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莫 四季歌》拾月初酒

7、秋·昔我往矣

　　秋·昔我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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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起床的时候，莫召奴从衣柜里翻出了件长袖外套。

　　L市算是亚热带气候，冬夏长而春秋短，一年四季总不平均。九月里，第一场秋雨终于姗姗来迟，绵延细密，宣告了漫漫长夏的终结。古语里讲八月诗禅，九月浮槎。民间的俗语旧说，细想下去，都是叫人心定思沉的好字句。

　　莫召奴依然过着半坐在象牙塔里的日子，上课，教学生，改作业，写论文，末了再攒钱买栋小房子。他的愿望不算阔达，一室两厅大约已经足够，最好是平房，可以带个小院子。春天种点蔬菜瓜果，秋天就可以收获了做口粮，夏天再搭个铁丝架子，让葡萄的藤蔓爬上去，浓阴挡住太阳——这些细碎的“梦想”，他曾经半玩笑地和神无月说起过，对方听了也不表态，只含笑看着他。莫召奴想，大概这些想法在神无月眼里，都因十分寻常而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寻常归寻常，日子还是晃晃悠悠的，就这么走到了秋天。

　　开学头几天总是尤为繁忙。莫老师这学期新开了门古典日语选修课，除却日文系，其他学院的学生也可以来旁听。一时间，慕名而来的选修者众多，阶梯教室里人满为患，蔚为壮观。
　　为什么一个如此冷门的课程会吸引到两百来号学生，莫老师不置可否，站在讲台上轻轻扫过一圈，攒动的人影里，忽然就瞧见了张熟悉的面孔。
　　那是上次在老书店里看到的男孩子，此时坐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正埋头抄着笔记，垂下来的头发遮住半张脸，隔几分钟，就抬头瞥一下黑板。
　　倒是个认真的好学生。莫召奴暗暗称许，忍不住又多看了他一眼。

　　相较于日语系的专业课，选修莫老师的古典日文要轻松许多。无须考试，学生们只用在平时完成作业、结课时交上篇像样的论文就能修到学分，至于上课的出席率——由于学生太多，不得不取消点名的惯例。好在莫召奴向来开明通达，在他看来，只要可以取得实际成效，学生选择上课还是自修，都是可以采取通融的方式。

　　“对于我来说，还是由莫老师亲自教导，得到的帮助更大一些。”
　　手里握着的兼毫微微一顿，神无月抬头笑道。
　　“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灯光底下，莫召奴也笑了，他站在神无月身后，略略弯腰，留神去看神无月写的字——客心争日月，来往预期程。秋风不相待，先至洛阳城。中正工整的隶书，被一笔一划仔细地抄写在宣纸上，莫名便泛出丝怀旧的气息。

　　莫召奴过去曾说过要教神无月书法，前段时间终于兑了现。中国人讲究书法应是“字如其人”，莫召奴虽然自己惯习的是楷书，但教给神无月的却是汉隶。
　　平画宽结，笔笔铿锵，隶书原本就是书法中最为雄放洒脱（我不懂书法，但一般认为论洒脱，隶书及不上草书？建议改作“雄放苍绝”之类）的一种，而这其中的汉隶，又因笔势灵动、笔力厚重，而每每令初学者头疼。好在神无月的悟性极高，短短的几周练习下来，已经颇有进益，写出来的字虽谈不上多好看，却也有模有样，初显端方了。

　　“比前天写的要端正多了。”莫召奴凝神看了半晌，指了指纸上的“月”字，“这一撇，可以这样写。”
　　他前倾过上身，拾起自己的笔，在宣纸上重写了个“月”。
　　“力度是不是要轻一点”神无月想了想问。
　　“是这样。”莫召奴沉吟了一下，右手索性握住神无月的手，一撇，一横折，浓黑的墨轻盈落在宣纸上，仿佛瞬间有了灵魂，翩然欲飞去。
　　这夜依稀有风，透过窗户的缝隙吹进来，轻缓地拂动着窗帘。台灯的光将两人的影子映到墙上，凝止的，晃动的，融在一起，光影如画。

　　“神无月的月。”神无月垂眼看着那不知该算是出自何人之手的字迹，忽然扬唇笑了，“有了神无月，怎么能少了莫召奴？”
　　莫召奴轻轻放开手，他虽然十指修长，但手掌倒要比神无月的窄许多，为人把手运笔并不是很方便。此时刚站直身子，就看到神无月悬腕顿肘，微一思索，提笔便在那首诗的空白处写下了两行字——

　　神无月，莫召奴。

　　两个名字纵向排在一起，笔迹洒脱，转折流畅。在安宁的夜里，蓦然便给人一种静好如归的感觉。

　　珍重秋初风，中心何缱绻。

　　莫召奴上古典日文课，讲《平家物语》、《源氏物语》、《古今和歌集》，诸如此类对现今学生来说略嫌生僻的读物。那些历经了光阴流传下来的东西，字里行间总有种矜贵的清气，服饰上的花纹，信纸上别的花枝，樱见祭的青海波——就像初秋时节卷走落叶的微风，时而轻描淡写，时而细细描摹。莫召奴的课上得细致认真，只要是关乎读书的内容，学生问什么，从来也不会嫌烦。日子久了，学生们都知道这位老师为人和气，不由自主地愿意与他亲近。

　　上过几次课后，在莫召奴方面，与大部分学生都能相熟。只是与那个曾在书店遇到的男孩子，倒再没什么更多的接触。那个男孩从不缺席，很少跟谁搭话，并且每次都坐在角落的位置。他翻了翻花名册，男生似乎名叫丸太郎，今年刚刚以留学生的身份考入L大，读的是机械设计，不知怎么，也选修了这门与本专业八竿子打不着的功课。
　　莫召奴放下花名册便没再多想。人生的交集玄妙莫测，到此时为止，他对于丸太郎这个男孩，也仅仅只是“知道”而已。
　　然后某天下午放学，他独自从教学楼后的小路回宿舍。转过几丛低矮的灌木，忽然就看见墙角聚着几个男生，痞气十足的，正围着个个头不高的男孩子，不知起了什么冲突，言语间居然动起手脚来，推搡之间，莫召奴隐约能听见“教训”“给点颜色”这样的字句。
　　莫召奴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头，校园暴力这种事情，是阳光下被隐蔽的晦暗，摆到台面上兴许不算多严重的罪行，但无法掩饰的，却是其中的满满的恶意。莫召奴匆匆把手里的书放到草地上，快步走过去。

　　“这里是学校。”他挡住其中一个男生挥起来的拳头，冷静地道，“你们几个，在干什么？”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问话，心平气和的，听不出语气波澜。几个大男生被他问得一愣，都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避退间，让出被围在中间男孩子的身影来。
　　男孩子正低头整理着被拉歪的衣领，此刻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面庞，脸颊上虽然挂了彩，望着人的眼神倒显得十分倔强。
　　莫召奴略有点吃惊，这个男孩子他原来认识，就是选修课上不温不火的丸太郎。他虽然不太了解丸太郎的个性，但是从平时看来，总觉得这个孩子勤奋、认真，比同龄的孩子显得更成熟一些——只是那种孩子式的言行老成，也更容易招致其他人的不满。

　　“莫老师。”丸太郎抬眼看到他，像是有点不好意思，低低喊了一声。
　　他点点头，走上前把丸太郎拉到自己身旁，伸手拍了拍男孩衣服上的泥垢、灰尘，末了叹了口气：“和我去医务室吧。”
　　“……不用了。”
　　“不行。”
　　立在原地的另几个大男生面面相觑，等摸清了头脑，只觉得颜面大跌。转眼又看莫召奴模样清瘦秀气，不像是可以动手的样子，便狠声道：“喂！你们都给老子站住！老师就了不起吗！”
　　一句话说得场面一静，莫召奴闻言顿住脚步，刹那间，连空气似乎也凝滞起来。
　　“老师不过是职业的一种，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回过头，慢慢地，冷声道，“但是，和连做人都不懂的你们比起来，老师的存在，还是很有必要的。”

　　他的语调放得既重且缓，无形中便带上了几分很有压迫感的威胁性。几个寻衅的男生脸上立时一阵青一阵白，嗫喏几下，落跑前，又作势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呸！那只总是躲在别人身后的软虫，你给老子走着瞧！”
　　“混蛋！”
　　一声炸响，是少年用尽全力的吼声。莫召奴一愣，还来不及抓住身边少年的衣角，就看到丸太郎已经发狂般追到那几个混混面前，挥着拳头和人扭打成一团。
　　“快放开！”
　　眼看着一群男孩就地厮打起来，莫召奴暗道不好，一面抄住丸太郎的手臂，一面护住他的身体。混乱中，拳脚难分，不知是谁的背包甩过来，巨大的冲击力撞得莫召奴一个趔趄，没防备地，上半身直直撞到身后的树干上。

　　“莫老师！你有没有怎么样？”
　　耳边从极嘈杂瞬间变成极寂静。丸太郎脚步慌乱地跑到他身边，剩下的男生则一窝蜂地散开。莫召奴抬起头，就看到面前的男孩子拧着眉毛撇着嘴，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莫召奴颇有点哭笑不得，他深吸了口气，手扶着树干，慢慢站直身体：“能扶我一把吗？”
　　“莫老师……”丸太郎手足无措地扶住他，“你，你没事吧……”
　　“没关系，”莫召奴摇摇头，刚刚摔倒的时候，后背处大概是蹭到了树干，火辣辣的一阵灼痛，不过这倒不算主要的——他又试着活动了下右脚的脚踝，果不其然，刺痛感顿时沿着神经窜了上来。
　　“唉。”莫召奴苦笑了一下，“似乎是……扭到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