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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春·既见君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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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既见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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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七点二十,城市的上空,已然铺展出一片夜色如墨。
莫召奴走到窗边,屋外是绵延的万家灯火,一闪一闪,像踏上归途的旅人的眼。他静静地在窗边站了一会儿,然后倾过身,合上浅蓝色窗帘。
一室的温柔静谧,就这么被安然笼罩起来。
这时候听到敲门声。
一下,两下,三下。声音很轻,且有规律,听得出非常有教养的样子。
莫召奴穿着软底的棉布拖鞋,走过去开门。他昨晚预备向草一色打听新来学生的情况,谁知草一色也是一问三不知,拖到最后,只好含糊其辞,说是在酒吧认识的岛国新朋友,看上去虽然不温不火不显眼,但请莫召奴放心,绝对是属于财大气粗那挂的。
莫召奴摇头,这么多年,有人单纯变世故,有人热血变凉薄,也有人还是那么一成不变,不靠谱的还是不靠谱。
他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拧开了门把手。
“你好。”
似乎是在哪里听过的声线,莫召奴略微一晃神,抬起头,慢镜头从下到上,缓缓映出一张男人的脸。
黑皮鞋,黑西裤,浅紫色衬衫,很高很挺直的身架,下巴的棱角犹如刀刻,眉眼狭长,有一种非常细致的英俊。
莫召奴有点愣:“你是……”
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昨天早晨,在公园里偶遇的那个男人。
“我叫神无月。”那男人点点头,然后礼貌地伸出右手——
“莫老师,我们好像已经见过面了。”
他在微笑,这个男人生得十分刚毅,短发也修剪得一丝不苟,唯有笑起来的时候,唇部的线条才会柔和下来,显出温和爽朗的一面。
莫召奴伸出手和他握住,才发现这人手掌都要比他宽厚许多,掌心温温的,有暖意。
他侧过身,递过早已准备好的格子拖鞋,把人让进屋里。
学校的宿舍不太宽敞,但被收拾得清爽洁净,木头小书桌摆在窗户下,左右各一张粗藤编制的藤椅。莫召奴走到桌前,弯腰翻了翻书,他昨天备下的教材大多是些初级的中文课本,看来已然用不上了。
“你的中文已经说得很好。”他回过头。
“我想多学一点东西,”神无月站在他身后,正对面的位置,是莫召奴家里靠墙的大书架,樟木材质,一格一格,几乎叠满了书,一直堆到天花板,“我听说,莫老师学习的是古典文学?”
“是。”
“对于中国的古典文化,我也很有兴趣。”
“那么……”书架前,莫召奴沉吟了一会儿,踮脚抽出薄薄的一本线装书,“我们就从《千家诗》开始吧。”
木桌上,旧书一本,笔墨若干,清茶两杯。
古书上说,春气温,宜食麦以凉之。三月驼云,最适宜饮用的,莫过于绿茶。
莫召奴将茶杯里斟满水,他自己惯用的,是一种弟窑粉青色茶杯,给神无月用的,则是另一种日式粗陶绿釉茶杯,握在手心里,温厚,熨帖,纹路回旋,让人不觉心定思沉。
“可以开始了吗?”莫召奴坐在藤椅上,食指与中指轻轻捻开书的封面。那是古书特有的深蓝色外封,指腹抚上去,短短的一层细绒,悄无声息地,散发着旧时光特有的气味。
《千家诗》,旧时候用于启蒙的格律诗选本,名家名篇,宜浅宜深。
“可以。”神无月坐在对面,茶香袅袅里,他的表情显得平静没有波澜,忽然间,这个人抬头问道:“莫老师近视?”
“嗯,”莫召奴抬手扶了下镜架,他戴的眼镜是那种细框镀银边的,暖色的灯光底下,流动着清浅的波光,“度数很浅,只是读书的时候戴着。”
“近视的话,可以多喝些枸杞茶。”
莫召奴略一愣:“哦?是吗?”
神无月点点头,他手里握着支黑色钢笔,一笔一划,极认真地,在白色格纹纸上写下标题——
春日偶成。
千家诗的第一课,宋人程颢的一首即景诗。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云淡风轻,就是云层淡薄,微风轻缓,天气晴朗的样子。近午天,讲的是将近午时,也就是中午时分……”
“傍花随柳,是傍随在花柳之间……”
“偷闲呢,就是忙里抽出空闲……”
“这首诗,写的是风光,也是理趣,氛围轻松,也很灵动……”
莫明的,四周恍惚就变得很安静。只有莫召奴低缓恬淡的读书声,笔尖轻触在纸面的沙沙声,还有偶尔晚风吹进屋子,挂在窗檐下和式玻璃风铃叮当的清音——
各样的声音,织成了一张绵密柔软的网,把人罩进去,不知今夕何夕。
“……那个,能明白吗?”莫召奴放下书,略略有些担心,“我怕讲得不够清楚。”
“不,莫老师讲得很好。”神无月抬起眼,不知不觉的,墙上挂钟的时针已默然移动了一小格。时间停泊在这个宁静的空间里,过得既快且慢。他放下手中的钢笔,望向对面人的眼睛。
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
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那个清晨,这个人站在晨露润湿的柳树下,微微低眉,浅笑颔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