去,所以还梦香才长那么好。听说都有长出人那么粗的还梦香藤呢!”
“哇!那得多少年啊!没个百千年不行吧。”
“嗯,估计是……”
“你们在叽咕什么?”清幽幽的女声传进了屋,令整个小屋子一静。
这声音,有五分像。
他睁开眼,看向来人。荆钗布裙,手里端着药碗,那瓜子脸非常白净,嵌着的眸子亮闪闪的,那红唇,微显粉色,令他莫名地有些执着。
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唇瓣翕张,以致于他根本没听见她讲了什么。
“姐,我看他就是个傻子!”
“是啊!你看那么瘦!浑身都快成干了!一定是个流浪汉!”
“不过长得不错啊!比你可好看多了!”
“哼!那是你眼睛长歪的!丑八怪也看成是天仙!”
“你!”
“来,喝药吧。”那张粉色的唇有些犹疑地凑近了些,将药碗向前递出几分,“你跌下来的时候伤到了脏腑,再加上还梦香的毒素,得喝药才行。”
他依然没听懂,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唇,直到药碗凑到嘴边,他才下意识地张开嘴,那苦透了的药汁才侵入口中。
良药苦口利于病。你说,这个王朝该开副什么样的药?多苦的药才行?
不,其实我觉得还不如是副毒药。杀了,好过让他烂着。
我也是……
那苦味忽然伴随着一些记忆的片断闪现在眼前。是谁?谁说的这话?
他抱住脑袋,头开始针扎似的痛起来。
“哎!他怎么啦?”
“别打头!别打头啊!”
“真是个疯子!”
后脑这里忽然一刺,他那些挣扎的记忆蓦然退去,只剩下一片幽幽的虚空与黑暗,他再度陷入昏迷。
“姐,他到底怎么啦?”大眼睛问着自己收回细针的姐姐。
被问的人儿不语,只是深深地盯着昏睡过去的人,即便是陷入了昏睡,他的眉头也依然紧紧皱着。什么事,能让人执着到疯狂的地步?又是什么事,让人绝望到只能依靠还梦香?
他胸口的伤好得较快,没过几天就能坐起来了,但腿上的伤却有些慢。半个月了,他依旧不能下床。
于是发呆与做梦成了他每日的功课,耗去他大半的时间。
“他是不是哑巴?”少年坐在他边上,看着大眼睛的少女为他换药。
大眼睛白他一眼,“你见过他开口说话吗?不是哑巴谁能憋上半个月?”
少年挠头,咕哝,“这么凶干嘛!”
床上躺着的他微睁着眼睛,盯着屋梁与一根根椽子,像是用眼睛一根根数过去一般。
“但好像姐姐每次来的时候,都看到他的眼珠子会盯着姐姐看呢!”少年嘿嘿怪笑,瞟了床上躺着的人几眼,半掩着嘴道,“那天我看见了,他还亲了姐姐呢!”
“啊!”大眼睛少女惊叫,继而也很鬼地与少年咬耳朵,“真的?怪不得那天姐姐脸那么红,我问她,她还说是太阳晒的呢!”
“哎,你说姐姐喜不喜欢他?”
“他长得可真英俊!可惜是个傻子!”少女感慨,“以前那么瘦,这张脸就像个骷髅,现在养得好多了,那眉宇,多神气!”
“唉,可惜是个傻子!”少年也叹息。
这时门吱哑一声推开,一名绿衣女子端了药碗进来,两孩子立时闭上嘴。那女子看了他们一眼,轻斥,“是不是又在作弄人了?”
“没!才没有!”大眼睛少年转了转眼珠子,讨好地上前,“姐姐,你说,他是不是傻了?”
女子一怔,继而叹了口气,“也许吧。”用了那么久还是这样浓的还梦香,他现在到底醒了没有?
“那他到底是谁呢?上面可是皇帝的坟墓哦!”少年也来了劲,对这些秘事特感兴趣,“对了!姐姐,我今儿去市集送药,听人说,先朝皇帝,就那个昏君,她的尸骨忽然不见了!还有人说是化成了灰,也有说是化成蝴蝶的。”
大眼睛一缩,“喂,你可别吓唬人!”
“是真的!是真的!”
两孩子悄声议论去了,只剩下那女子与他静静地对望。他半疑惑地盯着她,却不看她的眼睛,只是专注着她的红唇。
他有种很深的熟悉感,却不知为何想不起这熟悉自何而来。
“我以前见过你么?”他开口,长时间沉默的声音,显得很是暗哑,低低的,像是从喉底慢慢震出来。
两个热烈讨论着的孩子一怔,屋子里顿时静了下来。
女子也望着他,眼神带着怜悯,“或许。”她轻叹,音色清亮。
他眉宇微收,淡淡地叹了口气,像是失望,又像是困惑,“但你不像她。”
“她是谁?”女子迎接住他沉沉的视线,轻问。
“她是……”他皱眉,一手捂住了前额,像是忍着极度的痛苦,额上立时有豆大的汗珠子逼出,“……我不知道。”
“那你是谁?”
他一怔,惊愕地睁大了眼,那双深睿的眼睛闪现了近乎严厉的逼视,“你说什么?”
女子不闪不避地承接住,仍旧淡淡地问,“你又是谁?”
他皱紧眉,严厉为茫然取代,又转向恐惧,“我是谁?我是……我不知道。”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是思索无果的结局,“我不知道。”他又重复了一遍,那双眼里连恐惧也退去,只剩下空茫。
女子又叹了口气,“其实我见过你。”
他眼神一转,牢牢地盯住她,屋子里的两个孩子也被吓呆了。
“十年前,女皇的登基大典上。我是祭司巫相。”
长久的沉默,他沉浸在一片迷茫里,“那你知道她在哪儿么?”
“她是谁?”
依旧是这个问题,他依旧低叹,却没了那份挣扎在空白回忆里的痛苦,眼神虚无淡渺,“我不知道。”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她轻道,然后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