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何江湖风浪多》衣露申岛主

2、第二章 暗相忆 、风雨黄昏

　　万花楼的鸨母莫桑支颐坐在窗前，无限爱怜的凝视楼下梨花树下洒扫庭院的皮肤黝黑的小丫头。那小丫头正值豆蔻年华，娉娉袅袅，腰肢随着扫地的动作轻轻摇摆，似微风扶柳。莫桑不禁暗暗慨叹：丫头虽然丑点，到底年轻，举手投足间竟也有些许风华。忽然一风，吹落了书上的花瓣，纷纷扬扬，拂去一身还满。一直低头扫地的丫头忽然抬起头，怔怔的看了一会，忽然轻轻吟诵道：“莫看今朝花争色，万般容颜转头空。”其实声音甚小，楼上的人本是听不到的。然而莫桑却是内功深湛，感觉敏锐，别说这小小的吟哦之声，一丝风吹草动都能令她格外警觉。江湖风浪多，暗流无数，越是风平浪静，就越要小心潜在的急湍，否则便是有去无回，含恨九泉，故而听的真真切切。她的嘴角不由微微扬起，心想：这样一个小丫头，竟也懂得春恨秋悲。笑着笑着，不觉眼里含了两颗清泪。展眼间，岁月悠悠无情度，已经过了十三载了，当时如剥了皮的小猫般的婴孩已然亭亭玉立了。这女孩风姿绰约，眉眼灵秀，只可惜皮肤太黑，脸型太方，若生而为男，定然是英姿飒爽，器宇轩昂，然而生而为女，却只能归为丑类，毕竟时下以女子雪肤花貌为美，婉转柔和为俊。“明明姓云，应该是洁白如雪，可她爹却是黑云压城城欲摧，她比她爹还好点，只能算个阴天。”莫桑想到这里，笑容越发的大了，两颗清泪却在不经意间滚滚而落，灼烫着脸颊。
　　不错，莫桑便是当年的女奸细，而楼下的小丫头，则是她和云护卫的女儿，莫红颜。然而此事莫红颜并不知晓。为何骨肉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认，还要从莫桑的身世说起。
　　莫桑本不姓莫，而是姓桑，是都城城郊桑员外的女儿。桑员外除此女外，还有一个儿子，桑瑜。虽然不是大富大贵的家庭，难得是一家和睦，其乐融融。当时桑员外有一个堂兄，官拜骠骑将军，煊赫一时。因嫌桑员外身份低微，素日并不来往，亦无瓜葛。桑员外这个堂兄恃才放旷，居功自傲，又功高盖主，犯了为君者的大忌。到底寻了他个通敌谋逆的罪名，诛灭九族。可怜桑员外，堂兄身在高位时半点光也没沾着，却要全家为其陪葬，心中冤屈至极。欲上书倾诉，又无人代为通传，只能在牢狱中长吁短叹。桑夫人更是日日以泪洗面，一双儿女惶恐不安，连啼哭都不敢，样子甚是可怜。眼见死期将至。行刑的前一天晚上，忽有一蒙面人前来，对桑员外说：“我知你心中的冤屈。今圣上欲给你一条生路，端看你走不走。“本在绝望尽头的一家人忽听见尚有希望，喜出望外，忙问是何生路。那人说：”舍出一个儿女，为圣上做事，将功赎罪。圣上将重新赐姓，让你与桑家在无瓜葛，自可保生。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桑员外虽然万分不舍，也莫可奈何，只好将六岁的女儿交出。而后被送去一个重兵把守的村庄，好在吃穿用度皆不缺，苟安偷生。而莫桑则被送去一个专门训练暗士的秘密基地。
　　到了基地莫桑惊异的发现，和她一起接受训练的暗士大都是无辜连坐的人的子女。一方面法外开恩，另一方面又以家人相挟，恩威并施，所以这些受训的暗士皆是战战兢兢，誓死效忠。莫桑自幼明敏非常，又生的粉妆玉琢，姣美可喜，很快便成为暗士中的佼佼者。十六岁便开始替皇上做事，十八岁被派到南齐打探消息。后南齐与天凤国发生争夺边疆土地，被战神魏震铎大败，失去边疆五座城池。她接到命令刺杀南齐战神。虽得手，却露了行迹，故而有了沙漠的追逐。回国后，因任务完成出色，被擢升为影卫队副统领，负责暗中监察京中大小官员及江湖人士的动向，并执行皇上下达的暗杀任务。万花楼就是那个时候建立的。谁能料想红极一时的妓院竟然是朝廷影卫队的老巢？道貌岸然的朝廷命官，惹是生非的武林人士，林林总总，总出不了温柔乡，销魂窟，稍经撩拨，便把持不住，丑态毕露，肆无忌惮，所以听的多比别的地方多，看的也比别的地方多，更何况妓院里的头牌，皆是影卫队的翘楚，擅风情，秉月貌，玲珑剔透，冰雪聪明。莫桑发现自己怀孕后，先是不安，继而心酸，复又喜悦，心情不自禁温柔起来。然而她知道，皇上是不会允许她们有任何的羁绊纠葛，以免他们分心甚至二心。若被皇上知道，这个孩子不仅不会被允许生下来，恐怕连她自身都难保。可是她还是特别希望可以生下这个孩子，毕竟这是他的孩子呀。他死的时候还年轻，未听说过他娶妻，也许这是他唯一一脉香火，她怎忍心就此而绝。她想要遮瞒消息，可是天下又哪有不透风的墙，万一被上面知道，又要连累家人。
　　正在莫桑万分纠结，难以决断之时，皇上的贴身太监箫岑前来传圣上秘旨。箫岑当年和莫桑一起受训，倾慕莫桑已久，只是暗士忌七情六欲，只好把情愫深埋心底。后到皇帝身边做事，又净了身，更是无从提起，唯有忘情。当他看到莫桑微隆的小腹的时候，他的眼神变了几变，先是惊讶，继而愤恨，转而悲伤，终归平静。莫桑从没想到男人的眼神竟也如此丰富，这样短短一瞬，竟似道出了万语千言。莫桑更没有想到箫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看来，你在南齐吃了不少的苦。”莫桑泪如雨下，这些日子所有愁郁都似决堤。她牵着箫岑的衣襟呜咽不止，只是喃喃重复一句话：“帮我，帮我保住这个孩子。”箫岑情不自禁的将她拥入怀中，只觉得心中一阵凄凉的幸福，哪怕就此死去，也已无憾。然而白驹过隙，流逝无声，时间总不待人。箫岑该回去复命，临行，他轻轻的说：“完成好这次任务，主动向皇上请罪，也许还有一丝生机。”
　　那次任务异常艰辛，莫桑险些有去无回，受了重伤，又动了胎气，卧病许久。待能起身，孩子已有六个月大了。莫桑于一个深夜入宫向皇上请罪。影卫进宫觐见皆由箫岑通传。上次莫桑任务完成的好，龙颜大悦，本欲嘉奖，然看见莫桑的肚子，皇上面色骤变，龙颜震怒。莫桑跪泣道：“皇上息怒，请容奴婢禀告。”
　　“都忘了做影卫的本分，你还有何话可说！”
　　“奴婢深知罪孽深重，然而此子并非奴婢有意怀上，是当日在南齐的无心之失。”
　　“听说你在南齐守身如玉，又怎会怀上此子？从实招来！”
　　“奴婢在南齐时，事出从权，自然也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是此事羞于出口，故遮遮掩掩，未曾张扬。刺杀魏震铎时，奴婢为计划周详，为向他周围的几个亲信打探消息，干下苟且之事。连奴婢也不知孩子是谁的。奴婢发现怀孕后，心中惶惑不安，虽此子深非奴婢所愿，然欲待舍弃此子，因人伦天性，心中着实不忍。奴婢身负皇恩，倾命难报，每念及此，则惶惑不安，难以成眠。故奴婢暗忖，此子诞下也并无不好，他年成人，秉承吾志，结草衔环，同报天恩。然此不过是奴婢私心，皇上圣明，胜奴婢万倍，如何定夺，奴婢皆谢主隆恩。“言讫拜伏在地。
　　良久，皇上方开口道：“朕甚是为难，父母作孽，子女何辜。朕若不许你生下此子，那是罔顾人伦道义；朕若许你生下此子，此先河一开，恐以后难以约束。罢了，就当朕给你的嘉奖，特准你生下此子。这孩子将来要给朕做影卫，以堵悠悠之口。”话声竟不觉有些许温柔。
　　莫桑心情复杂的回到万花楼。此子可以保全，则喜；然此子注定命途艰辛，则忧。且不说暗士的训练残酷严厉，日后的任务又惊险非常，只一出生便如囚徒，喜怒哀乐皆不由主，便是第一郁闷之事。父母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够自由无束的生活，莫桑只有狠心，做出了李代桃僵的计策。
　　待产前两天的凌晨，万花楼被一阵哭声惊醒。打开门，见门外有一个小小的襁褓，裹着一个甫出生的女娃，浑身通红，犹带血渍。此子顺理成章被妓院鸨母莫桑收养。三天后，莫桑也顺利诞下一个女儿。新生儿并无明显的特征，看上去都差不多，相差几天也不明显，两个孩子身份混淆，也无人发觉，自是神不知鬼不觉。
　　莫桑给名义上的女儿取名叫莫倾城，给嫡亲的女儿取名叫莫红颜，取其“自古红颜多薄命，从来福薄送倾城”之意，希望两个孩子普普通通，平平安安。为了逼真，莫桑自是对倾城百般怜惜，无限娇宠，反而冷落亲女，刻意疏远，生怕和自己牵扯上关系，反而带累了她。说来也怪，领养的孩子反而比亲女更似亲生，乍看上去，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雪肤花貌，风流婉转，尤其是一双丹凤眼，朗若秋水，顾盼生辉。红颜倾城五岁时，便被送去暗士训练基地，一别经年不曾见。而红颜因容貌丑陋，则留在妓院做小丫头使唤，反而因祸得福。
　　红颜见莫桑总是怯怯的，在莫桑的记忆里，只有一次与红颜十分亲近。而这仅有的一次，竟是有限温馨，无限心酸。那天妓院要选花魁，从早晨开始诸人便忙得热火朝天，脚打后脑勺。一个嬷嬷怕七岁的红颜碍事，便将她锁进她自己的房间里，那是万花楼后身的一小溜平房，专门给仆婢住的。这一忙就一直到了晚上，众人早就忘了还有这样一个小小孩童。红颜饿的肚子直叫，眼冒金星，也不敢声张，生怕挨揍。夜越来越深，哗啦哗啦下着冷冷的秋雨，前面的万花楼却是灯红酒绿，春意盎然。一阵阵饭菜的香气冲击着红颜脆弱的神经。她不禁哭了又哭，声音嘶哑，可是仍旧没有人记得她。人都是高拜低踩，谁会在意一个低微又不起眼的小丫头呢？她只好窝在床上睡去，半夜实在是饥饿难耐，终于忍不住，搬起小凳，从窗户爬了出去。从窗台跳下去时，摔了一跤，跌的满身泥水。原来雨下的太大，早在屋檐下积了好大一滩水。她不顾湿冷，偷偷摸进厨房，那些名贵的菜肴她不敢动，只抓了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便往回跑，边跑边啃。跑着跑着，不知道撞上了谁，馒头撞飞了，她也坐倒在地上。她不由自主的低下头，浑身不停的战栗，情知这次躲不了一阵好打。然而目光却禁不住搜索撞飞的馒头。那馒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风头极盛的天河姑娘养的小狗的狗窝前。那小狗伸出鼻子嗅嗅，又不屑的缩回去了。她撞到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穿着夜行服，刚执行完任务回来的莫桑。这一幕看在莫桑眼里，只觉得无比心痛，眼眶发酸，脸上湿湿的，不知是泪，还是这滂沱的雨。她身旁的亲信呵斥道：“瞎了眼的杂种，敢往妈妈身上撞，看我不打死你。”说着便扬起手要打。莫桑轻轻的拦住她，不顾一切的抱起红颜，带她回了房间，令人打了热水，亲自给她洗澡更衣，又喂她吃点心，还叫饭菜给她吃，末了还搂着她睡了一宿。第二日便又恢复冷冰冰的态度，但是红颜回去后发觉，她的口袋了装满了用纸包好的点心。后来人问起时，莫桑只是说太想念倾城了。
　　莫桑正凝思间，忽听得窗外一阵噼里啪啦声，直如滚珠撒豆般。原来忽然下起了一阵晴雨。那丫头早丢下扫把，捂着头跑去廊下避雨。莫桑不禁念到：“哪堪片片飞花弄晚，潇潇春雨笼晴，付尽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