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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死生 ...

  •   长安街上,黄沙漫漫。
      飒飒白马,翩翩少年。
      辗转四年,我早已忘却那个猛然间轻挑轿帘的纨绔子弟,忘却他似笑非笑中的骄傲,忘记陌陌红尘中这一擦肩而过的邂逅。
      皇帝深居宫中,谁能想到一次出巡中的意外能改变人的命运。仔细回想那一群少年中,也有恭亲王常宁。抽丝拨茧,不由得悲从中来。
      自古官场上为奉承圣意,折腾了多少人,委屈了多少人,害死了多少人;多少人妻离子散,多少人家破人亡,多少人离乡别井,多少人客死异乡。
      想不到,连小小的姻缘都……呵,“小孩子的浅情薄缘”,即便没有常宁的干涉,我也未必就能成为隆禧那“一瓢弱水”。
      冥冥中注定的有缘无份。何况男子三妻四妾,女子转眼已成云烟。如皇帝这般,不知有多少个玉栎,多少个张常在,多少个布贵人。
      最是无情帝王家。

      费思辗转,等到韩太医来时我还躺在床上,已将他诊脉之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距离他第一来替我诊脉已过了一年。这一年来,我时而去坤宁宫走走。韩太医也听从皇后吩咐替我把脉,避免感染上痨病。好在娘从小把我养育得很好,并没有什么感染的症状。
      我且就在床内伸手出来,免了未梳妆的尴尬。屋外的雪反射出的光芒映进屋子里较前几天亮堂了些,韩太医的人影投在丁香帐上,一动未动。他的四指刚按上手腕时冰凉,刺了我一个激灵。疏影虽在旁,可相对无言的静谧依旧让我有些怯他。
      “我瞧皇后最近这些日子总是咯血,韩太医有没有什么方子可以缓一缓?”
      “皇后的身子每况愈下,微臣除了开些清肺止咳的药也没甚办法了。”
      我轻叹,仰过身,呆望床顶。半晌之后,屋外隐隐传来喧闹,先前以为是小安子同小全子两人因为早膳的酥饼在争执,遣了疏影将留给我的那份赏了给他们俩。未几,两个孩子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没请安就惊叫:“主子!景阳殿在赏板子,小珠子被打得血肉模糊的!您快去救救他吧!”
      我惊讶不已,紫歌这会子应该去了乾清宫,谁这么大胆滥用私刑?顾不上韩太医在此,我只将紫帐一掀,抄起衣架上的披风便直奔前殿。
      左右偏殿前的古松积了一夜雪花,随一声声清脆有节奏的板子声时不时掉下一簌。小珠子趴在院中的长凳上早已不省人事,臀骨上渗的血浸湿了长褂后摆,又因天冷凝了血霜。我听得采蘩轻松惬意地来回数着五十六和五十七,左右执杖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
      “小主何必多管闲事。”我白了他,愤道:“韩太医也只是诊脉断症,又何必随含陌出来看热闹。”
      “小主,”行露协同刘三好交涉罢回来复命道:“在小珠子房内查出了皇上赐给安嫔的首饰,说是已请示了安嫔。”
      “小主。”三好给我请了安,又道:“小主,奴才知您对下人好,可这都是安主子屋里的事儿,您……”
      行露默然静候;小安子两人闻言则立刻扑倒在地:“主子!您是知道小珠子那人的,他断不会作出这样没规矩的事来。您再不救他,他就没命了呀!”
      疏影亦在我跟前跪下,泣道:“小姐,你曾说过咱们能在一屋里就是缘分,就算小珠子现在已经不是咱们屋子的人,可他到底曾经尽心尽力地伺候过小姐。还请小姐念在以往的主仆之情上,帮帮小珠子吧!”
      得罪紫歌,失去的不过是后宫中看似真切的一团和气;若是放任采蘩这般做法,失去的就是一条人命。
      我弯腰扶起疏影,道:“你说得不错,性命比什么都重要。”

      “天这么冷,姑姑这样站在屋外,怕是连自己都要冻伤了。”我由疏影搀至景阳殿院中,且笑道:“姑姑要是闷了,大可来倚书房找行露聊聊天,何必拿奴才消遣。”
      景阳殿一干人见是我,忙俯身请安。
      采蘩只略拂了拂礼,道:“奴婢只不过是按照安嫔的意思行事。何况小珠子犯错在先,受此惩罚是应当的。小主说奴婢‘消遣’人命怕是错怪了奴婢了。”她说话时并没看我,端着架子,指挥左右的人用冷水浇醒小珠子。
      “小珠子!”小安子同小全子两人已奋不顾身地奔了上去,将旁人撵开。
      “醒了再打!直到打满六十大板!”
      “等等!”我见采蘩如此固执,亦如此狠心,厉声喝住左右,笑言:“按宫中规矩,奴才犯了事,因遣送慎刑司用刑。姑姑私用杖刑,已越了规矩,难道姑姑不知?”
      采蘩斜睨我一眼,眉角上吊:“奴婢当然知道,只不过小珠子偷窃在先,奴婢是按照主子的旨意行事。”
      我抚开疏影的手,行至采蘩跟前,严肃道:“姑姑一口一个依主子意思行事,是想陷安嫔于不义么?即便人赃并获,也应交往内务府审理裁定。安嫔进宫时日不过一载有余,不明白宫中规矩尚可;然则姑姑你入宫十余载,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了吗?”
      采蘩哑然之际小珠子经凉水一激,已回复了神志,他脸色似雪,气息也十分微弱;他从长凳上挣扎起来,揪住我的披风,颤抖的衣角传递着他至死不肯接受诬陷的坚持:“主子,小珠子没有偷东西,他们……他们污蔑我。”
      一声“主子”已令我动然。我蹲下身,他的手颓然松开,惊得我的安抚之言梗结在喉。
      “又装晕?还不弄醒他!”采蘩喝罢,朝我进言道:“奴婢好言规劝小主一句:小心凉水湿了衣裳!”
      采蘩不肯罢休,似要把小珠子往死里整,已不像是偷窃这般简单。小珠子说被人污蔑,想必也是八九不离十。只恐怕是杀鸡儆猴罢了。
      静思而来,倒有些黯然。
      我收敛戾气,不再同她正面相交,反而和言问道:“听闻是小珠子偷了皇上赏赐给安嫔的耳环,是么?”
      “那当然,那么珍贵的红宝石耳环,他一个奴才怎么可能私自拥有!”
      红宝石?
      我正疑惑,疏影停止了抽泣,叫道:“会不会是小姐前日送给小珠子的那对嵌珍珠红宝石金耳环?”
      扭头瞅向采蘩,复笑道:“姑姑可否将赃物借与众人一看?我前日里赠与了小珠子一对耳环,不知是不是巧合。”
      听了疏影的话她原本就有些目光闪烁了,再闻我要借阅,赶紧砌词推脱:“安嫔已将耳环收拾了,小主要看,只能等安嫔回之后。”
      “哦,是吗?”我拢住披风两面裹住身体;衣裳单薄,在外面呆得久,身子渐渐凉了。我依旧平住声音,装作轻描淡写道:“那也不打紧,但凡御赐的东西,内务府都有记录在册,若皇上真赏了一对红宝石耳环,只需查阅过便知。若是屈打至死,这人命不知是该姑姑负责,还是安嫔负责呢?”

      32
      “疏影去取床厚的棉被铺上!行露有热水吗?小安子去取套干净的衣裳!小全子把我的暖手炉拿过来给小珠子捂上,给熏炉加把炭!快快!”安排妥当之后,我坐在床边挑起小珠子的衣裳后摆、抓住铜剪正欲将冻在股上的衣裳剪下,一直以为明哲保身早跑了的韩太医猛然伸手握住剪刀那头:“小主乃主子,这种事还是让子高代劳吧。”
      不容分说,他已握住我手腕,将铜剪接过去。紧跟而来的三好送上了金疮药,也在一旁劝阻道:“韩太医说的不错,小主您还是快出去吧,这儿污秽,等咱们处理好了您再来探望小珠子才方便。”
      “是啊小姐,你瞧你自己都冻得发抖了,咱们先回屋里去换了衣裳再来。”
      疏影一提,我也不再多逗留。回屋里换了衣裳,又担心下房①里不保暖,令疏影再抱了一床被子送过去。
      倚书房的下房不大,挤下六个人已十分将就。我杵在檐下,纸窗透出的热量渐渐升高,屋子里应该是暖和了;行露开了门泼出一盆血水,见我呆定在屋外,劝说我赶紧回屋里去坐着;疏影从杂间里端着刚烧好的热水,替下空的铜盆子。我趁机在门缝中瞥了一眼,杂着血腥味的暖气迎面扑来。
      原是要见晴的天此刻又阴暗了,铅灰色的云彩一层叠一层,一堆垒一堆。泼出的血水把檐下的积雪染成了粉色,融化出凹凸不平的粉色雪面。牵出一条水线,从雪一直淌到檐下的石板上。
      是曾经见过的灰粉色。那颜色,就是菜市口刑场的青石板经过无数次砍头、无数次洗刷仍旧遗留下来的颜色。
      对于生命的挽救而素手无策的无力感和愧疚感再度充盈心中。
      “小珠子没事了。”韩子高不知何时立在身后:“辛亏他身体底子好,不然就没命了。”
      “谢谢你。”我回过头笑了笑,可嘴角实在扬不起来,抽动两下泪水簌簌地掉了下来:“我以为送他去是对他好,想不到反而害了他。”
      “人生在世,许多事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韩子高擦净了手,叠好棉帕搁在窗台上:“小珠子还有些烧热,我回去再开几副退热毒的药过来。小主也要注意身体,虽未感染痨病,但也应注重保养些。若是日后有何需要,尽管来御药房找我便是。”
      我答了谢,送他出了景阳门。
      第三日,小珠子高烧退下,人也苏醒了。一屋子的人都开心不已,三好也放宽了心,还道若是出了事也不好交代,幸而安嫔没有追究此事。
      晚膳时,我遣疏影端了些清淡的米粥,去了下房,行露正在替小珠子收拾被褥,见我到了不免惊讶道:“小主怎地来了下房?”
      “主子!”小珠子听行露如此一喊,扭动身子要见我。我忙制止他,让他安心躺着。
      “好些了吗?”我叹道:“都是我连累了你。”
      “奴才醒了就没事了,小主不必担心。”小珠子虽像只大乌龟一样趴着,但说话倒是中气十足,听起来应该是没什么大碍了,我这才平静下来,歉疚道:“你不怨我送你去吗?”
      “不怨。”小珠子斩钉截铁道:“奴才被打的时候才想通这事儿。奴才明白,若换了小安子或者小全子一定会丧命。奴才也不想他们因为这点事儿丧命。”
      “你且说说看。”我对疏影行露摆摆手,示意她出去守住门口。行露也将窗子方下,带上了门。
      “奴才虽在安嫔那里当差不久,但瞧得出安嫔对于主子献唱的事有些在意。安嫔见奴才以前是伺候小主的,就像借此打压小主的气焰。不管奴才有没有盗窃,都是不重要的。只不过有人见奴才恰好有那么名贵的耳环,就捏造了这件事。”小珠子说到这里,“嘿嘿”笑了两声,颇有些得意道:“奴才知道,若是认罪可以免去皮肉之苦,但也会因盗窃宫中财物而丧命;如果不认罪,就算挨打,小主也一定会来救奴才的。”
      “哈,你这小滑头,连主子也算计?”我笑罢,在他脑勺上敲了下。
      “奴才不是算计小主,奴才是要帮助小主!”小珠子急忙翻过身,动了伤口还不依不饶地坚持道:“梁谙达几次夸赞奴才聪明,私底下他有意属奴才作义子。若是奴才能在御前伺候,趁机为小主美言几句,以小主的惠心纨质定能常宠不衰。奴才是在报答主子的恩德!”
      我十分吃惊,想不到他小小年纪打算筹谋已如此缜密,但也不免担忧他太过显山露水,低声训道:“小珠子,梁谙达赏识你是好事,他看中的是你的在安嫔手下做事的机灵。你得明白,御前伺候的人最忌的就是有所偏颇,你的主子是皇帝。当今皇帝最忌讳的就是结党营私,去年年中皇帝还同大学士门论经史以及前代朋党之弊端,谕严加警戒。还有辅政大臣鳌拜和平西王吴三桂的事,你没听说么?这两宗案子牵连甚广,朝廷至今还在捉拿此等罪臣的叛党。你若真是如此行动了,你知道后果吗?”
      我见他有些怔吓,抚慰他的情绪道:“小珠子,你一向聪明,我是最清楚的。但你到底年纪还轻,阅历不够。梁谙达能收你做义子也好,你跟着他在御前伺候了,也能多学习学习些眉眼高低,对你也有好处。至于我的事,你觉得我还应付不过来么?”

      ①下房:内监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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