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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生活被迫进行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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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顾可返回学校。
当踏进教室的那一刻起,她就注意到了同学们看她的眼神,全都注视着她胳膊上戴的那个黑纱。
同学们在窃窃私语,顾可低着头,步履匆匆走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书包,拿出上课要用的书本和笔袋。
一上午的课,她正常地不能再正常,从没有如此专注地听讲。
课间班主任特意来教室找她,把她带去了办公室。
“家里还好吗?”班主任女老师关心地问。
顾可木然地点头。
班主任叹了口气,拿出一个信封交到顾可手里。
“节哀顺变。”
顾可没接,女老师直接塞到了她手里。
“学习要紧,整理好情绪,好好准备高考。”
顾可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尖。
这双运动鞋,还是父亲年前给她新买的。
回到教室,避免不了又听到了同学们的窃窃私语。
把信封放进书包里,顾可发现自己和同桌本应挨在一起的课桌被拉出了一条空隙。
桌子明显被人推到了过道。
“她那黑袖箍怪吓人的,别沾了晦气。”
这是后来顾可上厕所时,无意中听到了同桌和其他同学的议论声。
晚上回到寝室,顾可坐在台灯下看书。
眼泪一滴一滴打湿了书本,她却茫然不知似的,一片空白。
夜里,她抱着被子,咬着被子一角,整个人团成了一团,哭得一颤一颤。
怕打扰寝室其他同学,她死死咬住被子不敢出声,任凭眼泪像流水一般洗了脸。
父亲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顾可整个人都很不好。
有时候走走路,吃吃饭,她的眼泪都会莫名其妙地流。
班上的同学把她当成怪物一般,都渐渐远离她。
同桌的父母也来学校找了好几次,说怕她打扰了同桌的学习,要求换座位。
父亲的离世,让她再无心思去学习。
第一次面临亲人的分离,她整日以泪洗面,床头永远放着一卷手纸,第二天早上,所有手纸都沾满了泪水。
一天中午,在食堂,顾可撞见了孙博宇。
孙博宇脸上写满担忧,他趁着没人,把顾可拽去了学校食堂后身的小院里。
顾可像木头人一般,失去了灵魂和朝气。
“我听我妈说了你家里的事,叔叔他...”
孙博宇说不下去了,他瞧见顾可看向远方的眼神中又渐渐凝了眼泪。
“那个,你别伤心啊。”孙博宇没哄过人,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他从校服里拿出一个纸袋子,递到顾可眼前。
“这是我妈给你捐...给你筹的。”
孙博宇脑袋笨嘴巴快,差点说错了话。
顾可低眼看了看那个袋子。
她轻轻摇头,道了声:“谢谢。”
“这都是我们的心意。”
孙博宇心急,害怕顾可不肯收,强塞进顾可怀里转身就跑。
“有需要我的地方你就来找我!”
顾可捧着那个袋子,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地看着。
顾可相信他们都是好意,包括老师班主任,全都是为了她好。
假如此时身份转换,是别的同学家里发生这样的事情,顾可也会积极给予帮助。
只是,如果他们是她的话,这些钱,他们会收吗?
那用玻璃做的自尊心在顾可这个年纪本来就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讨厌那些异样的眼光,讨厌他们像施舍乞丐那般来施舍她。
也许他们的心是好意,可顾可接受不了。
五一回来,下半学期的第一次摸底考试,不用想,顾可成绩剧烈下滑。
班主任几次找到她,话里话外都透着怜惜。
“要不然,你可以选择复读,今年就别参加考试了。”
班主任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女老师。
她扶了扶眼睛,关心地看着顾可。
以往父亲每个月都会给刘凤生活费,现在父亲走了,只靠刘凤每个月一千多的工资,根本不够母女俩的生活。
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只要一毕业,她就有时间打工。
“老师,我参加今年的高考。”顾可坚定地说。
晚上在自习室,同学们都专心致志地复习功课,只有顾可,心是散的。
她太思念父亲,以至于看到听到的每件事,都会情不自禁地联想到爸爸。
中午顾可端着饭盒去食堂吃饭。
她避开了人多热闹的位置,选了一处墙角背对窗户的位置坐下。
临近六月,阳光充沛,正午的光线照着座椅发热,顾可坐在窗户下,不惧炎热,低头吃饭。
她瘦的厉害,有几次下课起来猛了差点晕倒。
顾可强迫把饭放进嘴里,可还没等咀嚼,胃里就本能地往上返起一阵阵恶心。
她深呼吸,再次重复动作,用勺子往嘴里塞进一大口米饭。
“呕...”
那阵恶心一阵阵强烈,顾可捂着嘴,抱着饭盒就跑出了食堂。
她跑到食堂后院的一颗大树下,蹲在地上一阵阵干呕。
“顾可!”
孙博宇不知从哪冒出来,看到顾可,赶忙跑上来。
让顾可没想到的是,孙博宇身后,居然还站着一个人。
陈默川毫无预兆地出现,让顾可心里仅有的一点自尊和坚强彻底瓦解。
她蹲在那,手扶着树干,控制不住地想要哭,眼泪也真的随即流下。
当时的陈默川仅有十九岁,他根本不了解女生脆弱的心理。
在得知顾可家里出事之后,他本能地穿过几个区域跑过来看她。
旷了一节课,陈默川从学校偷跑出来,跑到学校找到孙博宇,来打听顾可的情况。
他看到顾可的样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怜惜。
也是这份怜惜,让顾可根本没法再装作无事一样去面对他。
顾可想要的,是那份光鲜亮丽的出现在她身上,然后她带着这份光鲜去接近陈默川,而不是现在这样,让他看到她的狼狈和陷入低洼的模样。
“我没事。”
顾可抹了嘴巴,蹲在地上,转过身背对孙博宇和陈默川。
陈默川要上前,她伸手阻拦,“别管我。”
她扶着树干站起时,发现因为刚刚跑得急,饭盒里的菜汤都溅出滴在了校服上。
孙博宇站在她身后,急得抓耳挠腮。
“你到底怎么了啊,真是急死人了,怎么好好还吐了?要不我送你去医务室吧!”
顾可打开墙角的水龙头,双手捧了口水,漱了漱口。
吐了嘴里的水,顾可抹了嘴巴,深呼一口气,她回头对着孙博宇和陈默川干笑几声。
“我真没事!你们快回去吧。”
顾可的排斥让陈默川一直眉头紧皱。
看到他的样子,顾可更是无法接受。
怪只怪那时候彼此都太年轻,遇事想不深,更多的还是照顾自己心里那点情绪。
顾可倒掉饭盒里的饭,准备回寝室,孙博宇以为顾可是怪他把陈默川带来,看她强打精神的模样,难受地五官都扭曲到一起。
“那个,王奕娇前几天在群里问我你咋了,我就把你的事在群里跟她说了。”
他像犯错的孩子,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
顾可直愣愣站在那,低着头。
陈默川上前几步。
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和无助过。
他双手握紧,根本不懂应该去关心她。
顾可表现冷漠,陈默川憋了半天,也只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语气一般,话虽代表了他急切的心,可问出来,让人听了难免淡然几分。
顾可站在阳光下的树荫下,一半身子被树叶笼罩在阴影中,一半被阳光晒着。
陈默川一直瞧着她,小心翼翼地观察她脸上的表情。
顾可垂着眼,没有任何反应,像一个失去灵气的娃娃。
半晌,她轻轻一声,算是回应。
“没事。”
“你要是难受,就跟我们说出来,别这么自个窝着。”
陈默川觉得自己像被人扔到锅里煎炸一样,从心底往外煎熬。
他真希望能看到顾可都发泄出来。
学校食堂的午饭并不是每天都合胃口。
班上有几个家里有钱的同学,因为吃不惯午饭,每天都会有家长专程来送饭。
食堂后院有个后门,不少来送饭的家长会直接来这里等孩子。
孙博宇还在和顾可说一些安慰的话。
顾可的目光却投向不远处。
那是一个穿着朴实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用毛巾包裹的筒状物。
有个小女孩从教室后门跑出来,直奔校园后门。
女孩茫然地四处看,当看到站在门口的中年男人时,脸上立马流出笑容和喜色。
“爸爸!”
脆生生的一句。
“慢点,慢点跑!”憨厚的男人笑容可掬。
有洒水车经过,水流正好洒在男人的脚边,打湿了他的裤脚,男人却恍若未觉,只顾着笑看女孩冲他跑来。
“爸爸!”
“哎!饿了吧,爸爸给你带好吃的了。”
男人把怀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旁边的台阶上,然后小心翼翼拿下一层层毛巾。
是一个蓝色的饭盒,一共上下两层。
女孩笑眯眯地看着饭盒。
她接过饭盒,朝父亲招手。“那我走了啊爸爸!”
“快回去趁热吃,晚上爸爸来接你!”
女孩满足地抱着饭盒跑回教室。
男人直到看着女孩的身影消失,转身时,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自己的裤脚湿了。
他只是用手轻轻拍了拍,然后笑容满满地走了。
孙博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打住了话。
他回头看一眼陈默川,发现陈默川盯着顾可,嘴唇抿紧,眼里的忧愁格外深。
顾可直直盯着远处,然后眼眶里渐渐凝了泪。
她觉得嗓子被什么堵住,像针扎一样疼。
她太想爸爸了,太想太想。
想到以后再没有人会像父亲那般疼爱她,她浑身就像被人用刀割一般疼得不能自已。
第一滴眼泪流下的时候,顾可就觉得有人箍住了她的喉咙,她不能呼吸,窒息的难受。
“爸...”
刚一张嘴,支离破碎的声音,透着扎人的悲伤。
孙博宇被顾可这个样子吓到,手足无措地想上前,被陈默川拦住。
顾可不知怎么,忽然扔掉饭盒,撒腿就从后院小门狂奔出去。
“顾可!”
陈默川赶紧追上。
“你们去哪啊!”
孙博宇也撒腿就跑。
————
顾城强安葬于祈海市郊区的一处墓地。
顾可坐车到墓地时,远处的天空已经渐渐凝聚了一层乌云。
孙博宇和陈默川,都是一言不发地陪着她。
一路上,三个人异常沉默。
顾可找到了顾城强的墓碑。
她抱着墓碑哭得昏天暗地,差点晕倒,幸亏被陈默川一把扶住。
顾可跪到了地上,陈默川也跟着跪地扶她。
孙博宇心里难受,半大的小伙子也居然偷偷抹了泪。
陈默川一语不发地看着顾可,视线从未离开过。
看到她这样,他的心就像被人揪住一样。
他心里不好受,蹙着眉,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顾可哭累了,陈默川像哄孩子一样拍着她的肩。
顾可跪不住,差点摔倒,陈默川及时拉住她,用自己手臂的力量让女孩坐稳。
陈默川活了十九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自己是这么无能。
他恨自己不够强大,在顾可面前,他什么都做不了。
顾可哭得像死了一回。
心里堵了这么久,终于有了发泄的出口。
等三人下山时,天已黑透了。
“谢谢你们。”顾可的眼睛红肿,脸色煞白。
孙博宇苦笑几声,笑过后,发现气氛更僵,瞥一眼身侧的陈默川。
陈默川站在台阶上,微风吹着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泽的额头。
他微垂着脑袋,手放在校服裤兜里。
不多时,掏出什么东西,一言不发,递给顾可。
顾可红着眼,看清陈默川手里的东西时,眼中刚退下的湿意又涌了上来。
陈默川的掌心里,放着两块大白兔奶糖。
孙博宇不知道其中的含义。
他想打破沉闷的气氛,干笑几声,“对,吃颗糖,吃糖心情能好点。”
“谢谢。”顾可接下。
返程的路上,三个人依旧沉默。
陈默川和顾可坐在一排,顾可全程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
路灯打得车内昏暗不明,陈默川无力地垂了眼。
回市里以后,陈默川要回学校,只能和顾可他们分了路线。
他站在车站,看着顾可,几次想说什么,最后都咽了回去。
“谢谢。”
顾可知道此时自己有多狼狈。
她没敢看陈默川,道了谢,握紧手心里的糖。
孙博宇想让气氛好一点,就说:“没想到学霸也能跟着逃课。”
他说得轻松,可看到陈默川阴沉的表情时,立马闭了嘴。
陈默川把孙博宇拉到一边。
“逃课的事,你多担着点。”
在快高考的时候逃课,这事可不算小,万一闹大了,是要全校通报批评的。
孙博宇拍了下陈默川的肩,“放心吧。”
陈默川不放心地又越过孙博宇的肩膀,看一眼顾可。
“你也挺够意思的。”孙博宇说:“回去小心点,别被老师抓到了。”
陈默川收回目光,低头磨了下鞋底,嗯一声。
逃课的后果很严重。
等到孙博宇和顾可回学校,双方家长早被老师叫到了学校等候多时。
孙博宇的母亲上来就给儿子一巴掌,一边埋怨着,一边瞅顾可。
顾可看到母亲刘凤时,心里其实是恐惧的。
她害怕自己的一时任性又换来了母亲的悲伤。
然而,刘凤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然后拉着她给孙博宇的父母赔礼道歉后,就自己离开了班主任的办公室。
顾可乖乖跟在母亲身后。
因为是周五,顾可收拾了书包,随着母亲一起回了家。
孙博宇的母亲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不忍心说什么。
顾城强去世以后,刘凤因为伤心过度,身体情况也越来越差,厂里效益不好,进行大裁员,刘凤身体差又不是骨干分子,自然成了新一批下岗工人。
家里一时间如天塌下来一般。
失去了父亲,母亲对顾可来说,几乎占据了所有。
回到家,顾可强打精神做了饭。
母亲刘凤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碗筷。
“你白天去哪了?”
顾可放下筷子。
“去看我爸了。”
刘凤猛地抬头,看着顾可。
半晌,抬起身,回了屋里。
顾可独自一个人面对桌上的饭菜,用手抹了眼泪,抓起筷子大口吃饭。
她回到卧室躺在床上,透过窗外的月光望向星空。
在这个床上,父亲多次站在床边,溺爱般抚摸着她的长发,笑着说。
“我们的可儿长大了,知道疼人了。”
“爸爸啊,养了个好闺女。”
现在,爸爸走了,谁会来疼她?
那种因为失去而钻心的疼让顾可有点活不下去。
她咬着手背,强忍溢出来的哭声。
隔壁母亲还在那,顾可的悲伤从来不敢在刘凤面前表现出来。
哭了好一会,终于心情慢慢平稳时,顾可不经意扫到桌上那台电脑。
想起今天陈默川的关心和自己的冷漠。
顾可想,也不知道他回学校怎么样,有没有被老师发现。
失落加悲伤。
心里被苦涩充斥,连嘴巴都是苦的。
顾可心里闷,跑去窗台推开了窗户。
顾可家住在三楼。
她眺望远处。
窗户外就是操场,初三毕业那天,顾可还看见陈默川和孙博宇勾一起去了操场。
操场外有两盏路灯,此时坏了一盏,亮着另一盏。
在那个坏的路灯下,好像站着一个人。
那人正仰头,朝顾可这个楼望来。
因为是晚上,外面灯光昏暗,顾可看不清那人。
那人见顾可推开窗户,急忙转身走开,走路的身影修长,步履略微急速。
顾可想看清那人,把窗户彻底推开。
夜晚凉风习习,吹得她有些恍惚。
那个身影很像陈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