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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死生 ...

  •   小珠子能下床走动时已是一个月之后了。不知是否他因祸得福,梁九功也借他伺候主子不周到需调教受罚从安嫔那儿把他带走了。
      景阳宫安静了两个月,我也因皇帝行围南苑、不在宫中甚感安心。荣贵人在二月里诞下了三阿哥胤祉,皇帝喜出望外,身在宫外仍不忘晋封荣贵人为荣嫔。一时母凭子贵,连张扬跋扈的僖嫔见了也得礼让三分。
      我倚在廊下远视甚为冷清的景阳殿——自从采蘩因“擅用私刑”被怡贵妃送往慎行司、紫歌陪伴御驾行围之后,好像一切都清净了下来。
      玉桐偶尔会来我这里坐坐,谈及皇帝,却免不了倾诉三个月未曾见面的心酸,总是忧心忡忡,担心会如从前的布贵人,自从生女之后就被皇帝撇开了。
      这日里我依旧去给皇后请安,正巧遇见从坤宁宫出来的韩子高。我俩相互依过礼,他神色凝重地同我对视一眼。
      “皇后她……”我话未说完,他摇了摇头,眉头的纹路已经形成了“川字”,我拉他行到廊外。
      “就这几日了。”他说道:“小主进去陪着说说话吧。”
      “有人通知皇上了吗?”
      “已着人去南苑报了。”
      “辛苦韩太医了。”道过别,走进坤宁宫即闻一阵紧咳。
      “含陌来了?”皇后由卷蘋搀着,另携我手道:“刚巧我还想去御花园走走,你同我前去。”
      我们直走的坤宁门。其实御花园逛过一遍已足够,再来逛逛也不过是看看四时不同景色。坐定千秋亭,掌案的宫女端来果品,沏了一壶上好的西湖龙井,仅那茶香已够媲美御花园近半美景。
      清亮的茶汤盛在白玉莲花六瓣杯里,更令这玉杯晶莹剔透,捧在手中都不忍心喝下一口,正如修仙之人,只需闻上一闻,便立地得道了。
      “含陌多谢娘娘盛情款待,如此好茶,仅闻闻便已醉人了。”我装作开怀品茗。举杯小抿一口,茶味甘醇爽口;再抿一口,甘醇中的涩味已余舌面;又抿一口,涩尽甘来。“真是好茶,娘娘真有福气,这真正的雨前龙井即便有钱也是千金难求。”
      “你若有心,也能有这千金难求的享用。”她轻托茶杯,小抿一口又咳嗽起来:“我这病应是不能好了。”
      “娘娘最近脸色好了许多,怎么说不能好呢?”我沉吟半晌:“莫不是韩太医今日诊断出了什么?”
      她撇了下头,已有疲惫之相:“他只会说些好听话来宽慰我,这身体是我自个儿的,我难道还不清楚?倒是你的那副方子吃了这一年倒还让我胃口好了,进食比以往多了些。韩太医也说许是这样使脸色好些了。”
      “有效就好,只要胃口好了,多吃几碗饭,身体也强壮些。”我讪讪笑来。我虽问过娘关于痨病之事,但娘也是束手无策。于是我同子高二人商量骗她说有了偏方,只是开了些开胃的药令她多吃些饭,至少也能保住元气。
      “身体好了又有何用,最美好的时光都与病魔为伍,即便疗愈,也早已人老色衰。”她叹惋着抚摸自己的面颊,怅然若失道:“我不似你们还年轻,我本就年长于皇上,如今得了这个病更似老了。”
      “皇上不是赏赐了娘娘千娇养颜丸么?这说明皇上还是念着您的,对您寄予希望。娘娘这么说就辜负了皇上一片苦心了。”
      “你又何尝不是辜负了本宫一片苦心。”声音兀地嘶哑,透着疏冷之意,先前的友好就如同一张面纱,只因一阵春风的缘故,将这层面纱轻易地拂开了——
      “林答应!”

      我抚摸触手升温的白玉杯,即便制作精美仍有一点先天的灰色瑕疵,滞了片刻,方强笑道:“含陌深感不适,先行告退了。”
      “站住!”她低声一吼,两名内监已挡住了我的去路;皇后抚平了急咳,冷笑一声:“我坤宁宫岂同这御花园一样,是谁都能随意走动的?”
      她行至我跟前,挥手退下众人,又和颜悦色道:“陌答应真是深藏不漏,是本宫先前太小看了你!”
      “娘娘说这话倒是高估含陌了,”我伏身行礼,笑道:“含陌不过是想明哲保身,并无意争宠。”
      “你哪有什么‘明哲保身’之意,只是想‘全身而退’罢了!”她说得激动,又猛地咳嗽起来,撞翻了桌上的茶盏。
      “皇后!”我见她难受,下意识地跑过去扶住她。将杯子里里剩下的水,喂她喝下;喝了半杯,却吐出一杯的血来。我赶紧叫人去请了韩太医过来,空旷的御花园因她乱成一团,也因我的吩咐一瞬间喧闹消寂。
      血随着胸腔的咳动一股股地涌出来。即便我托住她的头,也止不住这势必要夺人命的流血。
      “娘娘,娘娘!韩太医马上就来了,您坚持住!”我抽出绢子捂住她的下颚,只消一咳,手心里已全部是血。热腾腾地血,在三月天里还蒸着自人体里带出来的温度。
      她躺在我怀里,眼中是泪,嘴角却是苦涩的笑。双手死死揪住我的衣袖,虚弱的张开嘴:“你怎么不想我死?你不怕我把你的秘密说出去?”
      “我早就知道你之所以厚待我,是为了僖嫔,是为了家族荣誉。那夜安嫔应是去乾清宫为皇上奏琴,娘娘中途引皇上去坤宁宫,错开安嫔;之后又引皇上去景阳宫。如此煞费苦心,为的就是要让皇上留意含陌,好同安嫔分庭抗礼。”我泫然道:“我也知道去年清明替你抄写经书时,你瞧我不会写满文已存怀疑。但这一年多来,你并没有拆穿我,为的只是想培养我日后辅佐僖嫔。”
      “果然,我没看错人。”她自信笑罢,呜咽着,嘴角又溢出一股血,恨道:“可惜你为了一个奴才,毁了我最后的希望!”
      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黄白黄白,像脱了水的尸体。我突然害怕她就此在我怀里走了,即便她算计过我,可现在我根本讨厌不了眼前这个女人。至始至终,她都未曾害过我,甚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的做法也是为我争得皇帝的宠爱,对许多人而言,这都是毕生所求的。
      “含陌明白安嫔怂恿采蘩处置小珠子,是想借我之手将此事闹大,她再向皇帝进言使皇帝下令命怡贵妃处理此事,借此达到她脱离怡贵妃控制的目的,恰好也借此打击了‘尊卑不分’、‘主仆不辨’的含陌。”我托住她的面颊,用衣袖擦去她鼻孔前的血液,防止鲜血倒流回鼻腔引起她更加猛烈的咳嗽:“可是主子的命是命,奴才的命也是命;达官贵胄的命是命,平民百姓的命也是命啊!叫我为了荣华富贵,置人命不顾,我做不到。”
      她睁圆了双眼,凝视我许久。目光深重得像是要穿透我背后的万里晴空。各种情绪交织在她漆黑的眸子里,随着她急促起伏的胸口瞬息万变;她失声痛哭道:“你这样说,叫我九泉之下如何面对赫舍里?”
      在透着诡异的悔恨中,随着韩子高携同一众御医以及怡贵妃和僖嫔带领的后宫妃嫔的出现,我被人挤出了千秋亭。乱成一堆的亭子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僖嫔撕心裂肺的恸哭声惊怯了御花园里参天古木上的乌鸦。那些乌鸦从千秋亭附近哧啦啦地扑腾着黑色的翅膀向神武门外的景山方向飞去,一直到听不见那悲凄如挽歌般的叫声。

      我隐约记得千秋亭后的那棵垂柳,在我眼前来来回回地舒展着、摇摆着、扭动着,像壁画上的敦煌舞女,婀娜多姿。她的脸白得像树心,一会儿笑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一会儿又哭,欢欢乐乐又悲悲戚戚地飘远了。
      我恢复意识已经是三天之后,一屋子人喜极而泣。疏影抱住我直哭,听她说那日里所有人都关心着皇后的病情,他们找到我时,我满身是血地倒在花丛里,跟中邪似的直说些听不懂的话。
      听闻皇后被人救起,我刚想询问皇后现在情况如何,却见韩子高踏进门来。
      素服?!
      我再睁眼巡视周围,艳丽之色都已除下,所有人都是一身缟素。这么说……皇后薨了?
      “韩、韩太医!”疏影见我醒来半句话未说就哭成泪人,招来韩子高。韩子高留疏影下来替我掀衣扎针。
      疏影卷起我的领口,我一动未动,眼泪簌簌地往下掉。疏影以为我怕疼,哭着劝我忍着些。
      “这不是你的错,天意如此。”韩子高轻声劝慰,我回首仰顾,他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扎了针,昏昏睡去,朦胧中梦见了隆禧。他好像成熟了些,轮廓上已显现出一些清晰的棱角,声音也变了。也难怪,分别时他才十六,现今十八,成家立室已两年,怎能不成熟?
      他紧揣着我的手,我依稀触摸到他手指间的茧子。那年冬天他在我面颊上留下的余温记忆犹新,转眼间命运却折磨得人面全非。
      他拥我入怀,胸前的龙涎香熏醉了人。
      陌儿,你要好起来。
      这话好似那年里他病了,两人倾诉于病榻上的“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的情景。
      青涩的记忆翻江倒海,铺天盖地地袭来。
      我凄然泪下:你明知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你偏要狠心至此,置我于不顾。
      面对我的质疑,他一样地保持沉默,双臂拢在我肩上。他从来没有这样像要把人揉进胸口里般地拥抱过我,即便曾经郎情妾意,也是发乎情止乎礼。
      这般炽热的拥抱,温暖地捂出了汗。
      两日之后,我在紧紧裹住的几床大棉被里彻底恢复了神智。沤着一身的热汗,湿淋淋地像是从池塘里滚出来的一样。
      韩子高有些欢喜,他一向待人疏冷,见我醒后也露出了颇为难看的笑容。
      果然,他还是板着脸俊朗些。
      听闻皇帝为皇后辍朝五日,谥曰孝昭皇后。我不由动容,单不说皇帝每逢祭日都会拜祭先前的孝诚皇后,仅此次皇后之死已令我对皇帝有所改观。
      或许男人天性多情,但要叫一代帝王,尤其是想做明君的帝王完全钟情一人,倒有些异想天开。
      康熙帝不是纯亲王,玄烨不是隆禧,没有只取一瓢饮的潇洒和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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