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晴却有晴》莫须黢夜无名

8、初会便已许平生

　　"早晨，我想见见唐太太，麻烦你通传一声。"笑侬向迎面来的包头巾说明来意，脸上微微的笑容彬彬有礼又带点疏离自傲。尽管是来打秋风，笑侬的倔强和书卷气却让她有别于一般祈求者的愁苦和哀怨，让人在微时也不能小觑了她。

　　“你是？” “唐太太是我姑妈。”笑侬解释道，脸上的笑容更深了。

　　包头巾盯着她打量了几秒，便点点头将她领进院子。笑侬随着他往小洋楼走，皮鞋踩在错落的白石子上微微陷下去复又轻轻抬起来，发出细碎的嚓嚓声，入鼻是草的清香和花的芬芳。无忧无虑漫山奔跑的童年记忆忽地被勾了起来，笑侬生出一丝沉醉。她不由得点了点头，似乎有点明白了姑姑当初不顾名节的选择。

　　包头巾将她请进洋楼进门一间小巧的等候室。门开的一刹那有琴声流泻，欢快跳脱，是支圆舞曲。包头巾让笑侬在一把小圈椅上落座后便由另一侧的门往里进去通传。一会他又折回来，让笑侬随他进去。一进到里面音乐声便大了许多。这支曲子在精致的洋楼内恣意飘散回荡，笑侬也随着它边走边瞧。只见它先是调皮地轻轻碰了碰华美的英国瓷器、发出清越而又纤细的共鸣，接着悠然地踱过庄严的落地钟、扑倒在光亮的丝绒沙发上，继而又对着典雅的小圆桌上的兰花瓶供流连一番，最后攀上晶莹透亮的水晶吊灯、拽着枝蔓的灯架浅浅地摇曳。

　　在穿过一条走廊后包头巾便拐进了旁边的一扇门里。音乐声就是从这里流出来的，此刻离得近了，还能听到夹杂着喁喁调笑。笑侬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是咖啡的醇香和糕点的甜腻。她还是很忐忑，但之前在山道上的心烦意乱却已不知何时被这支华丽的圆舞曲所营造的迷离美梦驱散了。
　　笑侬随着包头巾进去。这是一个很宽敞的房间，许是平日里专用来跳舞的，房间中间裸露着大片红得发黑的木地板，只在墙的四周放著几只小巧的咖啡桌和靠背椅。对着门的墙上是大片大片高高的窗户，夕阳透过玻璃映进来，整个房间都微微泛着金光。笑侬一时耀花了眼，她急于要看清唐太在哪，却瞧见一道欣长倜傥的身影，她心里微微震憾，接着就听那个泛着金光的轮廓调笑道：“这位小姐好热情！不错眼地盯着我，是要勾我的魂么？”旁边一个妇人的声音笑道：“詹少，你看人家一可怜巴巴的女学生，把你那套收起来吧。”笑侬这才注意到侧对着房门的咖啡桌后面坐着一位妇人，桌上的花瓶内高耸着一大蓬大丽花、洋甘菊、水仙等各色花卉，枝枝蔓蔓地藏了妇人大半个身子。不用说这就是风流寡妇唐媖了。只见她手里张着一把电影里西方贵妇用的折扇，华彩而夸张，扇子上面一双精刮的眼睛，虽然轮廓已经松懈了，但仍能想见盛时的勾魂摄魄。此时这双眼睛正意味不明地细细打量着自己。
　　笑侬被盯得浑身不自在，再加上刚才她和窗边那男的一唱一和地奚落，笑侬的脖子都连着耳朵一块红了。她有些羞恼地扬着脸对着妇人说：“您就是姑妈吧。我在家常听我父母说起您。” “哼，莫谦怀会提起我？估计从没好话吧。”妇人气哼哼地说。“怎么会，父亲常说姑妈一个人在外闯荡不容易，尤其在华洋混杂的香港，能立住脚就很本事了，何况还挣下一了诺大一份家业。”笑侬僵着笑脸答道。“既这么说，他还真想着我了。”妇人拿腔捏调地说，“那怎么到了香港，也不来我这里走动走动？”笑侬道：“我父母一直都在老家，就我一人来了香港求学。上个月日本飞机轰炸，他们没来得及躲警报，已经过世了。”说到末几个字已哽咽难言。“嗬~”妇人轻呼了一声，扇子不由得垂了下去，露出一张上了年纪但仍红红白白修饰得极精致的脸。一时话头断了，只剩留声机还在一圈一圈克尽职守地读着音乐，妇人很烦躁地敲了一下扇子道：“来人把声音关了！……人都死哪去了！”
　　那个金色的轮廓原本一直不动声色地站在一旁，此时插口笑道：“我去。唐太节哀，伤心老得可快！”，边说边从逆光中走出来，笑侬隔着泪光朦胧觉得他就像清晨河面上的白雾，融融地飘散。唐媖急着道：“谁伤心了！詹少你就会怄人！”又收拾情绪转过身对笑侬道：“你爹爹就是个老古板，跟你祖父一个样！至死都不跟我往来！现在呢，他前脚撒手走了，你后脚就来登我的门！要我养他的孤儿寡妇，没那么便宜的事！”
　　笑侬一时窘得不知该先擦眼泪还是先回话。那人在身后又道：“唐太，人家就一可怜巴巴的女学生，初次见了姑妈，怯怯的话都不会说了，你还这么做张做致地，不知道地，还不误会你狠心？莫小姐，去给你姑妈磕个头，你姑妈今后还要大大提携你呢！唐太最是面狠心软的。”说着从背后扳住笑侬的肩膀，把她往唐媖跟前带。笑侬头昏眼胀正不得主意，只由着他行。到了跟前，那双手淡淡地不容置疑地往下一按，笑侬不由得跪了下去，但只叫了声姑妈，却再也张不开口，眼泪堪堪又要流下来。“好了！好了！我可不会庵堂认亲这一套！你起来，我有话问你。”那双手依言扶着笑侬勉强站起来，又把她引到对过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便离开了。笑侬只觉得肩膀一凉。
　　“我问你，你自己怎么打算的？”唐媖不容她多想。笑侬答道：“我已经考取了预科，再有几天就开课了。我想着以后再念了大学、毕业了赚了钱，再来谢姑妈的大恩！”“唷唷，詹少，你听听，口气不小呢！还要上大学呢！还要赚钱还我的情呢！你看你给我揽的事！…大小姐你也不算算这三年五载的学费、杂费、生活费，你要赚多久才能还我呢！你也不出去打听打听如今这世道行情！凭你什么大学生，公司里那点薪水够吃就不够穿。”唐媖咬着牙尖着嗓子拿扇骨子在手里拍得啪啪作响。
　　笑侬涨红了脸，半晌，欠身欲起道：“既然姑妈为难……”“唐太就这么一说，你还信真了!唐太可不是那些只知道分斤拨两的守财奴，也不稀罕图你的回报，莫小姐别把你姑妈的好意弄拧了。”背后那双手上前一摁，又把笑侬按回了座位上。“你别拦她，她哪瞧得起我的好意啊，跟她爹一个德性，又臭又倔！”唐太气哼哼地道，唰地展开扇子，噗噗地扇了起来。“她一个晚辈，瞧着才16、7岁，唐太你何必跟她见识。”背后的声音特别地悦耳。“算了，你也别替她遮遮掩掩了……我想好了，既然你想要读书，我就供你读书，我也不求你回报我。我也是看在你死去的爹份上！他虽不把我当姊姊看，我不能学他无情无义。你现在住哪？抽空赶紧搬来吧。我在楼上给你准备一间房。以后除学杂费按数帮你交外，生活费我按月给你。你有同学朋友，也可以带了他们来玩，不必拘束。”
　　笑侬一时愣住了，那双手又轻轻推了她一把。“谢谢姑妈！全仰仗姑妈了！”笑侬赶紧回道。“不敢当！只别像你爹一样心里骂我，也念我一点好就阿弥陀佛了！”唐太还有些忿忿地，不过紧接着就叫：“阿贾倻！过来给表小姐倒茶！莹莹！家茵！……这两人也不知死哪去了！一个下午都不见人！”
　　“多半被谭家二少爷约了去游水去了。他们之前也约我来着，我懒得去。诶，都这会了，我得走了。老胡还约了我打牌。”背后的人悉悉梭梭地就往门边走。“嗬，詹少你今天少见啊！竟这么帮着这小妮子来管我的家务，这一下午都耽搁了！好不容易料理完了，你又要走了！”唐太抱怨着。“没有的事！我最烦家长里短！今天就不打扰你会亲了。再说了，老胡答应今晚还要把莉莉介绍给我呢！”“这老胡！好久不上我这来，原来又摸上那数筹码的大洋马了！你呀，就跟着混吧！越混越入了下流了！”唐太鄙薄道。“我可从未自诩高雅。”那男人边穿外套、收拾帽子，边头也不回往外走，留给笑侬一个匆匆的背影，不一会院子里的引擎轰鸣，不由人联想到他风驰电掣般飞驰而去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