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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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相府里的风波迭起，豫王府上的岁月已然静好得安逸了。
景皓从未过过这般疏懒的日子，头天夜里睡下后因为从洛阳赶来的劳顿，睡得格外沉些，翌日清早在宫中惯常该起身的时候他还隐约醒过，但扒开眼看了看，觉得天色暗得很，就又睡了。
入梦的难得不是甘棠，是桂子，他在梦里走过御苑的转角，一树银桂香甜得化不开。
他理所当然地睡得更沉了些，醒转时已经是午后。自称珠玑的女官端正地跪在床前，问他是否要洗漱用膳。
年轻的天子按着久睡后隐隐作痛的脖颈和枕骨，茫然地看了眼外间仍旧昏暗的天光，屋子里有很浓的桂子香气，从屋角的仙鹤香炉口中袅袅吐出，像梦里一样的香甜，缠绵缱绻得让人昏昏欲睡。
珠玑是个乖巧中略带些羞涩的少女，同为王府女史，远不及琉璃活泼健谈，倒是颇有小家碧玉的闺秀气，她用和桂子一样甜软的声音向天子解释：因为王爷眠浅畏光，王府寝居都惯以黑纱罩窗；炉中燃的是安神宁心香，可以滋养神魂；王爷说陛下一路劳顿，特意让奴婢们不要打扰，且由陛下休息，睡足了再论其他……
景皓晃了晃头打断了她，惺忪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珠玑掩唇一笑：“快到未时了。”
“……”
景皓活了快二十年，当了五年多的皇子十二年多的天子，还是头回起得这么晚，一时间不免茫然，但从未体验过的大抵是饥肠辘辘的感觉一下子把他从茫然里拉回当下，按着后颈的手指微一停顿：“先……洗漱用膳罢。”
待到收拾停当用过吃食，景皓舒展了一下酸软的四肢，稍稍适应了一下午后稍有些刺目的日光，打量了一下窗前罩着的黑纱，撇了撇嘴问道：“皇叔呢？”
“王爷习惯午后小憩，现在应该才起身，在书房。”珠玑乖巧地应了，旋即体贴地道：“可要奴婢引陛下过去？”
景皓进到景颐书房的时候看见他叔父正向后靠在太师椅中，琳琅侍立在椅后，让王府的主人把头枕在她丰腴胸口，纤纤十指在对方头上几处穴位轻柔地揉按着，一边温声软语地说着：“王爷，要不要叫太医开些药……”
景颐闭着眼，长长的眼睫像是栖停敛翼的黑蝶，随着女官的动作在窗口垂落的日光里微微颤着，被照耀出浅淡的金色来。
按说男子眼睫太长难免会有些许女气，但自昭帝之后，大齐皇室嫡系一脉无论男女，各个都是浓睫舒长宛若蝶翼般精致，到如今，长睫俨然已成了大齐国中评判美男子的一个标准。
阖眼坐着的俊美男人嘴角微含着温柔的笑意，轻声地对身后的女官道：“不必了，回头又开些藿香正气什么的，那味道真是，拿桂花蜜都压不下……你给本王揉揉就好。”
景皓忽然觉得有些说不出的不舒服，意图深究却又捉不住头绪，于是只好撇在一边，清了清嗓子唤道：“皇叔。”
景颐循声望过来，嘴角的笑意里多了些亲昵，一边抬手示意琳琅退下，一边撑着扶手站起了身：“陛下休息得可好，可用过膳了么？”
“休息得不要太好，朕懂事以来，还是头回起的这么晚。”景皓心里稍稍松了些，一边笑着应答，一边又看了一眼垂眼福身向他行礼的琳琅。
容色气度，规矩行止都不逊于他的明德殿尚仪女官玉锦。
他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在新州馆驿里看到的那只隆泰御制的博山炉，他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能叫他看着眼熟的东西，十有八九都是宫里流出来的，于是向他的叔父笑道：“皇叔身边这内司女官，看着不是寻常出身。”
“是臣母妃的侍女，与臣年纪相仿，做事又仔细体贴，自幼处得熟了，出宫建府的时候，便向先帝讨了个恩典，一并带出来了。”景颐略微偏了偏头，伸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怎么了陛下，珠玑服侍得不周到么？”
年轻的天子径自坐到了景颐原先坐着的地方，单手支颐端详着他叔父，他爱极了他这样略偏着头和自己说话的神态，刻意停顿了一会儿才道：“珠玑挺好的，就是拘谨了些，朕还是喜欢琉璃那样的。”
景颐微微垂了眼帘，但旋即抬起，这个动作太轻太快，以至于根本没人看得出他适才想起了苏世儒。景皓只看得到他皇叔抿了抿唇，眼里的笑意带了点他没看懂的了然，然后把嘴角扬起了一个漂亮的弧度，很温和甚至于有些欣慰地道：“臣明白了。”
年轻的天子不明所以，但在这样琐碎的地方纠缠素来不是他的作风，他又望向仍旧保持着福礼姿势的女官，沉声道：“琳琅是么？免礼罢，来，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琳琅大大方方地抬起头，却很懂规矩地垂着眼，并不与天子对视，景颐全然无意阻止，也不在意自家侄儿占了桌后的座位，自己踱到一边在另外的椅上坐下了。
景皓眯起眼，摩挲着手上的白玉扳指曼声吟道：“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真是好名字。”
琳琅福了福身：“谢陛下夸赞，是王爷取得好。”
“看着朕。”景皓觉得胸口有说不出的烦闷压着，他注视着女官黑白分明的杏眼，然后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抿了一口。
那是他皇叔饮过的残茶，触口处还有些微的湿润，他知道这样做万般不妥，可他忍不住。
琳琅顿时睁大了眼睛，下意识去看自家主人，景颐靠在太师椅中，并不轻地叹了一口气：“陛下……”
景皓应声看着他，眼神像是初成年的雄兽，圈地画迹张牙舞爪，断不容人稍犯所有。
他垂下眼，然后摇了摇头说：“琳琅，重新沏两盏茶来。”
这样的反应太过平静了，景皓有些不安地看着琳琅福身退出去，而他的叔父靠在太师椅中，黑玉般的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敛去了温柔亲昵，重新回到了那样一丝不苟的客气，甚至隐隐带着些失望。
景皓有些无措地咬了咬嘴唇——这个习惯太稚气，他自亲政之后就十分在意地试图改掉，也确实不常在他人面前做出来，可他在他的皇叔面前总是抑制不住地失态，先前也是，现在也是，什么帝王心术天子涵养好像都被他在临走前丢进了澄心湖底，半点没能带出来。
而对方随后说的话让他恨不能把自己也丢进澄心湖底。
“臣恐怕不能应允陛下了，藩王任官，本朝并无先例。”
景颐说话的时候语气淡淡的，目光从他侄儿脸上流连到那盏残茶再转回他侄儿脸上，语气平和得一点可以指摘的地方。
景皓险些站起身来，但他忍住了，年轻的天子用指甲抠下了他皇叔椅子上的三缕漆皮，语气恳切得近乎哀戚：“皇叔，朕尚且年少，当年父皇委国于皇叔，就是因为朕的能力尚且不足以担负社稷，如今朕实在是力不从心才来找皇叔，皇叔怎么忍心……”
年长些的男人只是望着那盏茶，并不看他。
“亲王摄政也是父皇首开先例，皇叔向来不是迂腐之人，为何于此小结拘泥。”
景颐“啊”了一声，终于看向他侄儿，很认真地说：“臣其实是个很迂腐的人。”
这句话里的意思已经太明白了，景皓又咬了咬嘴唇，觉得他皇叔这样的语气似曾相识，好比是那时候在新州馆驿，他得寸进尺地吻了他，他就用这样平和浅淡的语气要他解释。
景皓想要走到他叔父面前搂着他的腰，或者背，像是两三年前那样撒娇卖乖，可他还是坐着，很艰难地挤出了几个音节：“皇叔，朕知错了……”
他的叔父摇了摇头，撑着太师椅的扶手站起身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用他极其熟悉的语调淡淡地说：“天子有过，臣服其罪。”
一条素白锦缎底下滑落出来的青紫淤伤的手臂蓦地自眼前冒出来，年轻的天子就像是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那样怔忪地疼痛着，而两耳充斥着嗡鸣，一时间什么都听不见。
他甚至没有听到他的皇叔告退离开的声音。
缓过来的时候豫王府偌大的书房里只剩了他一个人，桌上不知何时换了一盏全新的茶，他端起了茶盏，慢慢地啜了一口。
是明前龙井。
他觉得自己应该要想，这还差不多，都要五月了，也该到了喝龙井的时候，怎么还喝大红袍呢？可有别的东西占据了他的思维，喧嚣哗然，挥之不去。
原来是这样。
原来苏世儒真的是被朕害死的。
原来要全心全意地喜欢一个人居然是这么困难的事情。
但他连生气的余地都没有，一想到那个男人的脸和笑他的所有情绪就心甘情愿地退避，他一出生就认识他从小就喜欢他，景颐这两个字就像是与生俱来的什么刻印把他束缚住了，他没法把他从自己的心脏骨血里剔除出去。
景皓为这样的自己感到悲哀，这与他一贯为人处世的准则全然相悖可他居然没有一点办法，他忽然就有些畏惧了，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让自己改变得这样彻底，而他竟全然没法挣脱。
在那么一个刹那间他有些犹疑，是否真的要把这个男人放回自己身边，但是他很快就将那些犹疑从脑海中撇去了，毕竟逝者已矣。
而他的皇叔是活生生的，看得见摸得着，可以牢牢地握在手里的，真切地抱在怀里的。
于公于私，他都想要他在自己身边，如果一时间他没有办法接受，他可以先给出余地，让他慢慢地习惯被自己喜欢这个事实。
毕竟自己还很年轻，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和耐性。
景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门口侍立的琉璃迎上来福身一礼，语调轻快地道：“王爷让奴婢前来服侍陛下起居。”
年轻的天子呼出了一口气，在心里抱怨道：你看，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你顺着我，让着我，宠着我，想要什么你都会给我，却唯独我最最渴望的……
便抿了抿唇，向琉璃问道：“皇叔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第62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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