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莫 四季歌》拾月初酒

8、秋·昔我往矣

　　秋·昔我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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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这么不小心？”
　　神无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只日式粗陶茶杯，左边的眉头略略扬起。

　　正是傍晚时分，日头落到了西边翘起的檐角上，余晖黯淡——夏天一过，昼夜渐渐平分，人心也渐渐安稳。莫召奴半躺在床上，上身挪动着往一边凑，准备打开墙上罩灯的开关，谁想手刚伸过去，就被另一只手拦住，然后“咔嚓”一声，鹅黄色的光线柔柔地洒满了一室。
　　“别乱动。”神无月低声道。
　　“不是什么大事儿。”莫召奴重又倒回靠背上，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他右脚上此刻缠了圈绷带，被垫高搁在枕头上，隐约能看到伤处的肿胀，“在医院拍了片子，没有伤着骨头，只是扭伤而已。医生说少走动、多休息就好了。所以你……”他摇摇头，几乎无奈，“真的不用专门跑过来。”
　　说实话，刚刚打开门看到神无月的刹那，他当真有些惊讶——下午从医院出来，他便打电话给神无月，想说暂时取消晚上的课程。哪知道那边听了答应了声，没过半个小时，咚咚咚，就一脸担心地出现在了自家门口，大概是快步跑上的六楼，已经是初秋天气，鬓角上还微有汗珠。

　　“话虽然是这么说，”神无月帮他掖好被角，轻声道，“但总要亲眼看看，才能放心。”
　　“……嗯。”莫召奴垂下眼，他忽然不知该怎么接神无月的话，若是笑这人太夸张，未免辜负了他的好心；若是郑重地说谢谢，又会觉得太生分。正犹豫着，又听那边问道：“那么，你上课怎么办？”
　　“这两周会有别的老师顶着，没有多大关系。”
　　“那……生活呢？”
　　“生活？”莫召奴闻言一愣，受伤来得太突然，确实没有时间让他考虑这么多。眼下伤势虽然无碍，行动却多少有些不便，想了半会儿，他斟词酌句：“吃的用的，我可以拜托阿草买来，凑合凑合，应该不要紧吧。”
　　一句话说得模棱两可，显然没有得到神无月的满意。然而不到几秒钟，这人便松开皱起的眉头，一锤定音——
　　“这样吧，不介意的话，你去我那里住。”

　　“诶？”莫召奴瞪大眼，是说，这样的提议也未免太仓促，“这……太麻烦了吧……”
　　“就这么决定了。”神无月置若罔闻，站起身，简单利索地问，“你吃饭了吗？”
　　“还没……”
　　“厨房里有食材吧，我去做。”

　　等等——
　　话还没能喊出喉咙，就看到那人转身迈步，以一种绝对不容置疑的姿态走出了卧室。莫召奴家的格局原本就很小，隔着客厅，卧室的门正对着厨房的毛玻璃。他略倾过身体，就能看到神无月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

　　那个人身材高大，站在水槽前，脊背弯着很大的弧度。他在洗菜，哗啦啦的水声从里面传出来；然后是刀具碰在砧板上的声音，整齐的，细碎的，非常有节奏感；再然后是不断翻炒的声音，兹兹的，充满着油烟的火气与热闹——莫召奴坐在床上，全程看下来，几乎要呆住。好多事情的发生总是出乎意料，好比此地、此时，厨房里飘出香味，水蒸气徐徐地散开，模糊了玻璃门，把那个人的身形映得影影绰绰——那样一种家的况味。
　　很温暖，也很可靠。

　　“做好了。”
　　还没有回过神来，像电影跳帧似的，卧室门口就赫然走进了神无月。这个男人腰间系着条湖蓝色围裙，手里端着只大托盘，饭菜都齐整整地摆在上面，袅袅的，蒸腾出香气。
　　神无月弯下腰，把托盘放到床头柜上。一碟清炒油麦菜，一碟青椒肉丝，一碗豆腐肉片汤，两碗白米饭。看上去清爽爽的，纯净饭食的味道，让人食欲顿生。
　　“做得比较清淡，”神无月把筷子递给他，“不知道合不合你口味。”
　　“神无月……”莫召奴望着他半晌眨眨眼，忽然悟出了真理，“我现在才发现，你其实是居家型的男人。”
　　“哈？”神无月略感囧意，这样的夸赞于他多是稀罕，等他适应好了赞美，抬起头，嘴角变得微微上翘，“才发现吗？以后还会有很多地方，可以留给你慢慢发现。”
　　莫召奴眨眨眼：“那我可以期待吗？”
　　“当然。”神无月挑起眉，伸手把米饭也推到他面前。

　　于是两个人面对面吃饭。莫召奴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的感觉，他平时生活简单规律，吃饭也大多是在学校食堂里解决，偶尔去次饭馆茶庄，还是和阿草或者学校同事聚会。这样和神无月在家里边吃饭边闲聊，还是颇具“生活感”的第一次。然而这样的感觉，实在是……不坏。

　　一顿饭吃完已经将近七点，莫召奴摸摸肚子，没由来的就觉得相当满足。神无月实际上个十分不错的家务能手，做出来的蔬菜爽口，豆腐汤鲜美，连普通的大米饭也带上了叫人垂涎的清香。莫召奴撑着腮看他在厨房里洗碗刷锅，呼啦啦的动作极利索，也极认真，不知怎么，心里蓦然就微微一动。

　　其实，不是未曾察觉，从初见的那一刻起，这个男人就给自己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沉稳、率性、不张扬，细节处还充溢着处世的小情趣——
　　这样的神无月，无论在哪里，大概都很受人欢迎吧。

　　“咚！咚咚！”敲门声很是时候地打断了人的思绪。莫召奴坐在床上看不见，只听见神无月关掉水龙头，从厨房里走出来，“吱呀”打开了门。
　　“……你是？”
　　下一秒，是少年略带疑惑的声音。
　　那边神无月停了一下，没回答：“你是莫老师的学生吧，请进。”

　　轻轻的脚步声。进来的少年低着头，脸上的伤口被垂下来的刘海挡住大半，眼角的位置贴了块OK绷。受挫的模样，让先前在草地上与人拼命的气势一去无踪。
　　莫召奴略惊讶：“丸太郎，你怎么来了？”
　　丸太郎终于抬起头，视线从他的脸庞挪到右脚，半晌呐呐道：“莫老师，对不起。”
　　莫召奴叹口气：“傻孩子，多大点事。”
　　他拍拍身边的椅子，示意少年坐下。下午的那场冲突结束后，是他不由分说把丸太郎赶去了医务室，自己则是拜托同事送去的医院、送回的家，想来少年会感到内疚，也是情理之中的反应。
　　“只要记住，下次不要那么冲动就好了。”他伸手弹了下丸太郎的额头，这个稍显亲昵的动作让少年一下红了脸，原地呆了几秒钟后，猛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从身后的背包里摸索着，掏出了几本书。

　　“莫老师……这是下午您忘在草坪上的书。”
　　莫召奴微愣，他接过少年双手递过来的书本，才发现封底的污渍都被擦得干干净净，连边角的褶皱也被压得很平。
　　“是你专门过去捡来的吗？”
　　“嗯。”丸太郎点点头，接着又仿佛不好意思一般，很快摇摇头。
　　莫召奴忍不住笑了。眼前的大男生，不管怎样少年老成，说到底，还是个小孩子呐。

　　“你们渴不渴？”
　　正随意聊着天，神无月端了杯水走进来，这个人大概刚刚收拾好了厨房，解了围裙，手上的水也已经被擦拭干净，看到丸太郎，温和地点了点头。
　　“我还好。”莫召奴看着他微微一笑，“你累不累？”
　　神无月把水放到桌上，温声道：“怎么会。”

　　“那个……”卧室另一边，丸太郎抬眼看看莫召奴，又看了看神无月，忽然像是被惊到了的样子，忙不迭地退后一步：“莫老师，打扰到您了，我先走了。”
　　“不再多坐一会儿……”
　　挽留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一眨眼，不明真相的莫老师就看到丸太郎背起书包，几乎是用箭的速度，一溜烟便跑了出去。

　　“这孩子……”莫召奴忽然有点摸不着头脑，还真是……到底打扰什么了啊……
　　“先别管那么多了。”神无月望着门外沉默了一下，抬腕瞥了眼手表，“收拾下东西，我们今晚就搬过去吧。”
　　莫召奴吃了一惊：“今晚就过去，会不会太仓促？”
　　“怎么会。”神无月摇摇头，似乎是犹豫了那么一瞬，然后忽然转身，单手撑住床沿，毫无征兆地俯下身来：“还是说，莫老师，你在顾虑什么吗？”

　　刹那间的近距离接触，让彼此近乎呼吸可闻，莫召奴抬起眼望向神无月的眼睛。这个男人的眸色很深，有人曾说眸色深沉的人通常也会心思深沉，但这句话用在神无月身上显然不甚恰当。譬如此刻，他就能很清楚地看到，面前那双眸子深处所掩藏的东西。他一动不动地望了很久，然后慢慢地，扬起了唇角——
　　没错，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

　　收拾行李的时间不过十来分钟，莫召奴只有几件换洗的衣物，两三本随身的书籍，再加上一些洗漱用品，合起来也仅仅装满一只双肩包。莫召奴把包背到肩上，转过身便看到神无月已经等在了门边。
　　“我们出发吧。”
　　“嗯。”神无月扶住他的胳膊，然后背过身，半弯下腰，“我背你下去。”
　　“诶？”
　　“别介意，举手之劳。”神无月声音放得很轻，似乎隐隐还有笑意，“没准上辈子，你也这样背过我。”

　　上一辈子的事情，谁知道呢？莫召奴默默地想，人所感知的情绪，总是落在眼前——
　　这个人的脊背宽阔，有力，伏在上面，几乎可以感受到肌肉的脉动。他安心地闭上眼，黝黑的楼道里，四下皆静，声音仿佛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彼此的身体来传播——
　　……
　　“刚才，你为什么笑？”
　　“我想，其实你也很冲动，今天扭伤脚，是因为那个学生吧。”
　　“嗯，你看出来的？”
　　“那个孩子的表情很明白。不过以后遇到这样的事情，还是要小心一点为好。”
　　“知道了……”
　　……
　　稳稳的脚步声，絮絮的说话声。长长的一段楼梯，在这样的静夜里曲折盘旋着，好像永远也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