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番外·凤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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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兮！凤兮！何德之衰？——《论语·微子》
章舜卿一出世就有从九品的官身。
他祖父是靖和帝的尚书左仆射，致仕时封赠太保，显赫当世。
他父亲是宰相的嫡长子，出身虽显贵可也因此固步仕途，娶了门当户对的妻子，却始终因为有一个宰执父亲的缘故无法触及中枢，只能担任一些富贵闲散的职司。
他是家中第二个儿子，却是嫡长子，长兄尧卿是父亲的侍婢所生，性情友爱孝顺却敦厚木讷，无甚长才，不得祖父喜欢。他倒是自幼聪慧才思敏捷，打小就被祖父带在身边教导，后来更被选入宫中成为皇子伴读。
他一直记得小时候祖父常将太保的玉笏与他把玩，抱着他和蔼地道：“凤郎将来可腰金紫，成就当不下裴华阳。”
凤郎是他的小名，祖父亲自取的。每当祖父说这话的时候，身侧总有许多人纷纷应和着，他那时候还小得很，笏板都还握不住，懵懵懂懂地坐在祖父膝上怀里抱着那玉笏，听着周围一片颂赞，就觉得自己似乎确实是应该能及得上那个裴华阳的。
后来他才知晓了那是谁——大齐一代名臣裴端允爵封华阳侯，廿五岁上金紫垂腰，是不世出的传奇。
西席先生说裴太傅之仕途成就空前绝后，时年七岁的章家凤郎扬了扬下巴道诚哉空前，未必绝后。
他到现在都记得那位也是颇有文名的西席先生是如何反应的，他深深地看了自己一眼，而后摇头叹道：“噫吁嚱！裴端允身后无妻无子，早就绝后了。 ”
这是句不那么好听的大实话，其实没什么缘故能让章舜卿记这么久的，但他就是记住了，觉得这一声感叹让他心头一悸，颇有些微妙，多年以后才知道，原来当真是一语成谶。
他十二岁订亲十六岁完婚，妻子是工部卢尚书的幼女，平南侯的侄甥女，章家正是靠这一桩姻亲搭上了军中的势力。
那时他年未及冠，已是风光无限，隆泰帝以他为侍读，信重有加，初登基时便曾在百官面前道：“当以玉堂处凤郎。”
玉堂便是翰林院，所谓玉堂凌霄，士林华选，当是新科进士方才能入翰林院的，甚至自兴平帝后，哪怕殿试二榜三十名后都入不得翰林。翰林学士更成了天子顾问，职司承旨草诏，乃是文学之冠。
天子起意要将尚无功名的他直接擢入翰林，他虽辞而不受，可玉堂凤郎的名声早就传遍了洛阳内外，人人都说他将是裴太傅之后第一个金紫垂腰。
他新婚之时隆泰帝钦赐了贺礼，新婚妻子贤淑识礼娇美可爱，乃是良配，天子体恤宠臣，许他三月婚假，燕尔良宵如花美眷，他却竟……兴致缺缺。
他可以温柔体贴，与妻子也算是琴瑟和谐相敬如宾，但寻常少年郎初尝闺中滋味后难□□连缱绻，他虽勉强也行了周公之礼，可怎么都没法对床|笫间与妻子的交颈缠绵打起精神来。
章府祖宅有专门照料他祖父身体的太医，为他把脉时只说他身体康健得很。章舜卿觉得这是不对的，可他自己都尚且年少，虽然朝中政务官场进退已经比许多在宦海中蹉跎半生的朝官都娴熟精擅了，于房中之事却是懵懂，更不知该如何向父兄开口问询。
到了夜里就索性借口治学躲在书房，被祖父知晓后倒夸赞他不耽儿女私情，胸怀大志，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章舜卿一直觉得自己只是不好女色，情欲寡淡，他与妻子虽不常同房，但是毕竟门第相当情投意合，婚后日子倒也过得和美。
回朝后天子圣眷日隆，越发有直接提拔他入翰林的意思。章舜卿这十几年来春风得意出人头地，骨子里早养出一份傲慢来，脾气也确实有些倨傲，但绝不是骄矜自负的蠢货。他才学极好，又晓畅实务熟知朝政，当真胸怀金紫之志，却无意在今后的仕途上一直背负一个幸进之名，在与父祖通信后，终于锁厅封印，请旨应举。
他中榜眼时已是从六品的起居郎，夸马游街洛园赐宴时风头远盖过同科的状元郎。
隆泰帝在洛园宴上执着他的手道：“凤郎且屈就一任吏部主事，待任满后外放攒一任府君资序，当可入台省矣。”
但他吏部主事一任才满，便遇上了时疫，祖父年迈染病眼看不起，他陈情告假携妻还乡，不想妻子也因颠簸劳累染了时疫，于他祖父殁后不多久，便也撒手人寰。
章舜卿自幼与祖父亲厚，同妻子亦是情深，接连噩耗袭来，他一时难以释怀，便上表自请致仕守孝。
孝期刚过就收到了湖州知府的调令，他正好以仕途遣怀，于是走马上任。
在湖州的时候章舜卿推了好几门亲事，自从妻子死后他已无心再续弦，左右不好女色，索性连侍妾什么的也一并推了。
但是像他这样青春韶华前途无量的男人不近女色简直是罪过，没多久他便听到了有些风言风语，说他好男色。
那时候他也不过二十啷当岁，居然真的就乔装去了一趟南馆。那些所谓头牌虽然漂亮，但是涂脂抹粉孱弱纤细，有点不男不女不伦不类了。他可是自幼出入宫禁的，见过了那一帮昭帝嫡系的天潢贵胄之后再看这些所谓美男子，也实在难免兴致缺缺。
临走的时候倒是出了一件事，他挺快就忘记了，很多年以后才想起来。
那是一个来寻欢的男人，高大英俊年轻风流，喝醉了酒，一把握住了正欲出去的章舜卿的手腕，将他拉到怀里絮絮地说些叫人耳热的醉话。
章舜卿心里忽然一悸，那男人的手烫得他手腕几乎要被灼痛了，然后立刻有人上来拉开了那个醉汉，他忽然就没有心思追究什么，匆匆离去。
他从小行走宫中御前，行事拿捏分寸考量当时无出其右，他清楚地知道有些事情不能琢磨，并且长于将之抛之脑后。
适时适当的自欺欺人也是一种绝顶的洞明练达。
湖州知府任期将满之时朝中风起云涌。待他再次回到洛阳的时候，待他恩重如山的隆泰帝已经龙御宾天，新继位的太子才满六岁，眉眼里全是先帝的影子；奉诏摄政的豫王景颐算是他半教半带看着长大的，拖着未愈的伤腿握着他的手唤他章家阿兄。
于是他交接了湖州知府，回京就任翰林学士尚书左丞并明德殿侍讲学士，一路从左右仆射升任尚书省的首相，平步青云，如同他和所有人设想的一样。
唯一的变数是段殊。
段殊第二次进京的时候已经长成了一个潇洒倜傥的少年郎君，章舜卿与皇室亲近，从来不怀疑昭帝一脉的血统对相貌的影响，他甚至以前就曾见过河阳大长公主，段殊的身形气质都不像他的母亲，但面部那精细的轮廓一看就是昭帝血脉的遗泽。
但他长得再英俊也只是个惹是生非花天酒地的小狼崽子。
章舜卿这个念头保持了挺久，直到有一回他休沐在府中，心血来潮想去看看段殊抄书——看到那小狼崽子吃瘪磨牙他会心情稍好一点，虽然似乎有些恶劣，但他也是真心为他好。
这样的名将之器要是蛀空在酒色里，于国于民都是损失，何况这样的出身，这样又得圣眷又有才华的年轻人，委实让他有一点点想起了从前的自己。
结果看见的却是那小狼崽子宿醉未醒似地趴在书案上呼呼大睡，章舜卿又好气又好笑，走到他身边端详了一会儿，屈指叩了叩桌案。
没动静。
再叩。
还是没动静。
章舜卿摇了摇头笑意更深，干脆在桌上叩出一阙阳关三叠的调子来。
段殊终于有了反应，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模糊地喊了个名字，章舜卿忍不住把眉挑得高高的，不用猜也知道段殊将他当成了什么人，那小狼崽子却紧紧攥着他的手腕拉到唇边落下一吻，平日里狼一样的目光款款深情地望着他，万千情愫直闯入眼底。
章舜卿忽然就想起了约莫十年前湖州南馆里那个醉酒的男人，因为段殊抓着他手腕的手一样是烫的，烫得他心头一悸。
他蹙了蹙眉，甩开了手快步离开，那种灼痛感让他有些胃痛，他想这小狼崽子实在是不像话，下次还要给他一个禁酒令才好。
在书房坐定后章舜卿忽然没由来地想起了段殊那个眼神，他觉得自己大抵是一个人太久了，年纪也不小了，所以实在是有点受不了年轻人这个风流恣肆的调调。
隔日傅约府上递了帖子邀他参加婚宴，翻开一看却是傅约要嫁女，章舜卿忽然有点感慨，他的同年同僚几乎个个都已经为人父母了……其实如果当年不是那场时疫，他现在或许也已经为人父了，儿子都快和段殊一般大了。
想起段殊他又忍不住蹙了蹙眉，摇着头感慨了一下自己若是真的有这么个儿子一定已经被气死了，然后吩咐章仪去准备傅约嫁女的贺礼，坐回案前重新拿起笔的时候看着眼前誊写整理了一半准备给段殊抄录的兵书，忽然就有些茫然。
他有一点觉得自己老了。
人老了之后性子就会变得随和，也会更喜欢年轻人一点吧？
他慢慢地觉得段殊其实也还不错，除了荒唐不成器……还有字写得太丑，论脾气见识倒不愧是镇远侯世子，颇拿得上台面。
而且生得高大英气，丰神俊朗，无论是否败絮其中，至少算是金玉其外。
不知怎么的，段殊渐渐地也没那么跟他犟了，好像是开了窍一样乖巧听话。章舜卿实在疑心是否临华殿那位殿下对他这个好外甥说了什么，但要是真的说了他也管不着。
他这么多年的性子养在那儿了，怎么也不是平易近人容易亲近的那一款，改不过来也不打算改，他不觉得这个小狼崽子能忍得了。
结果事实证明是他低估了段殊，那小狼崽子第一次乖巧地对他说“不知小子是否够格为先生陪客”的时候他甚至一点被惊吓到，不过次数多了好像也就习惯了。
他越发笃定自己真的是年纪大了，所以才会开始想要让个看着就暖实俊朗的年轻人陪着。
他是把段殊当子侄看待的，但他绝不会说出来。段殊是何等的身份，哪里能乱攀亲戚。
不过既然存了这份心思，看到英俊挺拔的年轻人就难免会多打量一下做做比较，往往比较之下就越发觉得这小狼崽子倒真是俊朗风流出类拔萃，日渐乖巧收敛之后就更讨喜了。
章舜卿虽然面上仍旧是淡淡的事不关己，但他真的开始觉得教养个小狼崽子也许是个不错的事情。
那一日段殊摆出一副懵懂青年的模样来找他谈心，他一开始还因为这小狼崽子情网深陷的青涩模样觉得好笑，直到他告诉他，他喜欢一个男人，想要为那个男人推掉家里为他安排的婚事。
又是没由来的一阵心悸。
章舜卿一如既往地忽视了那阵心悸，恨铁不成钢地想枉本相觉得你这两年有些长进，到头来还是败絮其中。
这么好的年轻人，俊朗有为，看着都让人觉得暖实，怎么就整天不学好呢？
真该去沙场上历练历练，好好磨磨性子。
于是章舜卿认认真真地和他讲起了道理，段殊起初还顶嘴，后来垂首受教。
章舜卿想这下那小狼崽子总该安安心心地回去和定下亲事的女孩家完婚了。但是先前的心悸越发厉害起来，他觉得不妥当，叫来太医诊过脉开了安神养心的方子喝完才睡下，心说镇远侯可是欠了本相好大人情。
就在他仍旧犹豫是否要举荐段殊去湘西的时候，那小狼崽子几次三番递了帖子要请他赴宴。
他去了，后面的事他一点都不想想起来。
他气得很厉害，气完了又觉得心寒，可渐渐地连计较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在把那狼崽子扔去湘西后顺手请了道旨意，拖着差点被那狼崽子拆了的老骨头跑去巡堤。
他诚然是台省宰执中最年轻的一个，但也有三十五了，他自从遇到段殊就觉得自己老得特别厉害，偏偏那小狼崽子还这样折腾他。
他真的一点都不想跟一个不懂事的年轻人计较。
什么叫不懂事？不懂事就是很多事情不论知不知道都不该戳穿，所谓看破不说破才是好朋友，他是断袖这个事情他自己都不想知道，十几年来都一点都不想知道，那个小混账却因为自以为是的喜欢就把他往沟里带，全不顾他早已经不是能十丈红软恣意浪荡的年纪了。
章舜卿站在黄河堤上看他们用铁椎一寸寸验过大堤，段殊那张脸一从他脑子里扑腾出来他就把他用铁椎抡进黄河里去，乐此不疲。
走前他认真地问过侗蛮平叛的事，兵部尚书掐着手指头给他算了个三年五载，他寻思着过了三年五载那小狼崽子的那点心思就该消停了，不消停也没关系，镇远侯和和河阳大长公主可不会容他二十大几还在外面狂蜂浪蝶，估计才献捷就得让他回去成家。
所以之后章舜卿都过得挺安宁的，至少段殊安宁了，他琢磨着按着那小狼崽子的脾气，知道自己把他扔去湘西恐怕要恨死自己了，于是心安理得地继续过回自己安宁寡淡的日子。
不过总有人不想让他安宁，比如说当今天子。
当年天子初登基出郊祭天的那一次他就隐约有点知觉，事后跪僵了腿听蔡太后训话的时候他模模糊糊地想大概是承了先帝太多恩情，欠了他们家的，所以得在他儿子身上加倍还回去。
果然天家的恩典没有凭白给的，都是要拿老命来抵的——他带头闯进青宫内的天子寝宫的时候看着苏世儒惊恐的脸，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回府后一边喝掺了消风散的养心汤，一边斟酌着要怎么给摄政王写信才能保证景宁哥不至于气得把自己拆了，最后想来想去还是决定简洁一些如实奉告。
天子下落不明的那几天他辗转反侧，无可救药地想要有个人陪在身边，最好是个英俊健壮，看起来就暖实的年轻男人。
章舜卿靠在书房的软榻上叹了口气，窗户纸捅破了再自欺欺人就不是洞明练达了，那叫掩耳盗铃，说难听点就是愚蠢。
他翻着手里的书安静地想，出身不要显赫，但教养要好，年轻但最好懂事知进退，做事有分寸，愿意陪着他，抱着他，最好……还有一点点喜欢他。
作为回报他可以造就他，无论他想要什么，这世上不说所有东西他章倩臣都给的起，但一个有分寸的人想要的东西，他基本上大都是能给的。
啧，想想都觉得前程似锦，肯定有很多年轻人愿意……至少愿意装作喜欢他的样子来抱他。
但是这样未必也太难看了。
他把手里的书扔到小几上拉了拉膝上的薄毯，自嘲地笑了笑，用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去诱惑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来抱他这种事情实在是太……下作了。哪怕洛阳城中四成人觉得他有隐癖，四成人觉得他有隐疾，他的倨傲矜持也根本没法容许自己做出这样的事来。
而段殊的眼神好死不死地从他脑海里冒出来，他翻了个身磨着牙骂了声小畜生，然后把这一切都扔到了脑后。
段殊不行。
不管那小狼崽子是真情假意，又有多合他的心意都不行。
当朝尚书令勾搭了镇远侯世子这种事情，不管是不是老牛吃嫩草他都承受不起，他这把老骨头连这个小狼崽子都吃不消，别提他家里那一个个风云龙虎的了。
他能一个人过这么多年，就可以一个人继续过下去的。到三十好几的年纪因为这种破事身败名裂，可不符合他给自己想的任何一个了局。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番外·凤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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