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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姜汤小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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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阮景次日至太后的桑兰殿,禀了张老先生之事,并未见到太后面,只听采荷传太后的话,道:“太后说,‘一样的吃斋念佛’,只求张老先生地下有知,走得安稳些。”
张胜离京两日后,阮景将此事提到朝堂。张胜既留了兵符在京里,便要寻人代领他手上在京里的驻兵,倒有朝臣在殿上举荐向元明:“向将军在张将军麾下多年,征战西夷,声望甚高。”
向元明却推了:“臣险些贻误军机,现闭门思过,不敢担此重任。”
“闭门思过”不尽详实,此言却正合阮景心意,道:“向将军既辞了,尚侍郎,你先收了张胜手下京城驻兵,待他返京。”
兵部侍郎尚宁出列领命。阮景目光扫过向元明,他此时低头肃立,背脊挺直,广袍宽袖,照旧觉得瘦得厉害,一张脸不过巴掌大,看着没多少肉,脸色更比旁边站着的两个文官还白些,哪里看得出是征战西域的副将军。
不过方才他回话时,眼睛仍澄亮,仿佛当年少年才俊,阮景心中不免唏嘘。他已认定向元明通敌叛国,心内对他再无好感,只等证据确凿,令他无从狡辩。但瞧见他那双眼,又多几分犹豫。向元明叛国,他为的什么?什么时候被人收买?若是被下毒之人胁迫,那人又是谁?
阮景脑中乱哄哄一团,才听人出列,原来是工部侍郎万嘉言,禀道:“修渠的襄州匠人今日便到京城,稍事停歇,明日便同工部匠人出发,取道嘉屏城,出关赴丞狼。”
阮景大喜,道:“此行辛苦。现下丞狼乃大荆属国,当以大荆州县待之,必以修渠、开耕、利民生以己任。”
万嘉言低头道“是”,他生于京畿匠人家族,原在工部供一小职,专精农耕器具,后得工部尚书范阳泽赏识,步步高升,做事踏实可靠,阮景很是信任。
再议了几道折子便无事,阮景道下朝,百官便跪了。阮景瞥了一眼右下首的向元明,跪是跪了,姿势看着别扭,肩头抖动着,好似在忍什么疼痛。阮景迟疑了一瞬,仍从龙椅上坐起,只把向元明方才模样记下了。
踱步回寝宫,淅淅沥沥落起雨来,身后有宫人张了顶盖,不过离寝宫也不甚远,几步功夫便到了,身上不曾淋湿。瞧了会儿折子崇福来催午膳,孜亚由陆聪跟着出宫去了,阮景独个儿用了,至此仍想着方才向元明之事。中秋前大军班师时,看去可精神抖擞,不过几日功夫,倒憔悴得叫阮景吃惊,想来那毒霸道,于人损耗甚大。这一思忖,便觉该催催裴汾,向元明死不足惜,阮景却想揪出背后主谋。
听见雨声渐大,阮景便停了箸,这才想起孜亚,在宫外别淋了雨,不过想着陆聪做事从来顾虑周全,又是京城地盘上,便安了心。
回寝殿瞧折子,平日午后火辣辣的太阳没了,天色晦暗,今儿寝殿伺候的嘉仁过来点灯,这才亮堂些,阮景这瞧起折子来,嘉仁在侧,因见砚台里头墨汁快用尽了,倒了些水,慢悠悠研着墨。
阮景才瞧到青州州丞的折子,道夏日猖狂的几伙流盗均被缴获,是封地青州的平南王阮昌遣了亲兵收的,阮景想着该修书一封谢谢他这位堂兄,刚要提笔,倏地打了个喷嚏,这才觉得手上身上,连脚底都冰凉冰凉的。
寝殿外头就是回廊,雨水落不进来,因而窗皆大敞着,这会儿凉风呼呼吹着,阮景喊嘉仁:“把窗关了,再帮朕寻件夹衣来。”
嘉仁忙扔了墨块便去关窗,他年纪小,没留神也是寻常,果然听他也打了好响亮一声喷嚏,还急急道了声“皇上恕罪”。
窗户关了小半,风小了些,仍是冷得厉害,便听安和声音:“皇上,天凉了,添件衣裳。”
阮景抬头,果然安和手上拿了件有些厚度的袍子,几步功夫便到书桌边上,在他肩头罩上,又低了头,系好他脖子旁边带子。袍子刚落到肩上便觉沉甸甸有些份量,不知是否风没了的缘故,身上似乎立杆见影地暖了。
那边嘉仁已关好了窗,阮景便道:“嘉仁,你也去添件衣裳。”
这会儿功夫,安和沏了茶,道:“安和已吩咐膳房熬了姜汤,皇上先喝些茶暖暖身子。”
阮景最怕姜汤,从他手里接过了,道:“茶就成了,你叫他们别折腾。”
安和手暖,阮景益发觉得自己手冰凉冰凉的,碰那茶碗又觉得烫,只好托着杯托,又听安和说:“这一下凉得狠了,宫里上上下下都得饮些姜汤驱寒,膳房必定要熬的。”
阮景只小口小口啜着茶,索性不作声,安和便不再说什么,转身似要去取姜汤,阮景急急拉着:“朕冻得厉害,手都凉了。”
安和便道:“安和这就去寻冬日用的手炉。”
阮景拽他手道:“用手炉还得烧炭,要暖上不知什么时候了。你过来,肚子借朕用用。”
安和靠近了些,阮景把手从他腰侧衣襟里头伸进去,果然热乎乎软绵绵的,手指头暖了便灵巧了些,阮景便有一搭没一搭挠起安和肚子来。瞧安和忍笑忍得辛苦,连脸都红了几分,才收回手来,道:“这不是暖了吗,小时候常这么干的,现下你倒忘了。”
安和衣带松了一片,要重打过了,阮景瞧衣缝里头露出一丝亵衣的白色,心思忽然不知飞到哪儿去了。前两日从怡红那儿讨来的东西还没使过,原样搁在床边的高几上。阮景心想,既然要收了孜亚,这得一下成功,若是头一次得不了巧,再要下次便难了。他尚未使过这些助兴的玩意儿,阮景心中并无十成把握,不如同安和先试了。
因心里算盘打得好,没留心安和这会儿功夫出了门,四处张望不见人,想是有别的差使。怎么都得等到夜里,阮景便低头瞧起折子,方才正要给平南王写信。拿笔蘸了砚台里墨汁儿,方才嘉仁添了些水,这会儿墨汁淡得很,好在只是拟稿,淡些也无妨。
平南王阮昌袭了他父亲、老平南王阮贞的爵位。阮贞是先帝的异母兄,长了近十岁,故而兄弟间感情很淡。阮贞母亲出生低微,阮贞早没存夺位的心,虽文不成却有将才,先帝刚继位便封了他平南王,安守青州。
至于阮昌这位堂兄,阮景只在登基那会儿见过,仪表堂堂,很是威风;他起先还有些惧阮昌,阮昌却对他十分尊敬,恪守君臣礼数,虽再未谋面,年节上的贺礼、贡品,宫里往王府派的赏赐,信件有所往来,这便亲厚了些,故而这封信拟得尚通顺,这便要誊抄了。
纸上墨迹由淡转浓,阮景才意识到嘉仁早回来了,在他旁边一声不吭地研磨。这会儿鼻子里头除了墨香,却有一丝气息叫他皱眉,转头瞧见安和手上一个托盘,一个药盅还盖着盖儿呢,阮景便知那是什么,心下叫苦不迭。
姜汤,阮景是最怕喝的。张胜的法子,是剥光他裤子作势要打。换作太后,便捏着他鼻子狠命灌下去。打易成招,威逼之下必有屈服,阮景虽怕得很,也不敢违逆这两位。
不过张胜已成了他的臣子,再不敢这样对他的了。而现下太后在闭关,更没功夫来管他一碗小小姜汤,阮景本来心存侥幸,不过端姜汤的是安和,阮景便没办法的了。
“皇上,用姜汤吧。”
安和把托盘放在平日搁点心、果子的那张黑酸枝木圆桌上头,将药盅的盖子掀开,姜味顿时排山倒海,阮景苦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站起来,慢慢踱到那桌子旁,不过三五步功夫,他走了有十几步那么久。
药盅旁边搁着糖罐,若是能遮掉那姜味儿,阮景恨不得把整罐都倒进去。糖罐旁边还摆着两块奶糖,不知安和哪里寻来的,看形状倒是和阮景小时候吃的一模一样。
两年前春天,因阮景着凉,安和劝过一次姜汤,那会儿太后出宫参佛,阮景便将那汤撂着不喝,安和静静跪了,阮景摹完一副字,才瞧见他竟一直跪着,姜汤都没了热气。阮景拗不过安和,又心疼他这幅样子,才叫人换了盅热的上来喝了,喝完把那药盅一推,哭丧着脸对安和道:“这不过瞧着你的面子。”
安和又要跪谢阮景给他面子,阮景忙扶了,只道:“罢了罢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这会儿他若是推了不喝,安和必然又是一样跪了。阮景自小被邓太后管教,对宫人向来疼惜,更何况是陪了他半辈子的安和,这更是舍不得了。只见药盅里红彤彤一碗好不瘆人,阮景硬着头皮端起来,尝了小半口,恰到好处的热度,只是辣,阮景险些要掷了药盅。只好硬着头皮屏了气,一古脑儿灌下去了,伸手抓了奶糖往嘴里扔进去。
阮景含着糖模模糊糊说了句“辣”,安和只笑道:“多谢皇上。”收了药盅,这才放过他。
一盅姜汤下肚暖得倒快,手心都热得有些津津的汗意。阮景执笔,誊了一遍那封给平南王的信,这便做起正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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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那碗姜汤小闹了一阵子,瞧完折子刚好嘉仁来催晚膳,又说孜亚回来了,阮景便去厅里用膳。刚出屋,便在廊下撞上孜亚,身上披了面生的黑色斗篷,不似宫廷服制,后头跟着陆聪,见了阮景忙跪拜:“皇上吉祥。”
阮景免了他的礼,雨大概停了有一小阵儿了,天色却也黑了,屋檐一滴滴往下落着水。阮景便对孜亚道:“大半天儿得饿了,若是没淋着雨,这便去用膳吧。”
孜亚点了点头,阮景对陆聪道了声“今儿劳你”,便见钓雪从孜亚屋里出来,瞧见孜亚便往他腿边上蹭着。孜亚把它抱起来,一身黑袍中间一只白猫,瞧着倒醒目。
才在厅里坐下摆膳,宝宁先端了盅姜汤上来了,道:“主子您先喝了这汤。”
孜亚蹙着眉毛推开了,阮景想西域大概没有这习惯,便道:“姜汤御寒,今儿骤凉,你不喝,明儿要染风寒。”
其实阮景最恨姜汤,眼见孜亚也不喜欢,乐得瞧他折腾。
孜亚只摇头:“我喝过了。”
阮景猜他随口寻了个缘由,便道:“不够,再喝一碗。”
孜亚半信半疑:“裴汾说只要一碗。”
“你见着裴汾了?”
“陆聪也在,你不信,去问他。”
他说的是饮姜汤的事,阮景倒不必为此向陆聪求证,心道大概孜亚与陆聪逛到雅芝斋那儿,便下雨了。孜亚那日见过裴汾,认得那处,陆聪则跟阮景去过,怕是躲雨去了,倒是难为裴汾记得熬姜汤给他们。
阮景这却是猜岔了。孜亚一早出宫,直奔裴汾那处比武。裴汾虽是江湖人,却一副败家子作派,因他时常夜里头做公事,每日睡到近午才起。孜亚到时,并不见裴汾,问林掌柜时,只回道“请客人小候”,这便在林掌柜眼皮底下坐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待他等到裴汾,裴汾却不愿同他过招,孜亚便道:“我打一遍我的给你看。”这便以演练一遍他拿手招数的条件,诱得裴汾同他动手。裴汾既勘破了孜亚招数,动起手来便不似上次那般束手束脚。他们过招并不使兵刃,拳脚也不过点到为止,便是如此,裴汾仍是多有保留,孜亚心知同他武功修为相差甚远,收手服输。
裴汾见他功夫仍在,想来阮景心软,尚未下手,或是有其他什么缘由,裴汾不敢枉然揣测。正值午时,裴汾便邀了午饭,照旧是对街那间金玉楼,孜亚因上午一番动手饿坏了,金玉楼饭食不比宫内精致,却风味独到,孜亚大快朵颐。待他们吃完,绵绵小雨转作大雨,只好回雅芝斋小坐,却不见雨停,反而益发大了,不仅如此,更倏地凉了起来。
裴汾吩咐雅芝斋伙计去熬姜汤,又因孜亚穿得单薄、打了喷嚏,借了他衣裳。他们身量差不多高,孜亚不过瞧着瘦,斗篷也是能套的。斋内诸人均饮了姜汤,唯孜亚不肯,因怕他得风寒,裴汾只好动武,孜亚技不如人,硬生生被灌了一碗姜汤,苦不堪言,裴汾便塞了他一粒红糖话梅。
回宫见又要饮这姜汤,孜亚自然不肯,阮景虽想瞧他被姜汤折腾的模样,究根诘底是想他莫要得风寒,既然在裴汾那处已经饮过了,不喝也无妨,这便用晚膳。
倒是听孜亚问:“宫里什么地方隐蔽些?”
阮景随口道:“隐蔽?你挑的楠竹馆就挺好。”
孜亚点了点头,膝上钓雪跳到地上,宝宁便追着去喂猫儿了。阮景才想到什么似的,寻了个由头支开了伺候的嘉仁,便对孜亚道:“你想在宫里练功?这可使不得,被人知道不得了了。”
孜亚心里清楚,今日与裴汾过招,也知道叫陆聪在外等候,便道:“我知道,会小心。”
阮景不言不语多搛了两筷子菜,吃完这菜,还没想到说服孜亚的法子,只好道:“你若想要功夫,就谨慎些,化功药确有其物,朕不想用,还有太后、朝臣,多少人会用。”
孜亚闻言,瞧了阮景一眼,点头,不无别扭地道一句“多谢”。阮景只能说到这里,真要管,也力有不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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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完晚膳,照例该散一圈步,只今儿下了大雨,路上湿得很,这才作罢。因折子已瞧完了,又想着近日疏于音律,阮景便取了墙上一架琴,在琴案上架好,盘膝坐了。想是宫人日日擦拭,琴面上倒没灰,徵、羽二音略偏了些,阮景转了转琴轴,校了音,校准了,这便起奏了一曲《阳关》。
中间错了几个音,手毕竟生了,左边拇指按琴弦时磨得生疼。前日才修的指甲,右手拨弦时带着指腹,弦音便钝了。这一把前朝传下来的独幽,被他弹成这幅样子,怕是制琴人九泉之下都不得安生,阮景只好收起来,又挂回墙上。
这便听身后一个女声道:“楚曼参见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