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莫 四季歌》拾月初酒

9、秋·昔我往矣

　　秋·昔我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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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过了秋分，风势变得猛烈，L市的秋意也一天天浓重起来。莫召奴不记得是哪本书上曾说过，秋天是使人慵懒的季节，候鸟南飞，落叶归根，所有的物种都仿佛在匆匆寻觅着归属，希冀借用温暖的慰藉，以度过接下来的漫漫长冬。

　　贪图安逸，眷恋故里，总是人与动物无法回避的相似性。

　　莫召奴对于四季的轮转，并没有特别的偏爱，只是相较而言，更喜欢可以舒适着装的季节。好比现下的九十月，一条棉布长裤，一件浅蓝色衬衫，再加上件柔软的羊毛背心，就可以让身体保持在一个相当放松的状态，起坐安然。
　　在借住到神无月家的两周后，他脚上的伤势渐渐痊愈，不用人搀扶，扶着把手就能慢慢地上下楼梯。能够好得这么快，自然少不了神无月照顾的功劳。他曾半开玩笑地说，要期待神无月的“表现”，结果真正“同居”到一起，那个男人的周到细心之处，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

　　那天晚上到达神无月家的时候，夜幕已然深沉。神无月住的地方快要接近城郊，坐在汽车里，借着路灯的微光，他隐约只能看到道路在眼前伏动着，蜿蜒而不知去向。神无月打开了汽车里的广播，里面似乎正在播八十年代流行的老歌。带着点爵士的风味，曲调深沉和缓，和着车窗外吹来幽凉的夜风，让他心神安静到昏昏欲睡。
　　再后来，汽车驶过一圈钢艺扭丝大栅栏，在一幢两层小楼前停住，他随着神无月进门，上楼，选卧室，整理被褥。因为疲惫和伤痛，他的精神状态不算太好，神无月很贴心地把书房里的电脑椅搬到他的房间，滑动的转轮让他暂时行动自如。他坐在转椅上，看神无月从木质衣柜里拿出套干净的床单枕套，仔细地帮他铺在床垫上。

　　“明天下班我带副拐杖回来，这样你走动会更方便一些。”
　　神无月直起身，四下又察看了眼房间：“这间房子就在我卧室隔壁，晚上有什么事，你可以直接打我电话。或者敲敲墙壁，我也能听得到。”
　　他点点头，虽然他认为自己夜里不会惊扰到神无月，但这一刻，他却不愿意用礼貌的言语来谢绝，仿佛这样的话一旦说出口，就无形中拂逆了神无月的好意，疏远了彼此的距离。

　　麻烦别人总归是件不好意思的事，但是接受来自神无月的帮助，却让他觉得坦然而没有负担——他想，这个世界上，人心的曲直判断，大概是最难说通的标准了。

　　“对了，洗手间就在房间对面，我会留盏夜灯。我卧室的门也会一直开着，你只用安心休息就好。”
　　“嗯，我知道了。”
　　“那你早点睡觉，注意把脚垫高一点。其他事情，我们明天再说。”
　　详细地嘱咐完，神无月走到门边，伸手把房间的灯光调到最小。他看着神无月的背影，忽然忍不住冲口说道：“以后谁嫁给你，一定会很幸福。”
　　话音落地，神无月停了一下，过了半会儿，脖子侧过很小的弧度，轻声问：“你真的这样想？”
　　“当然。”
　　微弱的灯光下，他看到神无月的唇角微微勾起来：“那么，我很高兴。”

　　为什么高兴，又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微笑，他望着慢慢关上的门，恍惚之间，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又无处排遣的情绪，在心底晕染开来。
　　——轻柔地，悠缓地，融成屋内一片雪白温柔的月光。

　　那天晚上莫召奴睡得很好，隔天天光大亮，他悠然醒过来，时针也不过刚刚走到八点。昨晚来得仓促，夜幕里他只知道神无月家住的是栋小楼，红瓦白墙，外面看上去和普通的别墅没太大区别。现在借着光线明亮，他才看清楚神无月家内的格局布置——
　　白色墙面，木质地板，与床成套的原木五斗格柜，靠窗的位置摆着简单的木头桌椅，上面还有株绿色盆栽。窗帘是淡紫色的，上面有浅浅的银灰色暗纹，像藤蔓一样攀援着，看上去典雅又不失灵动。
　　整间屋子整洁清爽，和他原先想象的几乎没有多少差别。
　　然而……他呼吸着窗外吹进来的晨风，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这种看不出端倪的简单，反而浓化了神无月的个人色彩。

　　他坐到电脑椅上，用滑轮转动着到洗手间刷牙洗脸。经过神无月房间的时候，他发现房间的门敞开着，但是神无月人不在里面，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神无月一定是去了公司，而接下来的时间，他可以利用带来的教材备课，一个人呆着，也不会有多无聊。
　　生活就像盘棋局，总是给人措手不及的棋着，却也意外地引领人踏入新的棋路。他伸手接住一捧水泼在面颊上，沁凉的水珠渗透到毛孔里，让晨起轻微的晕眩在瞬间消散无踪。

　　噔噔噔。

　　潺潺的水流掩住了身后踢踏响起的脚步声，等他反应过来回过头时，神无月正倚在门口：“你起来了？”
　　这个男人穿着条休闲长裤，深色圆领纯棉长T恤，脚上趿着双灰色棉布拖鞋——也许是平时看惯了神无月衬衫加西裤的老成打扮，现在乍然见到这人如此居家的穿着，他不由愣了一下：“神无月？”
　　“怎么了？”
　　他觉得大脑还是有某处没有转过弯：“你不用去上班吗？”
　　“傻瓜。”神无月摇摇头，看不清什么表情，只是听着他含着笑意，轻声念叨了一句，“今天是周末。”
　　“……哦。”
　　“而且，”神无月抬起眼，“我怎么可能把伤病号独自留在家？”
　　两下里这么一对视，莫召奴忍不住笑了：“其实你不用太顾虑我，我带了几本书过来，可以在这里备课。”
　　“要备课的话，也等吃完早饭再说吧。”神无月走过来推动他的电脑椅，“我做了早餐放在桌上，我们先去临时餐厅。”

　　所谓的“临时餐厅”，只是二楼楼梯拐角某间不用的储物室，为了莫召奴行动方便，被清扫干净，居中布置了桌椅。莫召奴一“滑”进门，便看见格纹桌布上已经是琳琅满目，法式烘蛋，蔬菜沙拉，全麦起司，番茄果酱，盘子里盛着切成块状的新鲜水果，玻璃杯中的牛奶呼呼腾出乳色的热气。
　　那是一桌非常丰盛、能忽地点起人食欲的西式早餐。

　　莫召奴努力压制住心里的惊讶和感动，坐在桌边握起备好的不锈钢餐叉。那桌早餐，单凭色相已经十分好看，没想到吃到嘴巴里，香滑顺口，味道也相当美妙。
　　“原来你做西餐也很有一手。”他睁大眼睛。
　　“以前在法国住过一段时间，”神无月把蔬菜夹进起司里，再抹上层薄薄的果酱，“虽然不太习惯那里的饮食，但不得不承认，西式餐点很适合当早餐。”
　　“食饱居安。”他单手撑着下巴，“简而言之，你是个很懂得生活的人。”
　　“不过是衣食住行罢了。这幢房子也是公司临时提供的住宿，独在异乡为异客，就这方面来说，我与你一样。”
　　神无月放下手里的玻璃杯，声音轻轻的，像是有种很悠远的回忆。莫召奴忽然很好奇，面前的这个男人，究竟走过了哪些地方，邂逅了哪些人，经历了哪些事——什么样的境遇才会使他……以现在这样的模样，呈现在自己眼前？
　　东想西想的须臾，莫召奴没有察觉到神无月略显微妙的神色，也没有意识到，这样出神地遥想某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或许究其本身，就带上了某种不可预知的色彩。

　　那天下午，神无月出了趟门，回来的时候带了大包大包的购物袋，印着超市的logo，大约是采购来的食物和生活品。莫召奴从楼梯口往下望，神无月也恰恰抬起头，因为出门的缘故，他套了件咖啡色风衣外套，脖子上随意搭了条白色围巾。他看见莫召奴，微微扬起唇角，面颊上有秋风扫过的气息，莫召奴这才瞧清楚，他的胳膊底下还夹着副拐杖。
　　拐杖的用料是铝合金材质，轻便稳固，支架上的档位高低可以调节。练习几下，用起来没有多大困难。莫召奴用枴杖撑住两边腋下，慢慢走了几步路，回头对神无月笑道：“没想到意外地顺手，这下走路不成问题，可以不用麻烦你在家照顾我，专心去上班了。”
　　“走慢一点，小心腋下肋骨会疼。还有……”神无月摇摇头，半晌，望着他的眼睛，用一种很清晰的语调，缓缓地说，“照顾你，我从来没有觉得麻烦。”
　　他愣在当场，一时间怔怔无言。只觉得昨夜那种难以捉摸的情绪，再一次在胸口的某个地方，冉冉地蔓延开来。

　　剩下来的日子就这样如水般流走，莫召奴的腿脚虽然不便，但好在他的工作无须外出，学生的作业也是通过电子邮件传递过来。晚上的时间，他专门留给神无月讲课、练字，白天则是处理系里沉积下来的功课。腿伤后没几天，他曾经接到过草一色的电话，那个人在得知他搬到神无月家养伤的消息后，显出一副及其讶异的样子。
　　“神无月？喂，你们的关系什么时候那么要好了？”
　　“什么时候……这个……”他略有点语塞，很多事情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衍生，若要追溯起因，却往往令人茫然。

　　好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放下电话，他回书房批改学生作业。神无月一早去公司办公，偌大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沙沙笔动的声音，偶尔抬起头，能看到秋风渐起，窗外法国梧桐的叶子打着卷儿，晃悠悠地从枝干上飘落下来。
　　莫道秋时节，人人总别离。生人相见好，秋是恋情时。
　　那一瞬间，前天晚上读过的《古今和歌集》里的句子，就这么悄然跃上了心头。他摇摇头，正想驱散这些有的没的，就听到大门的门铃叮咚咚地响起来。

　　可视通话器里站着个相貌俊秀的年轻人，穿着合身整洁的西服，对着对讲机恭恭敬敬：“请问总裁在家吗？”
　　他扶着拐杖过去打开门：“你好，请问是找神无月吗？”
　　“是……那个，”年轻人明显愣了愣，大概是没想到会看到陌生人，脸上是来不及掩饰下去的狐疑神色，“我是总裁的秘书玉藻，您是？”
　　“我叫莫召奴，是神无月的……”他无意识地一顿，然后看到年轻人从疑惑到瞬间了悟的表情，忙不着痕迹地接下去，“朋友。”
　　“明白了。”叫玉藻的年轻人点点头，从公文包里掏出叠厚厚的白色信封，彬彬有礼地递过去，“这是总公司刚到的急件，总裁现在不在公司，电话也联系不上，能麻烦您转交一下吗？”
　　他心里微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去：“好的。”

　　……朋友，朋友。同门为朋，同志为友。
　　大约……以他和神无月的交情，用“朋友”来称呼，不会有不妥之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