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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三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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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因为这个眼神,辗转几日没能睡着,终于能睡着,却是整夜整夜的噩梦。
梦里的世界诡谲静谧,天幕是血一样的猩红,看不见半点光亮。
她身量还很小,依稀是个半大的孩子,裙裾占满厚重的泥水,每走一步,大半小腿都要没入泥泞里。
她把腿拔出来,再一脚踩下去,每一步都走的很艰难,却一直将怀里的锦盒保护的严严实实,像是事关性命的珍宝。
可那天的天气实在太差,云中君不给面子下着大雨,放眼望去皆是漆黑的泥沼,她找不到回去的路,整个人被冰冷的雨水从头浇到尾,厚厚的泥束缚她的行动,是从来没有过的狼狈和心酸。
一不留神跌进泥里,对面枯败的树上,盘亘的巨蛇还吐着猩红的信子。
她还是个小孩,没那么坚强,吓得哇哇大哭 ,却没有人安慰。
漆黑的旷野上,她抽噎着一个人给自己打气,前面的路很远很长,如果累了就哭一哭,可你一定要坚强走下去。
可她没能走下去,长蛇死死缠住她的身体,滑腻冰冷的触感,带着腥臭鳞甲,猩红的信子吐道她脸上,蛇牙冷冷泛着森然的毒,眨眼就咬上她的喉咙,她身上到处都是细碎割裂的伤口,火一样灼烧的痛楚,像是把灵魂都燃烬。
仓皇中不知那里摸出长剑,一剑一剑刺入毒蛇的身体,粘腻的血迸溅入她的眼睛,仿若带着毒。
同归于尽的时候,好像有人在问她,你后悔了吗?你后悔了吗?
意识里重重雾霾被打开一个缺口,鸿蒙开辟,光透过缝隙慢慢照进来。
她朦朦胧胧的想,如果这时候他能在她身边多好,她会像戏本子看过的那些生离死别一样,临死前握住他的手,自私的喊疼让他难过,和他撒撒娇,听一次他永远不肯说出口的甜言蜜语,或者看着他痛苦流泪,失态到不能自已。
她想,那时候她心里一定骄傲又难过。
可她真的要死了,一个人这么凄清,她却觉得很好,她死了,不想让他看到,她不想他太难过。
伴着越来越慢的心跳声,妤凰慢慢阖上眼眸,心跳拉长最后一声,然后停止,一秒,两秒,她忽然睁开眼睛。
这次看到是离合殿的木构殿顶,她枕着一堆锦帛戏本睡着了,梦里渐渐放大的心跳声,大概来源于殿外捣药的石杵,现在已经停了下来。
季绯衣杵药杵的累了,毫无拘束躺在木廊上,脸上盖着个竹简稍事休息。
竹简很旧,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岁,镌刻的精致小纂上填着黑色石墨,细细密密的看不清楚,就像石钵里漆黑呈糊状的药材,不知里面放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药材。
熏染的夜风吹进来,带着凉爽的清香,妤凰被刚才的梦扰的酸涩又烦躁,就这么躺着不想起来。隔着离合殿半开的殿门,刚好可以看到季绯衣闲散得翘着二郎腿,薄缥色的衣袍卷着风,投落一道雅致的虚影,落羽般的睫微微遮住眼眸,星月的光落在他身上,遮住他一贯无人可及的高傲,看起来华美流彩,像凤凰轻展的羽翼。
她想起姒锦要嫁的夫君,央国世子,公子序。
当日望舒殿外曾听王上提过他的名字,他现在是央国的君侯,该尊一声央君。其实说来话长,央君叫央序,但他并不姓央,央是他封地,因而大家普遍习惯了这个叫法,论起亲疏远近,央序不是央序,他与王上承袭一脉,乃是同宗,该唤做姒序。
季绯衣将这繁复的宗族关系梳理三遍,她才用手指掰了清楚,但她关心的重点却只在央君的容貌。
她曾听殿里的婢女们不服气的争吵,有人赞央君的凛然清贵,有人则更爱礼司神官的贵雅华美。
这位君侯她听说过太多次,却从未见过,好奇之下曾问过季绯衣,这位传说中的君侯和他相比,谁更好看些。
季绯衣鼻子拉的老长,微抬着下巴,满脸都是欠揍的倨傲,“当然是我比较好看。”
然后被她一竹简丢过去消了音。
其实现在看起来,季绯衣也的确是个美人,就像她当初第一眼见他,就想把他拐去辞休城挂牌,只是这个人安静的时候特别好看,欠扁的时候特别欠扁罢了。
也许她丢竹简时,应该小力点,更怜香惜玉点,但私心里她还是觉得,比起特别欠扁的季绯衣,大概央君会更顺眼些。
有人说,人永远把没有见过的美人想得太过倾城,再一说,人永远把没受过的痛苦想得太过简单,前者待定中,后者已由姒锦证实。
季绯衣为姒锦治疗三日,大半时间,妤凰都在呆在回廊里靠着柱子晒太阳。
第一天她在旁本欲一观,却是去皮那一序,姒锦脸色惨白,死死咬住沉木,眼中隐约有泪,却不能落下。因为季绯衣告诉她,你不能哭,会污了伤口,再不能愈。
后来的治疗妤凰已不忍再看,这两天只是陪季绯衣到岚洵殿外,然后乖乖的坐在那里等,第三日直到月色皎皎,季绯衣才从殿中走出来,步子有些凌乱,见到妤凰百无聊赖衔着根草发呆,神色越发沉痛怜惜。
妤凰转头瞧见他,眼中带着些惊喜,随即又化作小心翼翼的同情,“季绯衣,今日之后,治疗是不是结束了?我们回离合殿好不好?”
她不无法切身体会季绯衣的痛苦,想必极痛极痛,心上人为了另一人忍受这些苦难,他不能阻止,连阻止的立场也没有。
他的痛是她的几千倍,但他会满足她的愿望。
这三天她一直很心疼姒锦,但现在,她好像更能理解季绯衣,虽然自恋高傲不讲道理,但真的…是个很好,很温柔的人。
季绯衣不知道自己被发了好人卡,牵起妤凰的手往回走。
他的掌心有汗,潮湿且冷,指尖轻颤,薄缥色的袖衫上尚有一抹血色腥气的暗纹,妤凰不晓得这种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只好紧紧的反握回去。
她看着银光柔润的上弦月,默默的想,如果墨郇在就好了,她可以同他讨论请教,或者直接把这个让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差事扔给他处理。
可在这里,除了情伤不能踩禁区的季绯衣,她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城主大人曾对她说,你不知道一个人看着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的滋味,她觉得现在她好像有一点明白了。
就像永夜深长,一万里月光铺陈,却照不亮回家的路。
时间那么远,寂寞那么绝望。
不过绝望的是季绯衣,她只是略略有些感伤.
所以当一只感伤的魅在亭子里发现号称绝不借酒消愁,结果却醉熏熏睡死在亭子里的不明生物时,她滋味难言的想,这种情况,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家绝望嘛。
绝望的季绯衣成功变身八爪鱼,不停的在她耳边重复,“不值得,妤凰,他不值得。”
她不晓得怎样才能让季绯衣宽心,便顺着他的话叹息,好脾气的一遍又一遍安抚,“是,他不值得。”
其实值不值得,并不是他们所能界定的问题,尤其牵扯情爱。
然而据她所知,央序以命为赌救姒锦一命,姒锦为报真心,忍受去皮换骨之苦重得美貌,只为求他欢欣。两两相较,都是为对方着想,并没有什么不值得。
季绯衣为姒锦委屈,只因他心中爱慕,看不得姒锦受半点苦楚。
姒锦便是划破些皮肉,他也为她觉得委屈。而换位虑之,若季绯衣心仪的是央序,便是知晓姒锦为他去皮换骨,也会为央序委屈。
堂堂君侯,为救姒锦置自身安危于不顾,姒锦报以美貌,实在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好委屈的?
不过…季绯衣毕竟没有心仪央序。
妤凰艰难的扶住马上要面朝湖栽下去的季绯衣,对季绯衣从未心仪央序一事,略有些垂叹。
收回飞扬的思绪,妤凰没什么诚意的安慰季绯衣,“那个,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这么好看,又是礼司神官,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何必…”
蓦然被季绯衣拥住,他的声音沉哑,像是强抑着难过,“喜欢我的人那么多,为什么没有你?妤凰,和你一起长大的是我,和你定下婚约的是我,先喜欢你的也是我。”
妤凰差点被他忽然的拥抱推进湖里,她好不容易稳住自己和季绯衣,无语望苍天的想,他这连打击了又喝醉的,竟然连带入都成了问题,这么沉重的话他该问姒锦,如今却指名道姓同她算账,真是相当相当的不可理喻。
“季绯衣,你清醒点,狠心的是姒锦,和我有什么关系?”
腰间的手臂蓦然收紧,呼吸的热气落在耳上,扑得妤凰耳廓一阵红臊,他说,“到底是我不清醒还是你不清醒?”
季绯衣一把推开她,眼神像着了火,“凤妤凰,与你无关,甚好,此间事繁,件件与你无关。”
说完便甩袖而去。
妤凰愣了愣,反应过来简直要呼天抢地以示清白,关她个毛线事!!季绯衣这个大混蛋,她关心他还被抢白!
她吸吸鼻子,冲着走在前面的季绯衣大骂,“你代入出问题,同我生什么气?我要上天下地种一万个蘑菇诅咒你!你这个混蛋混蛋混蛋!”
她在原地发泄一通,季绯衣已经转过回廊后的月石门,妤凰吸吸鼻子,很有傲骨的哼了一声。
湖岸垂树避光,黑黝黝晕成一片,月光、色照在青石铺就的空地上,周围静寂不闻人声,远比不上凤止山上凤止花摇曳的美丽。至少那里花开得热闹繁盛,而这里空旷的有些冷。
妤凰再转头,再没瞧见季绯衣的影子,她思来想去,还是跺跺脚追了上去,“喂你走慢点我会迷路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