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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征声万里·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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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不夜轻轻隐在一角廊柱后面,看着眼前依旧一身令人侧目的单衣晃过,眉心微微一皱。再看他,神色匆忙,似是要去做一件紧要的事,眉目间不暇他顾,那身单衣如此显眼,然而他的行止却不减潇洒任意,宛如初时的摄政王,风流不羁,俊逸动天都。
他要去什么吗?居然买马……身后两个孩子是谁?
卓不夜悄悄跟了上去。
他眉目严肃地审视着马匹,时而抚一抚马背,时而看一看马齿,时而抬起马蹄瞅瞅。马场老板见他衣冠不整,本想赶走,但见他举止,居然颇是一位行家,也就耐下性子在那儿讲解。
“这位爷,我这儿的马那可都是关外名种,您瞧瞧这眼!”马老板拉过一匹高壮的马,扶住它的脸,道,“嘿!又大又黑!您看这头面!再瞧瞧这背腰……”
见马场老板如此聒噪,他只好停下来随意地瞟了眼,截住他的话道:“这背腰过于僵硬,不利久行。”
一句话,将那马场老板说得面色酱紫,知道是碰上行家了,不敢再搭话。
身后跟着的巫蒙与巫夬捂着嘴偷笑,心里头倒对这不大开口的闷葫芦有了些佩服。而其身后也陆续有些选马的人跟了上来,懂行的跟着鉴阅,不懂的跟着长见识。
他挑挑捡捡地看了一阵,却只勉强中意两匹,还是小马,马齿都未齐口,只堪给两个孩子骑用,至于自己的,他只淡淡道:“此中再无别马,换一家。”
话轻轻一抛,许多想选马的人都略显失望地走人,这场景当场把马场老板气得脸色发青,“你!你这有眼无珠的家伙!我、我这儿匹匹都是好马!最上乘的好马,你别不识货!”
然而他看也不看老板,直接走了出去,身后的两孩子赶紧想掏钱牵着马跟上。马老板生气归生气,但到底也心里有数,没有硬冲脸面不卖,只是将价钱提了足足五成。
两孩子没见过市面,也没在意,直接就往兜里掏钱,但横里伸来一手,按住了巫夬。他微眯着眼,笔直地看向马老板,“你刚说一匹多少钱?”
那老板把眼一瞪,“虽然这马年龄是小,但马齿俱全,腰背有力,四肢坚实挺立,是不可多得的西域良马,当然要七十五两银子一匹。这两匹材质差不多,一共一百五十两!”
他看着老板,哼了声,两手负背,“天都一只包子多少钱?”
那老板一愣,瞅着他的气势下意识地回答,“一文钱。”
“嗯。市价未变。”他点点头,目光锐利,“银子与铜钱的兑率多少?”
老板此时已忍不住躬身哈腰了,“是、是千钱一两。”
“看来都未曾变。”他将目光往老板身上一放,像是在老板那又厚又圆的脊背上压了数十斤的重量,“那为何马市却提了五成有余?”
他的面上也未见多少狠厉,但言语间全是高高在上的气势,似是当朝阁辅在质问一员最微不足道的小吏为何报错了市价一般。
老板光亮亮的脑门上满是油汗,抹了一把,又渗出一把,周围的人,包括巫蒙巫夬,也都低下头去觑着,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九十两,一分不多你,一分不少你。”他淡淡地抛下一句,扫了巫夬一眼。
巫夬被他吓得一哆嗦,赶紧从背囊里掏出三张散银票子交给马场老板。巫蒙立即签过马匹往外走。老板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接了良久,忽然冲他们的身影气弱地吼道:“你们、你们、我要去告你们抢马!”
仿佛这时才想起来自己手下也有些人,然而才回头要喊,眼前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锦缎丝袍,是最最上等的缂丝,能用这等料的,非官即贵啊!
卓不夜握着刀的手一横,拦住了老板,但目光仍是追着他们一行三人,冷冷地道:“生意人,还是识相些!”
老板心头微微一颤,良久才有些不服地道:“阁下的话小人不明白,小人也只是做正经买卖……”
卓不夜不耐烦地看他一眼,“他姓孙。”
老板一呆,茫然地重复了一遍“他姓孙?”
卓不夜不再看他,将左手的刀换至右手,就往前一掠,直追而去。
老板仍旧在大日头底下呆立着,良久,才腿一软,滑倒在地,一身夏衫教汗水浸得透湿,当下人扶起他时,他仍在喃喃低语,“他姓孙,姓孙,孙……孙!”
“大人,属下发现王爷……”卓不夜下意识地就去找孙时洽报告孙时济的出现,但才张了口,却发觉厅里还坐着一人,短褐穿结,一身寒酸,但脊背却挺得笔直,坐在主堂的客座上四平八稳,居然有股不弱的气势。
卓不夜一愕,一声“江望”脱口而出。
江望,神弓江望!那位碧落最负盛名的神弓手江望,那位伴驾左右不苟言笑的江望?
身为武人,卓不夜立刻肃然起敬,正了正衣衫,抱拳一礼,“在下卓不夜。”
江望漠然的脸转过来朝他看了眼,淡淡地回了一礼,“卓将军有礼。”
主位上的孙时洽眯着眼睛看两人互相行礼,心中有些遗憾,因卓不夜并非外人,所以也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江先生真的不再考虑?”
江望炯亮的眼睛轻垂,欠身道:“孙大人的援手在下铭记,日后必当报答,但江某已经不再用弓,徒留大人身边无所助益,还请大人另聘高明。”他说话向来淡漠,此时也是同样,冷淡的无所欲求的声调,也同样显得不卑不亢。
孙时洽说到这个份上,心中是有了些不悦,他毕竟不是孙时济,有那对于人心收放自如地劝服与控制。江望是不可多得的勇士,但显然他不为自己所用。心中的这份不悦,再加上连日来在朝廷上的巨压,他不禁有些恨起眼前这群不知好歹的人,当然,更恨那个在风口浪尖上居然撒手不管的大哥孙时济。
心中恨恼交加,孙时洽不由也冷下了脸,“江先生还是莫要推拒得这般绝对得好。”
然而江望是谁,本有他自己的原则,再加上无欲则刚,他是软硬不吃,谁的帐都不会买,“孙大人……”
江望正想杠上,倒是卓不夜对他存着敬意,不想两人闹僵,抢在前头禀报,也不管合不合宜了,“大人,事出紧急,属下有要事禀报,再迟,恐怕他就不见了。”
孙时洽眉心一皱,对卓不夜多看了两眼,转过头正想和江望说句客气话,谁知江望冷淡的眉目清朗无云地看了过来,“是为了摄政王的事吧?在下今早在集市换虎皮的时候就碰上了。”
冷淡的声调,让两人悚然一惊。孙时洽惊愕地看看他,又与卓不夜对视一眼,在得到确证后,孙时洽有良久的沉默,半晌才哑然开口,声音里满是疲惫:“他又怎么了?”
卓不夜看了冷淡的江望一眼,见他也没要回避的样子,只好答道:“属下看到他正在买马。身边跟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看上去……颇有余财。”只是,穿着一件单衣就跑出来满大街地晃,实在和平日里风采卓然的他极不相配。
孙时洽眉心皱得更紧,“他买马干什么?人怎么样?能买马的话……”正常了?
卓不夜闻声脸色一端,“属下打探到王爷正准备去葱岭妫水,王爷他似乎,言谈之间与往日无异,但只是……”
“只是怎样?”孙时洽心中一动,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江望冷冷的声音透过他心中那唯一一道自欺欺人,“据在下看,摄政王爷已经不复记得前事。”
孙时洽眼皮一跳,像是松了口气,却又像有所失落,迷茫中对上江望冷漠隔膜的眼神,让他微微一记哆嗦,下意识地避开视线。江望的目光,就像能看到他的骨子里似的,像是为了弥补一些不知名的心虚,他咳了声,转向卓不夜,“你刚才说,他要去哪儿?”
“葱岭妫水。”
“那么远!”他去那儿干什么?孙时洽大吃一惊,在记忆中搜索那个虽是碧落发源之地却地处西境边陲的蛮荒之地。比峪关还要西,比若羌还要西,甚至比莎居还要西,大哥,要去那个地方么?为什么?
“像是去找一个人……”卓不夜有些迟疑。
“找谁?”孙时洽冲口一问,但随即就想起那日在山洞里他抓着自己的问的那句“你知道她在哪儿么”,他还是在找她?人都已经死了,还找什么!大哥真是疯了!
江望冷淡的眉目闻声微微一晃,唇动了动,仍旧紧紧闭着。
孙时洽像是忽然间被抽干了力气,瘫在椅子上的人有着沉重的负累,仿佛被压弯了脊梁,“算了……他要去就去吧。不夜,把紫金送去,他往日最是爱它……沿途打点,别让大哥在外受委屈。”
他声音极低,以致于江望都多看了他两眼,卓不夜叹了口气,轻轻应下。
江望沉默了会儿,一拱手就打算离开,然而走到玄关处,他又折回来道:“孙大人,在下此间事已了,受故人之托,正准备去葱岭一趟,若是担心摄政王爷安危,在下可以沿途保护……也算报大人解围之恩,江某不想欠人恩情。”
孙时洽与卓不夜都是一愣,根本没料到江望会主动请缨。此时天下初定,孙家又是如此敏感的身份,在朝中已是不易,更何况沦落在外,又还会有谁再认当年摄政王世家的声威?
孙时济这样半疯半傻地远行西陲,的确让人很不放心。现在能忠于孙家的死士已经很少了,卓不夜算一个,但他不能离开。如果有江望,那又岂只是妥当而已啊!
两人心中一喜,当然应下,孙时洽直让卓不夜去准备盘缠,谁知江望把手一摆,冷淡的声音依旧,“在下这段日子已经攒够了钱。大人无须准备在下的盘缠,若是摄政王爷的,在下不便暂管。”
孙时洽只好讪讪地让卓不夜下去安排,但心里总算是安心了点。对于这个从小又敬又佩的大哥,孙时洽心中有些矛盾,有着血亲的挂念,也有着来自永远无法超越的自卑。
眼下,江山易主,孙家风雨飘摇,没落,似乎已是必然。
大哥,难道你当初在做一切的时候都没想过么?你现在又在做什么?你到底是在逃还是在找!
逛至日中,他们还是未挑到更好的马,找了家饭铺,他们坐下歇脚。巫族从来不缺钱,巫蒙巫夬更是花钱如流水,眼下这两人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只要他点头,哪怕是天价他都会买下来。
饭菜都是相当精致的细菜,两个孩子吃得很欢,但他却是擎着一盅酒,淡淡地看着铺外人来人往的街市,眉目渺远,又隐着一丝急切。
巫蒙将大眼睛眨了两眨,小心地开口:“哎,今天还早,我们吃完饭可以再接着找啊!那个……”
巫蒙忽然住了嘴,因为他将酒盅往桌上一搁,人转身就奔了出去。两个孩子傻眼地顺着人影看过去,那儿刚好有两匹高大的马行过。
他站定在一匹浑身乌黑的马前,那漂亮的毛色在日头底下似是抹了层油光,扭一扭马脖子就能浮现一溜银光。那马儿似乎认得他,一见到他就是一阵欢嘶,那双紫得发亮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甚至还亲昵地将脸往他身上蹭着。
他微微浅笑,心底里涌上些许爱怜,情不自禁地将手往马鬃上抚过,轻轻梳理马的毛发。这样的亲昵,让他说话的语气也不自禁地放软,“这马我要了!”
跟着卓不夜一块站在边上的江望眉一挑,冷冷淡淡。卓不夜显然没料到他会这样说话,预先备好的腹稿全然没用,讷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这马性烈,谁也骑不上。如若阁下能骑上,好马配英雄,在下不要分文,就送予阁下。”
他闻言朝卓不夜看了眼,清隽的眸光在他脸上一顿,似是微有些疑惑。
卓不夜的心狠狠地拎起,既期待着他忆起所有,又忽然有些害怕他忆起所有,只在那儿忐忑着。
但他疑惑了片刻,终是眉目一淡,“这马有名吗?”
“有,有。叫紫金。”卓不夜连忙答着,完全没有身为将军的风范,倒像一名小厮。江望瞥他一眼,微微一哂。
他轻抚着马的脖子,脸上挂着浅笑,“紫金,好名字!”他话一落,便相当利落潇洒地翻身上马,一提马绳,紫金当即高扬前蹄,一声长嘶,欢叫着便向长街驰去。
街上行人连连四避,任那骏马神风袭过。风迅速绕至耳后,那驱马疾驰的爽快令他扬声大笑,清俊的面上一扫往日的阴郁痴茫,显得丰神玉秀,卓然似仙。
他纵马奔过三条长街,再轻轻一收马绳,紫金立即掉转回身,片刻功夫又回到原处。他高据马上,提辔弯腰,居高临下地对卓不夜笑道:“这马儿是跟定我了!”
风采夺目,他始终是那位俊逸动天都的孙时济,不管何时、何地,是何身份。
江望深深地望了他半晌,薄唇微掀,逸出半带着冷笑的问:“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卓不夜脸色一变,有些紧张地盯着马上的他。
他收辔转望西方,长久长久地怅望,一身的落寞几乎让人有种黄昏已至的错觉,而由他身上所散发的暮色,在片刻之间就消弭了方才那身豪放俊逸的风采,只沉寂得让人想叹息,“孙拾。”他道。
“孙时?”江望盯着他。
他回过脸,眼神扫过江望,却像是根本未看见他一样,“孙拾。风雨挫年华,鸳盟翠侣,自拾遗簪苍苔染。”
日光打了个侧影在他脸上,半明半晦,烟光入色,他的眉尖眼尾,惆怅情痴缭绕,看不分明,却又分明。
江望抿紧了唇,掉头就牵马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