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江湖风浪多》衣露申岛主

3、第三章 鸾凤相逢梨香陌

　　暂且按下莫桑不表。且说那日，在莫红颜吟诗的时候，还有一带着银质面具的年轻公子驻足。虽不知那公子容貌如何，但见他身姿秀拔，风度翩翩，潇洒飘逸，便知是一等风流人物。他本是随意一瞥，却见楼下女子在梨花树下洒扫，虽从他那个角度看不到女子长相如何，但见她绰约婉转，在梨花雨中，越发显得寥廓清朗，不染尘寰，不禁留步贪看。待听到红颜的诗句，心中一恸，细细思味，果真是良辰易逝，好景不长，终朝碌碌，却难敌年华似水，容颜渐老，一梦成空，不觉怔在那里。直到那丫头跑开避雨，方回过神来，欲待寻觅，却听背后有人娇笑道：“冷公子，在这儿发什么呆呢？“那冷公子闻声转过头来，看见星河姑娘浅笑盈盈，眼波流转间，竟似倒映了这明媚的春光，滟滟动人，不觉丢下胡愁乱恨，笑道：”正要去找姑娘，姑娘就来，难不成姑娘是神仙转世，能未卜先知？还是和小生心有灵犀一点通？“说着便挽住星河姑娘的手去了。
　　展眼便到了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暮春。那日冷公子来到万花楼，见庭院中残红满枝，不复昔时，不觉动了伤春情怀，骤然想起那日梨花树下洒扫的小丫头，微感惆怅，想去寻觅，却不知到底那丫头样貌如何，无凭无据，如何寻得？即情即景，便想起先人的两句诗，遂轻轻吟诵到：“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见贺铸的《青玉案》）”吟罢更觉情思缱绻，春愁缠绵。信步游走，反复思量，不知不觉走到万花楼身后，但见疏林掩映间露出红墙灰瓦，有一个丫头正倚槛追风，似乎还在吃什么东西。不知怎么，他心中认定她就是那个丫头，心中一阵狂喜难抑，疾步奔过去，却大失所望，因为那丫头又黑又丑，正大口大口的啃一个新出锅的馒头，真是可惜了那幅好身材。大抵这就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可那丫头确确实实就是莫红颜。那丫头听到声响，并无理会，只是津津有味的吃她的馒头，仿佛全天下的美食都抵不过她手中的馒头。这让出身富贵的冷公子感到有趣，遂挨着那个丫头坐下，轻轻拍了她的脑袋一下道：“傻丫头，一个馒头有什么好吃的？”那丫头却从容不迫的道：“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说罢，慧黠的冲冷公子笑笑。冷公子又惊又喜，谁想这样一个小丫头，竟然暗藏珠玑，不禁忘情，大笑道：“好个丫头，竟将自己比成贤者颜回，将我看成愚昧无知的蠢人。我又何尝是嫌食物粗鄙，我是怕你这样吃会变胖，将来嫁不出去。”红颜笑笑说：“多谢公子好意提醒。我若是小姐，尚有此忧，然我一个小丫头，终日辛苦劳碌，甚耗体力，常感饥饿，却不是总能食饱，如何变胖。”冷公子道：“看不出你一个小丫头竟如此明白。”红颜又道：“其实馒头虽然在你们富贵人的眼里，算不得什么美味佳肴，然而食物到底什么滋味，要看人的心境，就如孔夫子所云：‘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这馒头细细嚼起来，也有一丝甜味，不信你也可以尝尝。“边说边小心翼翼的将自己咬过的地方掰下，递了过去。冷公子吃到嘴里，果然别有滋味。
　　他问她道：”姑娘，在下可否请教你的芳名？“
　　”红颜。“
　　他忍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毕竟红颜是指容貌姣好的女子，而眼前却是一个臭丫头。谁知她理直气壮的说：”我姓莫。“
　　他又问：”你可读过书？“
　　她道：”不曾。只是当年跟小姐的时候，些须认得几个字。后来跟银河姊姊二年，又学了些。”
　　”银河，我只听说万花楼里有天河姑娘，星河姑娘，未曾听说过银河姑娘。”
　　她哀默良久，方开口道：“她福薄，刚出来便遇到煞星，一命归西。”
　　他本欲再问银河的事，但看她不愿多说，便转了话题，不过是东拉西扯，消磨长日。两个人谈谈讲讲，不觉日头偏西。忽听一个粗鲁的声音大叫：“红颜，你又躲哪偷懒去了？还不过来帮忙！”红颜惊觉只顾谈讲，竟然忘了时辰，大叫一声：“糟糕。”跳起来一溜烟跑了。冷公子也暗暗讶异时间竟然过的这么快，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不由恋恋的，情不自禁回味起来。这一回味，更让他诧异，自己一下午竟然笑了那么多，到现在心中仍充满平安喜乐。这种感觉自出生起都是淡淡的，从未像今天这样浓烈过，反而不似真切。此时他觉得再和他人相处，只会破坏这份心境。他宁愿把这心境留久一点，遂悄悄从后门离去，唯恐为人所扰，强颜敷衍。
　　冷公子正在街上游荡，忽见自己的小厮长歌急匆匆奔来，一把拉住他大叫：“祖宗，你去哪了，可让我好找。快跟我回去，皇，不是，是老爷找你呢。”不由分说就拉着他朝着皇宫一路狂奔而去。还未进自己的崇明殿，便听见皇上的咆哮声：“怎么跟主子的！连主子去哪都不知道。万一翊儿有个三长两短，朕要你们全部陪葬！”冷公子忙三两步赶入殿内，一见圣颜，忙跪下道：“父皇息怒，翊儿回来了。翊儿不听话，让父皇担心，请父皇责罚！”
　　当今圣上凤栖梧一见自己爱儿好端端的回来，登时云销雨霁，眉开眼花，忙道：“快起来。”又冲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嚷道：“还愣着干嘛，还不给你主子打扇上茶。”又虎起脸问道：“又上哪野去了，怎么浑身都是汗？”凤翊将父皇扶到主位坐下后，躬身回禀道：“儿臣不过是到街上转转。后长歌说父皇找儿臣，儿臣便赶忙回来了，是以满身是汗。“
　　“你越发的野了，出门连个人都不带，万一有点事如何是好！朕得好好物色个人替朕看着你。箫岑，去把倾城带来。”
　　“父皇，你又不是不知道儿臣身手好的很，不会有事的。”
　　“胡说！双拳难敌四手。再说你身份尊贵，自是要更加小心才是。”
　　“父皇来儿臣这儿，就是为了给儿臣安排个人看着儿臣这匹野马呀。”
　　“朕来，一是想看看你，朕最近政务忙，好久未曾见你，怪想的；二是想让你替朕下一次江南，替朕考察考察江南官员的政绩作风，督促江南的农业、纺织业，顺便替朕物色几个青年才俊，为朝堂效力。”
　　“父皇，你明知儿臣无意政事，只想逍遥过日子，要不然让二皇兄去吧。”
　　“可又胡说。你今年也16岁了，老大不小了，该成人立事了，为君父分忧，怎能老是游戏人间。”皇上痛心疾首道。
　　“儿臣当然愿意为父皇做事。父皇既如此信任儿臣，儿臣自是领命。儿臣定不负父皇所托，全力而为。”
　　“那好，你就收拾收拾准备明儿启程。多带上两个人，道上不见得太平。朕就先走了，你好好歇息歇息吧。”
　　“恭送父皇。”
　　上灯时分，箫岑果然带了个人来。凤翊看时，竟发现是名女子，约莫十三四岁光景，肤光胜雪，眼角斜飞，眉尖若蹙，袅袅娜娜，步步生姿，可谓明艳不可方物。果然人如其名，倾国倾城。凤翊又是好笑又是感动，父皇对他一向用心良苦，宠爱非常。不说别的，就贴身侍候他的两个宫女凝风和冰月也皆是人间绝色，一个大方端庄，一个活泼伶俐，令他的皇兄和皇弟羡煞不已，现又派了这样个美女护卫，赶明儿更是遭人嫉恨了。不知怎的，蓦然就想起了白日见的小丫头红颜。本想着明儿带着好吃好玩再去找她，谁知竟要一别数月不能相见，不知为何忽然感觉有点惆怅，心里空落落的，似无主般。又想起他们的对话，又觉得趣致，不觉嘴角扬笑，神情恍惚。
　　随身侍候他的两个宫女只知他素日冷冷的，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吓了一跳，还以为他出门撞了邪。忙狠劲推了推他，又叫人煮安魂汤给他喝，差点没兴师动众的叫太医来给他瞧瞧，扰攘了好一会儿，方才服侍他安歇。
　　这一去竟去了半年有余，再回来京城便已到了雨雪纷纷，阴风怒号的冬季。连他自己也觉得莫名，竟带了好些东西给红颜，果蔬糕点，文房四宝，戏本诗刊，泥偶面塑，满满一大箱子。向父皇复命，母妃请安后，匆匆换上衣服，不顾天黑，便带着倾城、长歌、长笑径往万花楼去了。
　　因要去青楼楚馆，不便带女儿家，然而倾城坚持皇上的使命是寸步不离的守着主子，在江南的那些个月，倾城就睡在他房里的榻上，日夜守护，感情非比寻常，见她坚持，凤翊也就许了。
　　谁知一进万花楼便看见一又肥又蠢的无赖公子在楼梯中间拉扯红颜，醉醺醺的胖脸一个劲的向红颜贴去。红颜死命挣扎，又哭又叫，而妓院的龟儿在一旁“好言相劝”，要红颜从了这个陈公子，而肥公子的随从在旁边说着□□的话给他们公子凑趣。凤翊不由的怒从心起，几个起落窜上楼梯，“啪”一掌将那陈公子直接打下楼梯。那些随从见公子吃亏了，忙上前动手。凤翊指东打西，眨眼功夫就全都扔在陈公子身上，压得陈公子似猪一样的哀嚎。凤翊还觉的不解气，给长歌长笑使了个眼色，两个人猛跳上人堆，一通乱踩。那陈公子连嚎都嚎不出来，一个劲翻白眼。终是怕闹出人命，踩了几下也就收手了，那些随从扶着陈公子落荒而逃。
　　凤翊轻轻挽住红颜的手，看向她时，不觉一怔。烛火下的红颜，有一种格外的妩媚，让人心魂具酥。此时她脸上泪痕未干，惊魂未定，神情凄楚，十分可怜。凤翊明显感到掌心的手在微微打颤。龟儿在旁边一叠声叫苦道：“冷爷你怎么得罪了这个主，你可知他是谁？他是户部侍郎陈欲海的儿子。陈欲海可就这么一根苗啊，赶明不仅你吃不了兜着走，还要牵连我们。”凤翊随手抛了一锭金子给他，道：“小爷我自个做的事自个兜着，带累不了你们。”说着便牵着红颜的手上楼。那龟儿见了金子，双眼放光，殷勤的在前面领路招待。
　　雅间的门被龟儿“识趣”的关上那一刹那，凤翊明显感觉红颜的身体一紧，不过转念功夫，便又放松下来。她轻轻挣脱他的手。凤翊再看向她时，只见她也正笑盈盈的看着自己，眉梢眼角，俱是慧黠，便存心想逗逗她：“你不怕我把你怎么了吗？”
　　“不怕。我知你没那么无耻。”
　　“你不过见我一面，怎就知我不无耻？”
　　“因为你自高身份，不愿学那头猪。”
　　“人家可是堂堂户部侍郎的公子，你却叫他猪，你就不怕他知道了，你吃不了兜着走？”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唯小人与长舌妇才会乱嚼舌头。试问君想做哪个。”
　　“你绕弯骂人的功夫不错。平日你不是都绝足此地，今日怎么这时分上楼来了。莫不是也想……”
　　“净会胡说八道，不理你了。“说罢红颜撅起嘴巴。不知怎地，凤翊觉得她的嘴巴今日格外的红润丰满，让人忍不住想要亲一亲，随即羞红了脸，暗暗责备自己，怎么老是心猿意马想那些龌龊事，做这样趁火打劫的事岂不是比陈猪更坏了。
　　“今天下午星河姑娘陪阮公子外出游玩，黄昏时候才回。裙子也不知道刮在哪里了，破了好大一口子，非要赶紧缝完给她送去，晚上要穿。我到这会儿才弄好，也不敢耽搁，就给她送来了，谁知就遇到了那头猪。看来今日我是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出门前必要先给自己算一卦。”
　　“原来如此。刚才是和你闹着玩的。“
　　“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坏。“说毕嫣然一笑。
　　凤翊见她天真烂漫，心中也觉欢喜。看她脸上还珠泪莹然，不觉掏出手帕想要给她擦拭。红颜吓的退后一步。凤翊暗暗自责，怎的今天老是唐突了她。红颜自己掏出帕子擦了擦脸，两人一时默然无语。
　　红颜环视四周，见雅间有琴，不觉技痒，走过去，轻轻拂动琴弦。凤翊道：“既然喜欢，不若就抚上一曲。“
　　“我弹的不好你可不准笑话我。”
　　“保证不笑话。”
　　“那我就给你弹一曲，就当还了今日的恩德。”
　　凤翊不禁觉得好笑，明明就是她自己想弹，竟推到自己身上，想和自己两不相欠，她是有缝就钻，有便宜就占呀。
　　“那也要看合不合我的心意。”
　　只见她煞有介事的调了调弦，姿势纯熟，信手拨了几下试音，凤翊不禁肃然起敬。虽然只是几个零落的音符，却是无情有思，泠泠悦耳。
　　只听她弹唱道：“青颜憔悴，瘦尽黄花又一秋。脉脉此情同谁倚，鹧鸪清怨由自啼。潇潇暮雨歇。”歌声哀婉动人，无限缱绻，令听的人怦然心动，遂起怜香惜玉之情。一曲终了，只觉余音袅袅，荡气回肠。
　　凤翊觉得自己真是败给这个丑丫头了，每一次都出乎他的意料，让他诧异不已。他又惊又喜道：“你竟然会唱凤三皇子的词。”
　　“那当然，以前我侍候银河姊姊的时候，还偷偷的假装她弹琴给人客听，人家都叫好呢。”红颜洋洋得意的说，随即神色黯然。
　　凤翊正想打听银河的事情，忽听得门外一阵吵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