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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渐行渐远 ...

  •   笑侬的父母幼弟由族中的远房伯父出面将她家的桐油生意盘出去换了钱、作好作歹安葬了。因为战事、通讯阻隔,等笑侬知悉时一切已尘埃落定。她顿失经济来源,幸亏有醒亚把她拖欠的房钱给补上了,不然连个落脚处都没有。
      醒亚本想接她到家里住,但到底没有过门,如今又有热孝、婚期更不知定在何时。醒亚家人为难、笑侬也不乐意,只好仍住在赁的房子里。醒亚自告奋勇要陪笑侬回乡祭奠家人,当然路费也由他想办法。笑侬却不甚积极。故乡已是一片焦土,家人俱已不再,回去坟前洒上杯清酒、烧上沓纸钱又能怎样呢?
      笑侬只想赶紧淡忘此事。切肤之痛让她缩起头来宁愿当鸵鸟。现在她最怕听到的就是“离别”、“死伤”,救亡图存的活动她躲得远远地、连新闻纪录片也不肯再去看了,因为这一切总让她想到尸首不全的双亲幼弟。一句话,战争的残酷摧折了她的意志。
      偏偏醒亚又有任务。他之前已申请北上,本想等说动笑侬后与她行,但却横生出了她父母的事。如今组织有了回音,笑侬却从当初的模棱两可变成了现在一边倒的反对。她恳切甚者谦卑地祈求醒亚留下来。她不要再看到流血牺牲,她也不想再踏上家人鲜血染红的土地。
      只是醒亚现在已经不是笑侬她个人的了。从他宣誓加入组织那天起,他就必须舍弃小我、一切听从上级的安排。这次他要去战时陪都重庆,任务急迫、他匆匆上路,唯有嘱托家里人帮忙照顾笑侬。
      她陪着他到官涌等船。天阴阴的看不到太阳,云低低地压下来跟黑沉沉的大海融在了一起。一只只海鸥盘旋在空中戚戚地鸣叫着、伴随着亘古的涛声奏出离别的惨然。码头边浪大风急,笑侬的头发被海风卷裹着把脸都拍红了,但她并未觉出疼来。她正急急地和醒亚辩论,直到分开前的最后一刻他们仍徒劳地想要说服对方。
      醒亚终究登上了渡轮、渐行渐远,最后化成遥遥的一点消失在茫茫大海。笑侬转身开始往回走,她清晰而绝望地预感到自己与醒亚之间已经完了。不知是不是风太大,七八月的天她抖抖索索了一路、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她也不要自己暖和过来,冰冻的心一旦暖和过来是要往外淌血的。在醒亚离开后又过了一个星期,笑侬收拾好行李、退掉房子、搬进了位于半山的姑姑家。
      笑侬的这位姑姑颇有点传奇色彩。她闺名招娣,招的就是笑侬的父亲。当年老家本来将她许给了村里的一位教书先生。尽管这位先生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她却瞧不上夫君一年几块束脩,于是琵琶别抱搭上了一位过路的港商。等她抛弃所有跟着他到了香港,才发现这位口若悬河的商人不但家有正妻、还有两房姨太太,各个视这内地来的小媳妇为眼中钉、肉中刺,活吃了她的心都有。笑侬的姑姑苦不堪言,但既已私奔出来哪还有打回票的道理,也只好咬紧牙关苦撑。
      不到一年,这位姑姑的心气和手段就显露出来了。她又想法结识了位太平绅士。绅士要去英国驻留几年,家里的太太怕人离乡贱、不愿跟了去,他便携了这位小夫人同往。至此招娣姑娘真正地飞上枝头变了凤凰。尽管她仍是做小,但正夫人山高皇帝远奈何不了她,绅士又爱她得紧,日子过得很是舒心。她早改名随夫姓叫做“唐媖”,又取了个热辣妖艳的外国名字“Scarlett”。她学会了字正腔圆的英式冷傲,也学会了涓涓细流的法式浪漫,尽管说得都不好,但风情却拿捏了个十足十。绅士每有应酬,唐媖必抛头露面,不但赌桌上输得痛快,舞也颇会跳几支,因此在欧洲时名声大噪,都道她是新一代的赛金花。
      无独有偶,等到绅士归西,唐媖当真操起了赛金花的行当,在绅士留给她的半山豪宅里频频举行酒会,又养了几个年轻会笼络的小娘侑酒。一到夜幕降临,这宅院便灯火通明,聚集了不少下级军官和咸湿老倌。席间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成就了不少风流勾当。
      笑侬初到港岛就听说了不少姑姑的韵事。不过当年招娣的伤风败俗让莫家蒙羞,笑侬的父亲也和他这位姐姐断绝了往来,笑侬来港四年都没拜望过这位姑姑。若不是顿失怙恃,醒亚又去了重庆,估计她跟她一辈子都难有交集。
      但是现在笑侬提着一个铁皮箱子守在姑姑的大宅门口,正等着阿贾耶来给她开门。阿贾耶是姑姑府上的门房,印度血统出身,却说一口地道的粤语土话。笑侬上次见他时他包着厚重繁复的头巾,着本族的长衫、撒腿裤,只是不曾赤脚。这次他确是黑色圆领对襟褂子加马裤、趿着双敞口黑布鞋、支棱着腿裤脚直晃荡,配上他黝黑的皮肤和浓重的五官,活脱脱一个黑无常。黑无常对她咧嘴问安:“早晨,表小姐!”笑侬更觉诡异。
      她边道谢边将行李递了过去。身后传来汽车的轰鸣,很快便到跟前。车还没停稳,就听背后人叫唤:“阿贾耶快来开大门!”轻快中夹杂着一丝急不可耐。笑侬不回头就知道这是上次邂逅的那位詹时雨少爷。
      那时笑侬正沿着山道心猿意马地往半山走。她以前老觉得这条道蜿蜒曲折、走起来吃力,今天却嫌它太短,一会就该通到姑姑家的庭院了。她虽然决心投靠这位姑姑,却希望彼此见面的日子能拖一天是一天。
      笑侬正想得出神,忽然身后响起刺耳的鸣笛,她吃惊地一跳,一辆敞篷跑车便贴着她呼啸而过。笑侬又惊又气,却无从发作。因为这个意外,余下的路程她气鼓鼓地走得很快,倒没怎么再想醒亚和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姑姑了。
      等望得见唐宅,笑侬的怯意又涌了上来,她犹犹豫豫地往大门口挪。门庭是欧式的白墙,嵌着两扇格子铁门,透过铁门能望见里面两块规整的草畦和中间夹着的灰白色石子路。路的尽头有一溜圆胖的忍冬青,后面掩映的是一幢铁红色的三层洋楼。院子的四周种满了杂色的木槿和弗雷塞里与粉赫里亚。此时花事正茂盛,或红或紫或金,一团团、一簇簇,映衬着白色的山墙,琳琅而又清新。
      笑侬虽然觉得这明丽的色块让人陶醉,但她还是很紧张,尤其是瞥见了石子路上的敞篷汽车后。这正是刚才路上惊着她的那辆。笑侬想还没见面就已经被给了下个马威、刚才自己那副神不守舍的模样怕也是被车上的人瞧得真真的,越想越恨自己没出息。
      但是从楼里忽然走出来一个衣着鲜明的印度人打断了她的思绪。他往笑侬这边瞅了瞅,笑侬怕错过机会待会没人搭理更难开口,便鼓起勇气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那人就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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