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晴却有晴》莫须黢夜无名

6、何处才是依靠

　　宿舍楼里面乱哄哄的，大家都在七手八脚地打行李。笑侬报考的预科已经有了答复，但是开学前的暑期并不允许新生住宿。笑侬一时有点不知该怎么办。住平民旅社人太杂；租房子吧，短赁的怕不好找、也贵，况且这个月家里的汇票已经晚来了一星期。笑侬想着要不要拍电报回去问问，但又觉得这么催逼着父母要钱实在过意不去。
　　她家是绍兴一带做桐油生意的，以前略发了点小财，所以把女儿送来香港读书，希望能在此地多沾些洋气，以后好谋个出路。当然女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嫁人。只可惜战事频仍、地方盘剥又重，笑侬的出路还不甚明了，她家的桐油生意却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不过家里人心疼笑侬书念得好，仍一力支持她继续念下去。
　　笑侬曾在家信中提到醒亚，虽然说得很含蓄，家里人看了也都明白以后的东床快婿怕就是这男仔了。笑侬的母亲嫌醒亚家不富贵，怕女儿将来要吃苦，但因着自家生意也日益惨淡，也不好太讲究。她父亲倒是觉得这门亲不错。内地局势一天乱过一天，女儿最好能留在香港躲避战火。醒亚家在港岛，女儿嫁了他也算有了依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笑侬这会子无处容身真要依靠时，醒亚却没了踪影。
　　但宿舍楼说关就要关的，琪美替她出主意：“要不去素卿或者小曼家？”笑侬只是摇头。琪美偷偷瞟她一眼，不好意思地接着说：“其实我也想你去我那住，不过你也识得我阿姨好烦的，你去了她肯定要咕哝。”笑侬对她笑笑说：“你别担心，我还有点积蓄，暂时找间屋住没问题的。”
　　笑侬知道同学们也各有各的难处。像琪美，别看平日老爱出风头，实际是寄人篱下、在香港只有她阿姨这一门亲戚好投靠。素卿更不消说，回了家就得受继母的磋磨。小曼家境优越，可惜跟她母亲不对盘，一天到晚也不消停。笑侬想求人不如求己，挨过这几天等汇票一到就好了。她找了一家便宜的房子，讲好先租一个月看看。房钱先付一半，等家里钱来了就付另一半。
　　笑侬入住第二天就有客登门，原来纪晓男打听得她的住处特来看她。他很细心，知道醒亚不在，笑侬一人拾掇屋子多有不便。笑侬很感激，她一个女孩子，粗笨的家具实在奈何不动、煤和米也只好一点点往家里搬，纪晓男来得正是时候。
　　笑侬知道纪晓男在香港也没有亲戚，便问他何处落脚，他说现在挤住在徐元梦家里，还好元梦家只得一爷爷，很好说话，就是远得很，在九龙那边，过来就得坐渡船过海。不过等他有工作了就搬出来住，到时还和元梦一块，俩人一起省房租，元梦也嫌地偏不方便。笑侬便问他事找得怎样了，纪晓男说有家小银行已经有点眉目，那儿的老板和他父亲有点私交，再跑跑估计就能定下来。纪晓男问笑侬可有醒亚的消息，笑侬摇摇头，她也很想知道醒亚在哪。
　　醒亚自离了医馆就去找组织接头，组织上怕他已经暴露所以暂时不让他回学校或者回家。醒亚天天困在秘密据点，心中老是惦记着笑侬，经过这次磨难，他更怕失去她了。好容易挨到风平浪静，他便心急火燎地出去打听笑侬的下落。这倒不难问，素卿她们都有她的地址，只是素卿和他说话时神色怪怪的，醒亚便想到了笑侬编的谎话。他觉得很好笑，一路走一路想着待会见到笑侬该怎么答谢她让自己贴上了“色急”的标签。
　　笑侬再见到醒亚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气愤，她把眼泪狠狠憋住，只是冷哼一声：“你来做什么！”醒亚笑嘻嘻地：“来看我的救命恩人啊！”说着便上前去拉笑侬的手。笑侬侧身躲开：“不敢当！我这么个没脑子的人哪能够救得了你。”醒亚还是好脾气地笑：“别生气罗，我认罚就是。”笑侬才不稀罕，但想到他血淋淋地爬到她的寝室、又在医院不辞而别，让她担惊受怕这许多日，又实在气不过，便狠狠地捶了醒亚一拳。谁知醒亚脚步不稳，立马就往身后的床上倒去，哎哟哎哟地只叫撞着了伤口。笑侬忙上前查看，醒亚一把抓住她双腕道：“你谋杀男友呀！”“呸！我早跟你分着手！”笑侬因两手被抓牢了拧不过，便将脸吊到一边，表示她一点没有和解的意思。醒亚说：“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受伤了？”“谁爱听呀，你死了才好！”
　　醒亚放开笑侬道：\"其实就算你问，我也不能多讲，你多听一分就多一分危险。\"笑侬不屑地撇了撇嘴。醒亚自顾自地继续说：“我只能说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一个中国人的良知。你一定要相信我！”笑侬侧过头看着醒亚，他脸色还是很苍白、受伤后似乎沧桑了许多。此刻他眼望着别处，似乎在克制自己的激动。他死里逃生也心有余悸，但是信仰这东西却让他顾不得个人的安危了。笑侬忽然不忍心了，她不愿再跟他怄气、不想再说一句伤他的话，她一把抱住了醒亚、心中痛惜道：“我再也不要他受伤害了！”
　　醒亚也搂住了笑侬，就像搂住一个渴望已久的宝贝。笑侬的脸紧贴着他的胸口让他觉得很充实、充实得要化成泪水满溢出来。他低低地问：“那你还愿不愿意做我张家的媳妇？”这次笑侬没说话，但醒亚感觉到她的脸摩挲着衬衣微微点了点头。
　　快到晚饭时间，醒亚赖在笑侬这蹭饭。笑侬说：“可没好饭招待你！”不过到底是凑了一荤两素外加一碗汤。醒亚幸福地看着她忙里忙外像个小主妇，心里憧憬着自己将来的小家。饭间笑侬问醒亚当初为什么那么气她，如果不是她气量好、有涵养，一般的姑娘早跑了。醒亚又开玩笑：“怕你嫁了我守寡吖~”笑侬急得伸手就来握他的嘴，一边忙念：“坏的不灵，好的灵！坏的不灵，好的灵！”她想自己以前从不信这玩意，听老辈人这么念叨也很是不屑，如今却心虚得很，恋爱真是神奇！
　　俗语说香港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彤云密布到雨过天晴只是嗖呼之间。这话用来形容恋人也颇贴切，笑侬刚在小曼家的派对上惨兮兮地宣布和醒亚分着手，现在又传出了二人订婚的喜讯。同学们觉得不可思议，细细一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琪美更是瞅准机会取笑：“差点谋杀亲夫啊！帮你这么大忙，一定要好好谢谢我们，不然你做老姑婆的噶！”素卿也在边上凑趣地笑。
　　只是这订婚的喜悦中却掺杂着阴影。笑侬劝醒亚不要再干暗杀这么危险的事了，但醒亚只说之前是因为失恋才失误、现在笑侬已经是他的未婚妻了，他一定谨慎小心、不会再出错。醒亚还劝笑侬同他北上，比起偷偷摸摸的暗杀，他更渴望能正面迎敌。笑侬不置可否，她只推脱等家里来信了再定。笑侬已经往家里拍电报告知了喜讯，顺便问汇票的事情，因为这次迟得实在太久。等来等去，信到底是来了，只是具名并非她父母，笑侬只依稀记得是族中一位远房的大伯。她顾不得地拆开信一瞧，起首便是：“笑侬侄女谨启，近来日军频频空袭，汝父母并幼弟因不及避入防空洞，不幸于上月二十八日罹难，家中房舍亦俱炸毁......”笑侬便觉软了身子不由自主往地上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