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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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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帛不知用了什么材质,透光性很好,笔墨却不散,季绯衣随意拿了一张,上面的字透过横竖千条的丝线落在她眼里。
“林乐,回暮增城人士,家徒四壁,屡考不第….”剩下的还没展开,只隐约露出“年十九卒”的字样,简简单单十几句话,实在看不出可歌可泣的端倪。
妤凰一面暗骂季绯衣挑戏本的眼光差,一面还得趁他没过眼的时候将戏本抢过来,揉巴几下扔回箱子里,顺道带合上箱盖,“这个英年早逝,可能有点虐心,待我找些圆满的段子在同你鉴赏鉴赏。”
季绯衣勉强看她一眼,勉强嗯了一声。
奈何妤凰实在是个言而有信的魅,为了表现她和季绯衣情谊真的十分深厚,接下来的三天两夜里,费尽心思从箱子里扒出来的好些不错的本子,统统与季绯衣鉴赏品评。
季绯衣整天整夜不能睡觉,困的眼冒金星,心绪难平的想,他当时怎么就嗯了呢?
原本不想搭理她,但偏偏她的每个观点,都毫无例外与他背道而驰,季绯衣闷声不吭听完第三个,终于忍不住开了尊口。
第四日天明日上,妤凰正与季绯衣讨论,这个得宰相青睐的书生是娶青梅竹马的表妹好,还是娶宰相家柔美的闺秀好,彼此正争的不可开交,前来通传的小婢敲门的手硬生生僵在半空,看着一个人争论面红耳赤发神经的神官大人,久久不能回神。
妤凰顿时掩面长叹,哎呦我的个神呐。
季绯衣耳根红了红,再红了红,幽幽收回还在和妤凰抢戏本的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咳,冷声道,“何事?”
妤凰托着下巴看那小婢三魂七魄逐渐归位,抖着腿跪下,声音颤巍巍绕了三叠,“公…公主请神官往岚洵殿一聚。”
季绯衣又咳了咳,微微抬袖,沉着声音道,“走吧。”
作为尾巴的妤凰,有人带路,自然快活的一路跟了过去,她好些日子未见姒锦,当然主要是没见到美人,只觉饭难食,寝难安,思念惆怅的很。
季绯衣斜着眼角,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妤凰连连点头,表示他这句词用的恰到好处,颇和她的心意。谁知季绯衣依旧斜着眼角,看她更不顺眼的样子,“你确定最近是缺了美人看吗?”
妤凰狐疑的看过去,依稀瞅见季绯衣眼底轻微的黑色,略略忖度,想来他每日半夜被她拽起来两三回品赏那些经典的戏段子,本就怨气腾腾,如此新仇旧恨,她还是稍稍收敛的好。
为了表现她的诚意,妤凰讨好笑道,“我知我知,每日让你看戏里郎情妾意,你却离心上人百里之遥不得相见,心底必然凄然怨怼。实在是我不好,本想同你鉴赏鉴赏文学让你开心,没想到选的戏本子略有些圆满,委实是我思虑不周。”
说完做出怅恨悔恨的表情,偷偷抬眼看一下季绯衣,“不然,咱们回去挑几个悲情的看?”
季绯衣眉梢狠狠一跳,“还看?没完没了么?”
妤凰刚想瞪回去,告诫他这种高雅情趣怎么可能出现尽头,没想到前面的奴婢被季绯衣的话吓了一跳,瘦小的身子瑟瑟发抖,不管三七二十一便跪在地上,“奴、奴错矣,奴只是仰慕神官风仪,不敢妄想,不敢妄想。”
季绯衣无语抚额,再瞪妤凰一眼。
看不出这厮的行情这么好,妤凰感概一句,然后摊摊手,回他一个又不是我的错的表情。
因为静默的太久,那奴婢已经吓的几欲昏死,拼命磕头求饶,季绯衣无奈,只得开口转移她的注意,“秋猎巡狩你可曾随驾?”
那奴婢愣了一下,还是有些战战兢兢,“奴随驾侍奉公主,神官大人是要问当日滑石的情形吗?”
季绯衣微微皱眉,看了妤凰一眼,止住那奴婢的话,“不必了,继续带路吧。”
其实关于这些,妤凰一点也不好奇。
她早前便听过宫里细碎议论过两件事。
一则是被她抛诸脑后的落秋殿,姒锦用这三个字把颇受宠爱的玉夫人打击的落花流水,玉夫人曾言公主说笑了,奈何姒锦那一句并不是说笑。
落秋殿是王宫比后苑还后的宫殿,是王上突发奇想游遍王宫都难以游到的僻静地所,一般放置些不受重视又得被迫养着的生物,比如蟑螂老鼠,比如年老的妃嫔。
身娇肉贵的玉夫人被丢到落秋殿,令人无法不怀疑是姒锦所为,这美人绝对有言出必行的高尚品质,只是王上竟对此没什么质疑,反而提起玉夫人颇有些鄙弃烦。
叹惋完毕,她只能评价,公主果然是公主,此事便告一段落。
二则是件不太容易告一段落,反而能引出无尽风月下文的故事。
这故事她早前梦里梦了一个版本,但是切切实实发生来,虽未造成损失,却仍然惊心动魄的很。
不过这件事怪不到季绯衣身上,他连秋祭都没去,隔着几百里的路途动山石的手脚,并不那么容易。
说来秋猎时落了几场雨,山路上泥土松动,马蹄震震,车轮吱呀,一路车驾仪仗,早已松动的泥石受到这番冲击,更加摇摇欲坠。待姒锦的公主车驾行过,那泥石已撑到极限,从山顶隆隆滚落。
一路人马皆惊,天灾之下人人奔惶逃命,哪里顾得上车驾中的姒锦,泥石可不管你是公主还是奴婢,长得漂亮还是丑陋,统统一视同仁,就算有偏颇,也必定天妒红颜针对姒锦,不论如何想,她都不会比其他人好过些。
可她将死的那刻,央序救了她。
历来英雄救美都是让人遐想万千的故事,她还未出过离合殿,便听殿中揣着憧憬的奴婢们,将他的话演绎出无数深情版本。
就算他只是说,“幸,甚幸。”
走到岚洵殿,姒锦已端坐殿中等候,见季绯衣进来,示意他落座,开门见山道,“神官曾言若需弃之,可相助,不知今日仍作数否?”
季绯衣没有犹豫,只是点点头,“容一观。”
姒锦令殿中奴婢们退下,这才伸手慢慢拿去饰面的,将另半边脸露出来,妤凰惊呼一声,季绯衣却只是皱了皱眉。
那是一道火红的胎记,自额角延伸到耳根,在白皙通透的肌肤上灼烧蔓延,这样张扬的盘踞在姒锦脸上,虽然破坏了整体美感,却洗去眉眼的冰冷,映得她整个人妖异诡丽。
其实她这样也很美,甚至比没有这道胎记还美,如果是在辞休城,说不定还可以引以为豪,惹得大家争相效仿。
可这里是尘世,这样诡谲的美丽不容于世人的审美,被人视作不详,所以姒锦才将它遮掩起来,季绯衣做了多年的神官,自然也十分明白其中的苦楚。
他皱眉好半晌,又看了看妤凰,才终于道,“可弃去,然其苦非常人所能容,公主可能忍得?”
姒锦点头,“忍得,用何法弃之?”
良久,季绯衣才道,“去皮换骨。”
姒锦一怔,又笑,她说,“善。”
从岚洵殿走出,妤凰的心情十分沉重。
日头挂在天上明晃晃照着,十分刺眼。她侧头问季绯衣,“其实姒锦那模样也很好看,为什么非要受这么大的苦,非要弄掉那个东西呢?”
季绯衣走在前面,好一会才道,“因为她傻。”
妤凰点点头,同样觉得姒锦太傻,“其实她不必弄掉那个东西,她是堂堂天子之女,高贵的嫡公主,没人感论她的是非,说那胎记是不详的东西。便是有人背后议论几句,对她也不痛不痒,唯一的缺点是有碍美观,但我瞧着她那样子,其实也是很美的。”
妤凰说着,忽然灵光一闪,“对了,你不是神官吗?经你澄清,那胎记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你完全可以说那是天佑的祥兆,看你也是真心疼惜姒锦的,可你若真心疼惜她,为什么还要让她因那个胎记受苦?你是礼司神官,不过是一句话的关系,若是你早些澄清,她也不会因为不详的传言受这些冷语了。”
她只是单纯的疑惑,但季绯衣却像被人打了一拳,脸色忽然苍白下来。妤凰不晓得自己哪句话戳了人家伤口,心里涌起一阵愧疚,抿抿唇,沉默的低下头。
季绯衣好一会没出声。
她下凡历劫前,一句话惹怒了他,他外出散心两个多月,回来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不曾下界历过什么劫,也从未做过什么礼司神官,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当年的重演。
“她六岁那年,我已经为她澄清过了。”季绯衣抚抚妤凰的头发,“可惜…”
可惜这里是幻生镜。
过往凡尘皆是梦境,虚幻所化,结局不会更改,但过程却迁移变幻。
只是为了迷住镜中之人的眼。
他初初来到这里,常常被幻境所惑,也无数次借这个身份,试图更改命数轮转,然而无论如何努力,她都逃不开定局。
甚至因为他的介入,幻境里的她要走更苦更曲折的路。
一遍一遍轮回重演,不知道将伤口撕裂多少遍,他就这样旁观着她的过往,一遍遍看着她痛苦,然后和她一起痛苦。
痛极伤极,几乎承受不住的时候,他终于学会做一个旁观者,不介入这幻境中的纷扰,甚至连幻境中的姒锦也不想再见到。
不见则不伤。
直到等到心心念念,不属于幻境,真真实实回来的这个人。
气氛忽然变得古怪而压抑,妤凰看看季绯衣,不明白他在可惜什么。
虽然她不明白,却不妨碍她拍着季绯衣的肩膀,学着戏本子的台词给他些安慰,“别难过了,古人说一醉解千愁,要不我帮你找些好酒?”
季绯衣弹弹她的额,转瞬又恢复正常,“你以为我像你一样?醉酒不是我的喜好,别担心了,我们回去吧。”
妤凰给他竖起大拇指,想来借酒消愁的人酒醉之后踉跄哭笑,大悲大喜,因无法满足的欲念颓唐放纵,逃避懦弱,实在是很难入目,季绯衣是个高傲端持的性子,绝不容忍自个的气质有一丁点损坏,他不愿意酗酒,她表示十分理解。
可是理解了季绯衣,忽然又不能理解姒锦,按理她容忍这胎记在脸上存在十四年,实在没理由兴致突发要把它祛除,何况这祛除的工序实在太骇人听闻。
妤凰问,“姒锦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为了这点微末的瑕疵,忍受去皮削骨之苦,她能挨得过吗?”
她想,历来能忍受常人不能忍的痛苦,除了有坚忍不拔的意志,还需得有远比这痛苦更值得坚持的支撑,越是痛苦,支撑便越需强大,她并不是怀疑姒锦的意志,而是疑惑是否有这样值得她坚持的存在。
“能挨过。如果是为他,还有什么是不能挨的呢?”季绯衣回答的时候,看的是她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