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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惊梦 ...

  •   在钟粹宫用了晚膳才回去。紫歌没在宫中,听闻又去乾清宫抚琴了。采蘩最近遇见我也越发不客气,连请安都省了。我想起玉桐所言的“隆宠一年”,不由得摇了摇头。
      疏影伺候我梳洗更衣后,行露已将倚书房熏了个透彻,我笑言艾草比元宝蜡烛好闻多了,三人又围桌做了会儿刺绣。
      行露描花样子,疏影裁纱绞边;行露已描了一张水仙,一张海棠,正在描红梅,她作的画线条细腻、栩栩如生,将水仙的清丽、海棠的娇艳都一一绘出,瞧上去像是有过几年工笔画的基础。
      我因今日里挫了王文佩的锐气,心情大好。取过海棠,打趣唱道:“凭心地,据手策,真是无比英才。①”
      疏影哈哈一笑,放下镀金铜剪道:“小姐今日里欢喜了,还唱起来了。”
      她眼中含泪,有几分为我而喜的欣慰。我知她这半年来不少为我担忧,人也消瘦了不少。我抹去她眼下的泪,轻嗔她一句“傻丫头”。复向行露笑道:“姑姑深藏不漏,描的花样子都跟画儿似的。”
      行露听我又唱又笑,夸得她面色一红,羞辩道:“鬼画符似的,就只小主说好。”
      “姑姑太自谦了,”疏影敬赞道:“姑姑描的花已是八分好看,若加上小姐二分的绣工,就十分好看了;若加上疏影五分的绣工,就是十三分的好看。”
      “哦,小姐的绣工只二分?”我嗔怪,伸手要去吓唬她。疏影闪过脸,赶忙夸赞我:“小姐莫要打我!小姐的绣工只二分,但小姐的琴艺有万万分,唱功也有千千分。”
      行露也在一旁挪揄:“奴婢听过小主的琴声,实是清音妙曲,只可惜小主有心收敛。”
      “到底这里是景阳宫,不方便。”我低语望向院子,天空里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一切都是揣测,何况安嫔也并未作出害我之事。我虽有些恼,但咱也不能拆了她的台面。”
      “行露明白。”行露微微颔首,低头要去续描,笔下到一半猛又收回,对我笑道:“小主今日里心情儿好,奴婢有个斗胆的提议:想描了小主的相貌作花样。不知可否?”
      “这个提议好!”疏影抛下针线,对行露开心道:“姑姑别看小姐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每次小姐去看了戏回来总会在家里操演上一遍,小姐最喜欢的就是扮杜丽娘了。不知姑姑看过《牡丹亭》没有,疏影跟着小姐看过十几回了,真是再没比这戏好看的戏了。”
      疏影的滔滔不绝令行露有些赧然,她自小入宫,宫中规矩繁杂,连妃嫔们想听出戏曲都得逢年过节,或是万岁、千秋宴,何况婢女。
      我向疏影摆摆手,将手炉塞进行露怀里,笑道:“那姑姑可把手暖好了,要把我描得美一些。”

      退却几步,行至院中,已将“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②念罢。小安子、小全子守在廊下,见我出来正欲上前伺候,被疏影叫进屋子里去了。
      我信手折下一枝梅花,拟作折扇,续又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唱到“韶光”二字,疏影丢开针线,跑至我跟前,听我“贱”字拖消,熟练地接到念白。
      “小姐且随我来。”带我退至朱砂梅下,指向倚书房匾额,又道:“那是青山。”
      我心中窃笑她比划灵活,默契道——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她复指了左廊下的白菊,念道:“那是荼糜架。”
      我唱——
      那荼蘼外烟丝醉软。
      疏影又带我移步右廊,捻兰花、指粉芍,念道:“什花都开,那牡丹还早呢!”
      将芍药当牡丹,亏她想的出。我抿嘴而笑,复合其唱道——
      那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唱得好!唱得好!”两个小滑头听我唱完,蹦起来直拍掌:“小主唱得太好听了!”
      疏影打趣道:“是啊,行露姑姑都忘了给小姐描花样了。”
      行露提笔一看,笔尖已在纸上融出一个扳指般大小的墨点。她笑道:“是奴婢入了迷了,想不到小主还有这样的本领。还请小主再唱一曲给奴婢作样。”
      活动活动身上都热了,出了汗,浑身轻松自在;连唱几句将嗓子也调开。戏曲票友便是如此,不唱则已,唱开了就有些搁不下了。
      我吃了口茶,架不住屋子里的人起哄又唱了一曲越调——
      雪飞柳絮梨花,梅开玉蕊琼葩。云淡帘筛月华。玲珑堪画,一枝瘦影窗纱。③

      “甚好,应景了。”
      猝不及防的圣赞从身后悠然而来,雪花似因这一声在空中凝住,方才洋洋洒洒地落下,越落越快。
      倚书房内的人面朝外纷纷跪下,齐请“圣上万岁”。指尖一歪,手中的折梅在隆隆如海啸般的声音里跌在地上,扑开一层细雪。
      他越过我朝倚书房内走去,背后的明黄色紃子随着他的身形潇洒地晃动着似曾相似的节奏。倚书房第一次迎来皇帝,端茶递水、推椅让座,若不是有行露在,三个年轻娃娃早乱了阵脚了。
      我平心静气,低眉盯住脚下的朱砂红,欠身道:“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
      “今儿个又下雪了。”
      梁九功闻言且笑了走进,恭请道:“小主请进屋吧,外头冷。”
      我怔了一刹,方觉这静下来之后,背后的热汗已冰凉。小心踱步在帝侧,怯声道:“臣妾不知皇上圣驾景阳宫,惊扰了皇上,望皇上恕罪。”
      “朕来瞧瞧安嫔,正巧她不在宫中,听见这里有歌声就进来看看。”他顿了顿,脚上的明黄缎细绣寿字纹的御靴鞋尖猛地调转方向,朝向我:“方才的曲子简洁清新,朕好像没有听过。”
      我松了一口气,越低头,道:“是金时进士商政叔所作的小令,不比唐诗宋词广为传诵。”话音滞了滞,又补充道:“皇上日理万机、操劳的都是国家大事,这等闺阁曲调没有听过也是情理之中。皇上若是不嫌弃臣妾肤浅,臣妾愿再为皇上歌一曲。”
      承认九五之尊不明所以也是可大可小的,幸而我有所警觉,才不至于招他不快。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
      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④
      “嗯,”他四指节奏清晰地敲在桌上,似乎有些懈意:“曲调不便,换了词而已。”
      “皇上英明。”我欠身道:“臣妾也是东施效颦,扰了皇上圣听。”
      轻击,戛然而止。
      “是吗?”似问非问间,声音缓缓下沉,拖了一个疑问,像是把人的心给提起来了。恰巧梁九功进屋耳语了几句,我细听得“回宫”二字,方才从那辨不清情绪的反问中抽出思绪。
      恭送皇帝离开后我命人速速熄火睡觉且将通向景阳殿的两个偏门下钥,放小安子守夜廊下。原本以为可以舒心度过一个大年初二,却叫不速之客扰得心神不定。我卧在床上,丁香色的帐角压在褥子下;辗转翻身,帐子便如紫色流波般,衬透着妆台上的红烛,晕开了光,晃晃悠悠,迷人心绪。
      那紫色在眼中渐渐、渐渐凝重,丁香……楝木……紫藤……黛紫……越来越深的色彩在眼前晃动,最后凝成绛紫色的紃子;流苏垂在发辫下,在阳光里微微晃动。金色的阳光渐染了紃子,从流苏尖儿渗透,一点点蚕食,直到将那绛紫色的紃子完全染成了明黄色,艳得人眼生疼。

      ①出自钟嗣成【双调·水仙子】
      ②念白唱词出自梅版《惊梦》
      ③出自商政叔【越调·天净沙】
      ④出自姚燧【越调•凭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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