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第四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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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舜卿用指甲在桌上滴滴哒哒地轻敲着，这本是他沉思时惯有的小动作，段殊见怪不怪，老老实实地从袖里抽出一卷《神奇秘谱》准备找找看这是哪个曲子，却听那调子快得嘈切铮铮，简直不像古琴了，隐约耳熟，当下脱口问道：“这不是十面埋伏么？”
“嗯？”章舜卿抬眼瞥了他，视线落在他手中的琴谱上，不禁笑着问他：“怎么不能是十面埋伏？”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停了指尖击节的动作，修长白皙的姣好手掌平按在紫檀木的案几上，修剪合度的指甲似有珠光，其下牙白的甲肉透出微粉的色泽，凤眼的眼梢微微挑着，雁翎刀似得眉峰一贯锐利清冷，今日却不知是否烛火辉光太柔暖，看在眼里竟格外显得温柔。
段殊受宠若惊得心肝一颤，试探着问：“倩臣先生？”
“怎么？”章舜卿仍旧含笑，慢条斯理地将眼前的信纸折好收回函封里，用两指拈着就灯烧了，在火舌快要撩到指尖的时候松开手，让那团灰烬带着焰光坠下去，摔碎在青砖地上。
段殊看着他眼仁里两朵焰光慢慢湮灭去，什么都没问，只仍旧低下头翻手里的琴谱，抱怨似得说：“天色都暗了……”
“见不得光的事情，当然要乘着天黑办了。”章舜卿叹了一声，拂衣起身，将手向门外一指：“本相出去一趟，你回你自己府邸去，至少这几天没事就别总跑过来了。”
“出什么事了？”段殊一下子站了起来，神色颇为紧张的样子，章舜卿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十足矜傲的微笑：“有本相在，不会有事，你只管放心。”
章仪适时地出现在门边回禀车马已经备好，段殊把琴谱收回袖里，走到章舜卿适才坐着的地方，蹲下身看那一团灰烬里残留的一角信封，用指尖拈起来仔细地看了看，甚至还凑在鼻尖闻了闻，到底沮丧地皱紧了眉头全无线索。
但他很快舒展了神色向外面走去，他对章舜卿有十足的信心，既然对方要他只管放心就是可以轻松应对的意思，反正需要自己帮手的时候他也从不会客气。
车马转进一座江南风格的院落，章舜卿早换了居家的便服，拾阶上楼时腰间玉饰琳琅轻响，有侍女见他眉目锋棱气度出众，不自觉就红了脸，他目不斜视，自随引客的青衣侍者转到了一间极为僻静的雅间。
景颐端着茶盏浅浅啜着，姿容端华氤氲在乳白色的茶雾里，听到门响，抬眼看过来，言笑晏晏唤一声：“倩臣兄。”
章舜卿略驻足看了会儿，觉得此情此景可堪入画，题词他都想好了，只取李太白诗中美人如花隔云端一句便足以。
然后摇了摇头笑自己方才那些念头，信步走到景颐对面坐下，摆明泾渭后才笑着打了声招呼：“见过豫王殿下。”
亲疏立见。
景颐也不恼，仍旧是笑眯眯的模样，拈起片盐渍梅片含着，捧着茶盏走到章舜卿身边坐下，垂了眼用盏盖拨着浮汤的叶芽，章舜卿向来是沉得住气地，也不先开腔，只学他端了茶盏撇浮沫。
一个是曾经南面为君摄政十年的亲王，一个是冠龄拜相如今总领台省的元辅，虽然风采迥然，但春华秋实俱是出众，更遑论其各有经纬天地的手腕岳峙渊渟的气度，生生把个酒楼正店的雅间坐出了泰安殿议大政的架势来。
倘若有不明就里的朝官一头撞进来，多半会以为朝堂上马上就要有一场腥风血雨将要掀落高官显贵无数，或者皇齐正在厉兵秣马就快北攻元庭南下占城雄霸四海了。
盖因这两人嘴角各噙了一抹得体如仪的浅笑，一点都不像是正在对峙的样子。
景颐吃完了嘴里的梅子，饶有兴致地要去拿章舜卿手边的杏脯，章舜卿觉得有些荒谬，仿佛现在其实还是二十几年前，这位甚得帝心的九殿下一时贪玩做下了坏事，于是软磨硬泡要拉着他一起去见先帝，要他帮着说和一样。
他抬手按了按额角，轻声叹道：“当日路诚懿的事，殿下说欠臣好大一个人情，便是这样还的么？”
适才看那信的时候因为段殊在面前，他一点都没有表现出来，但是心里的震撼不可谓不大，他原本倒没想把和段殊在一起了的事情瞒全天下人一辈子，只是没料到居然这么快就被人发觉了，而发觉这件事情还率先对他挑明的，竟还是被他断定“绝不会无聊到来打听这样的闲事”的景颐。
不过来的路上他已经想清楚了，恐怕这一位不是想要还上先前欠下的坑害吴王的人情，就是还有更大的黑锅要他帮着背。
两个人如果认识得太久了，其实也是一件非常没意思的事情，彼此十分的知根知底，景颐会给他写那封信就是料定了他的性情，他又何尝猜不到景颐的盘算？
何况见面之后看见一贯威仪自重优雅端方的豫王殿下居然笑眯眯地吃起蜜饯来，就越发知道这件事小不了，不得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他暗自掂量过自家的腰板，觉得自家已经到这个年纪了，又一贯文弱，实在难堪重任，所以就算眼下景宁哥装得再人畜无害都不打算再掺和进去了。
天子家事原也不是人臣该掺和的，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的死局，先前路诚懿的事是景宁哥无心算有心给他挖了个坑，这样的栽一次不算什么，要是再栽一次就只能说他章某人自己蠢了。
景颐掏出帕子细细擦着方才拈过蜜饯的指尖，把一双温柔如画的眉眼弯起来淡淡道：“倩臣兄这便是冤枉本王了。本王原打算叫人打听打听，有什么事可以帮衬上倩臣兄的，不料打探出了殊儿这一桩，实在是颇感意外……殊儿到底是我的外甥，我这个舅舅还管不得他终身大事了不成？先前他闹悔婚那一桩，河阳皇姐可没少来信念叨，却没想到那个……咳……那个‘男狐狸精’原来是我凤郎阿兄。”
章舜卿耳尖微有些烫，觉得这大概就是拐了人家年方二八的黄花闺女被老丈人打上门来的窘迫感，于是喝了口茶，决意不去计较对方那一声轻咳略去了些怎样的词汇，反正肯定不是什么他喜闻乐见的就是了，搁下了茶盏后用十分无奈的语气道：“就算我吃亏，路诚懿那份人情就此与伯异这一桩抵消，就此两清如何？”
这话说得颇像东市做买卖的商贾声口，似乎是真的很吃亏的样子，景颐仍旧是笑，笑意却淡了些，渐渐敛作他一贯的沉静从容高深莫测，章舜卿下意识地将有些放松下去的腰背重新板直，却装作若无其事地也拈了个杏脯吃。
景颐淡淡地说：“陛下身边的内侍德良倩臣兄当知晓吧？和德让一起侍奉天子的，只是没有那么被信重，却也是能在御前行走的大貂珰了，进得明德殿，入得晗宸殿。”
章舜卿轻轻颔首，心说这杏脯的滋味居然不错，正想再试试景颐刚才吃的盐渍梅片，就听对方用波澜不惊的语调款款道：“他死了，悬梁自尽的。”
“哦？”章舜卿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雁翎刀般的眉峰扬起些锐利来。
他身为宰执，与天子身边说得上话的大貂珰多少都是有些往来的，不说关系打得火热，但绝对算不上生分，德良死得显然不寻常，他不愿意被攀扯出一个勾结内宦的罪名来，是以端正了些神色，也不去找什么梅片了。
景颐似笑非笑看着他，摇了摇头：“陛下已经管不得他和朝中臣子的勾连了……倩臣兄猜一猜，在他宫外置办的宅子里搜出了什么来？”
章舜卿微微蹙眉，思量片刻，脱口问道：“可是吴王？”
“正是吴王府的赐金。”景颐点了点头，用一种“不愧是章倩臣”的神色笑道：“足足二百镒……倩臣兄当知道，陛下前几日，才把一厢京畿禁军交给了吴王。”
那件事章舜卿当然知道，他还知道朝中上下对这一桩反应颇为汹涌，有几个胆大的御史更是直言了倘若吴王不轨之类的话，虽然通通都被贬去了岭南监盐税酒税，但事情毕竟闹得大了，连六部尚书都有一大半在私底下向他这个尚书令抱怨过，他却知道但凡与吴王有关的事情背后多半还有这位豫王殿下在搅风搅雨，便只是袖手道了句：“吴王是天子嫡亲的弟弟，疏不间亲，万望慎言。”
如今吴王调兵的符信还没捂热乎，天子身边的近侍就踩着吴王府的赐金吊在了房梁上，这无异于脱下了脏鞋底往天子脸上抽。
赐金乃是天子逢年过节赐给亲王府上的岁赐，乃是将作监的大金作所铸，底下皆有铭文，何年何月所赐何人都是能查的，不致于作伪。
章舜卿脑子里乱哄哄地转过了几千几百个念头，最后剩下的除了对于这样大的事情宫里居然没有漏出一点风声而觉得微妙，就只想着现在立刻马上起身告辞。
他不知道景宁哥挖了个怎么样的大坑在这里等他，却知道那一定是算上自己全族老幼的近千口人的性命都不够填进去的。
景颐似乎是没有察觉到他的心绪翻涌，只是笑得越发温柔：“德良的事情陛下虽然压下了，但是压不了多久，本王思来想去，总是不放心，于是想到殊儿军功卓著，又一向深得天子信重，不如让殊儿也领一支禁军吧。”
章舜卿刀眉凤目霎时高挑，微微眯着眼看了对方许久，冷冷地挤出两字来：“不行！”
像是早料到他会这样，景颐也不恼，只是轻轻笑着抿了口茶：“不愧是能让殊儿舍了世子之位倾心相待的，倩臣兄待他这份心意也是不逊了。不过……倩臣兄不要急，本王哪里会害殊儿，送他一场天大的功劳还来不及呢。”
作者有话说
第101章 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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