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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将军失怙 ...

  •   十三

      裴汾与楚曼两人齐齐跪了:“属下领命!”

      阮景才点头,楚曼既已回完,闪了一闪,便从窗子里头飞身出去,阮景也要走,倒是裴汾跪道:“皇上,属下昨夜见过三皇子。”

      阮景诧异:“什么?”

      “昨夜我与林掌柜、伙计们在金玉楼摆宴庆中秋,酒吃得迟了些,出来的时候便瞧见街上一帮人跟在一人身后,那人转过头来,竟是三皇子。我被三皇子认出,才请他回雅芝斋小坐,听闻是出宫来瞧中秋的灯会,却遍寻不着。”

      阮景愣了愣:“他怎么出宫来了?”瞧见裴汾仍是跪着,扶他起来回话,倒是裴汾道:“我见三皇子独身出宫,不知是否曾禀过皇上。三皇子身份尊贵,属下不敢有所隐匿。”

      阮景瞧他一副困扰不已的模样,不由笑了笑:“孜亚定是仗着自己功夫好,溜出宫来了。他来大荆无亲...”他本想说“无亲无故”,才想到丞狼那薄情的大皇子,这种兄弟不要也罢,便道:“他在这儿没有朋友,朕也没法整日顾及他,若是再来寻你,你...你总打得过他吧?”

      裴汾低头道:“武学上,略胜一筹。”

      阮景坐回椅子上去,拔出茶几上头净瓶里插的一株紫菊,把花茎在手指上绕了个圈儿,道:“这便是了。朕还想问问你的意思,到底是江湖中人。他...诶,他提到朕没有?”

      裴汾顿了顿,道:“三皇子道皇上是明君。”其实孜亚还道皇帝酒量差,几盅便倒了,不过这无关紧要,便隐去了这句不说。果然阮景“扑哧”笑出来:“他打着朕的主意呢,要朕给丞狼修渠开耕。不知道朕替他办完这些事,他是不是就要跑了。”

      裴汾道:“三皇子道大荆是他母亲故乡,现下回来了,却有第二故乡之感。”

      阮景奇道:“他真这么说?”见裴汾点头,才笑:“他在宫里头跟朕不肯多说半句话的,同你倒聊得来。他若再来寻你,你便多担待着点。”

      裴汾道“是”,阮景又道:“朕信他没有害朕之心,也不舍得废他功夫,自己又练不好拳脚...换作你,你怎么做?”

      裴汾似是早料到有此一问:“皇上,今日手下刚送来散功的药物,服下则一场高烧,此后化去内力,削弱筋肉,便手无缚鸡之力,即便剩些招式,三皇子也同寻常书生无异。”

      阮景讶异:“你...”

      裴汾正色道:“皇上不可过分仁慈,便是今日无异心,到底身为异族,万勿尽信。”

      阮景掷开那株紫菊,“哼”了一声:“异族又怎么样?向元明不是我大荆出的武状元,照旧通敌卖国。”话才出口,阮景便知此言过分了,毕竟裴汾处处为他考虑。

      裴汾不再说什么,只从架上取来一个小瓶:“皇上,此药无色,只带一丝茉莉香气。用半勺混入酒水茶中便可。”

      见阮景并不动手,裴汾跪下道:“皇上三思!”

      阮景慢吞吞伸手接了,起身要走,又想到什么,转身问裴汾:“武功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重如性命。”

      阮景头也不回地走了。
      --

      方才向元明的事已扰乱了头脑,此时袖中揣着那瓶散功药更心神不宁。

      阮景到了寝殿,才瞧见午前从怡红公子那儿得来的那些东西,搁在窗边一张乌纹木的高几上,旁边那只钧窑的红瓷瓶里插着两枝桂花,今儿因香气浓郁,阮景才多瞧了两眼,前几日搁的什么花草,他却记不得了。

      唤来明朴,问三皇子可在寝殿,回道:“宝宁跟着在宫里散步。”

      阮景踌躇着该不该出去寻他,瞧见书案上厚厚一叠奏章,便挪不动脚步,到底还是正事要紧。头一封折子读了三遍才渐渐静下心,此后倒是埋首政务中。明朴来催晚膳时,阮景惊觉天色已暗。

      案上折子只剩了小半,便先去用膳。因心里头想着孜亚之事,益发乱了,却带了裴汾给的那瓶药在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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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阮景。”

      听到有人直呼他名,阮景回过神,原来自个儿握着筷子,已在空中停了许久。旁边两个伺候的太监噤若寒蝉,孜亚却仍旧端坐着,手里端着个青瓷的茶杯,看去是已用完膳了。阮景便也搁了筷子,他心事重重,食欲不振,于是同样叫添了茶。

      斟茶的明朴脸色惊惧,阮景才想起来方才孜亚怎么喊他,这轻易便是一桩犯上的大罪,阮景皱了皱眉,朝孜亚道:“大荆皇帝的名讳不可随意称呼,你该称朕‘皇上’。”

      茶斟好了,阮景听孜亚道:“皇上,你的京城很好。”

      他出声十分自然,想来方才并非刻意挑衅,阮景心里头舒服了一些,同两个太监道:“你们出去。”

      太监退到门外,孜亚才道:“你该知道了。我昨夜出了宫,京城里很热闹,还遇上裴汾。但我没有大荆的钱币,我要钱买酒,和零嘴。”

      阮景才知道他坦白的目的,气极反笑:“你知不知,若是你出宫被人拦下,朕都保不了你。”

      孜亚断然道:“我足够自保。”

      阮景顺势啜口茶,道:“不仅如此,还足够杀了朕,若大内侍卫不及反应,尚可全身而退。”

      孜亚道:“我不杀你。”

      阮景只看着他,并不答话,孜亚问:“你不信我?“

      他此时目光凌厉,更兼一张倾世面庞,阮景垂下眼,摇了摇头。

      孜亚一声了然的轻笑:“汉人果然多疑。你要断我手足经脉?还是给我安镣铐?”

      阮景听到那句“多疑”便不免沉默,半晌才道:“朕要你饮一盅酒,生一场病,便失去内力,行走却如常人。”

      孜亚看了他一阵,眼睛里露出仿佛哀伤的神色,阮景险些要道“罢了”,却听孜亚道:“好。”

      阮景拍掌唤回明朴,又道:“方才那酒,送过来。”

      孜亚的视线黏着明朴出去了。明朴片刻即回,手中一只黑漆木托盘,上头搁着一只酒盅、一只酒壶,搁到桌上。

      阮景替孜亚斟酒,酒盅八分满,酒香四溢。

      孜亚将衣袖撩到手肘,道:“你瞧清楚了。”

      抬手饮尽,便一滴不落地入了口。

      他掷了酒盅,起身便走。阮景才知道他大概是气了。

      分明刚才还笑言断手足经脉,此时却毫不掩饰怒气,阮景喊住他:“孜亚,你等等。”

      孜亚转身,还是一张脸,眼睛却暗如死灰。阮景朝他道:“没有下药。”

      孜亚面露怀疑,阮景起身,上前几步,越过他的时候,道:“朕信你了。你要出宫,朕拨给你几个人,你一个人在京里也不知瞧什么、逛什么,带上他们省些事儿。”

      阮景心下大快,今夜又叫孜亚刮目相看一回,好不得意。回到寝殿还有小半折子,也不过半个多时辰便瞧完了。问过时辰还早,便想着再临一幅字。今儿倒不想临兰亭,取了颜清臣的《祭侄文稿》,铺开宣纸,这便动笔了。

      他不是头一回瞧,却是头一次临,落笔没有半分相似,只写了两字便扔开笔,赏起真迹来。因是文稿,书写甚是随意,运笔迅捷,字里行间俱是悲愤。

      才听门轻动,一声“皇上”,阮景与一旁伺候笔墨的明朴同时抬头,原来是安和,作了揖道:“骠骑将军府上来报,张老先生...没了。”

      “什么时候得的消息?”

      “昨儿扬州发来的鸽信,今儿晚间刚到张府。说病已拖了许久,前日张老先生刚得了张将军凯旋的消息,道声‘死而无憾’,夜里便没了。”

      阮景便问:“张胜呢?可还在京里?”

      安和道:“张将军得了消息,已连夜回扬州了。管家道将军把兵符留下了,只是来不及进宫面圣。”

      阮景心下震动:母后尚在闭关斋戒,此事...不知该不该扰她静修。张胜性子向来急,这便连报也不报便离京了,夤夜出宫,想是仗着先帝赐给他随时出城的特准。阮景也信他,特准便一直留着。阮景又想起昨日张胜的水土不服,这一路南下扬州,怕是要吃大苦。

      略加思忖,便道:“张家邓家有亲,张家白事,邓家定也要惊动的,更何况张胜于大荆有功...张老先生与母后同辈,叫内务府遣几个人下江南,照国舅爷规矩办。母后那里,朕明日去回。”

      安和回了“是”,转身出去差人,今儿崇福不在,他每月中、尾各休一日,十六恰他休日,故而宫里宫外有什么事都落到安和头上,方才管家便是禀给他。

      阮景一眼扫过原打算摹的《祭侄文稿》,通读一遍,只觉字字血泪。他自出生就在京里,张老先生在他幼年曾上过京,阮景见过一面,同张胜一般高,只是清瘦,毫无武相。张胜说起父亲时常称“老学究”,偶尔变成“迂老头”;表面上一文一武,父子关系看去甚疏离,阮景却晓得张胜心底最敬重父亲的。

      想得多了,便不由怀念起先帝来,益发感同身受。因阮景是幺子,先帝待他与两个哥哥分外不同,打骂是从没有的,训诫也少,总而言之宠得厉害。也因阮昊、阮晨是未来要继大统的储君,不可过分宠溺,便把最慈父的一面统统给了阮景。故而阮景想起父亲只觉得心下哀伤。先帝去时他哭个不停,教他规矩的宦官便是崇福。按理该劝住的,阮景却哭得连崇福都止不住泪。之后新帝双眼肿得同鱼泡似的,抽抽噎噎地行了登基大典。

      阮景想得难受,抬头瞧见明朴立着,道:“朕上柱香。”

      香盒里只余两支,凑不齐三柱,明朴忙去添了。刚出门,安和便来回话,道:“俱已吩咐妥当。”

      阮景点头,道:“你去书房里,取些先帝的墨迹来。”

      安和点了点头,问道:“皇上要哪些?”

      阮景倒想不好,于是挥手道:“还是朕自个儿去。”

      --

      上书房不远,他们到时,门口坐着个打盹的太监,慌忙立起来请安,战战兢兢,阮景却无心责他,只推了门进屋。

      书房空间宽裕,除收录民间著的书、画、诗词,有几个架子搁着先祖画像的卷轴、积年留在宫里的折子、史官修的《大荆皇帝编年》等等。阮景取了写着宣帝的盒子,里头是先帝的画像,又转到编年史,找到里头属宣帝的那册,叫安和接了,又随意取了些先帝的书信、墨迹,坐下慢慢瞧。

      他尚不敢动那画像,只取了先帝的字看。因年代久远,故而打开时分外小心,这封是阮景出生时先帝的贺文;先帝习的柳体,字骨清癯,笔锋凛冽,这篇倒不同,欢喜之情跃然纸上。阮景读了两行,心里想着先帝如何宠他,便再读不下去,收起来换了下一封。

      这封是阮景四岁时中秋的贺文,记了宴庆情形,先帝也题了诗,又道阮昊聪慧、阮晨谦恭,说到阮景,却是一句“景幼,未能吟也,唯伏于吾膝,咿呀笑尔”。

      一句便险些叫阮景潸然泪下,阮景忙叫安和收了墨迹,自个儿翻史书,从先帝出生、立储、登基,再到先帝崩,四十载不过薄薄一册,读完不由怅然若失。安和递了茶,阮景胸口有些堵,啜了一口便搁下了,盯着那个盛着先帝画像的匣子呆坐。

      感到肩上一沉,原来是安和替他按起肩来,肩膀松了些许,再按到额侧,阮景闭了眼,深呼几口,再睁眼时,浊气都吐出来似的,已舒坦许多,便道:“够了。”伸手去开那匣子。

      阮景将画像挂到壁上,同先帝是很像的,不过庄严肃穆,又不像那个时时对他笑的慈父了。

      扭头寻安和时,他已取了香盒来,阮景抽了三柱,借烛焰燃了,恭谨拜了三拜,愿先帝在冥界安好。年节上祭祖总求先帝庇佑大荆子民安居乐业,今儿却不用了。他不拜先帝,拜的父亲。

      把香插入香炉,又盯着那画像瞧了会儿,香都燃尽了,才收起画像,道:“回去吧。”

      上书房有专司整理典籍的宫人,归置物品,比阮景在行得多。他手里拿着宣帝的那册史书,至于画像,犹豫了一会儿,想带回寝殿去,又怕不慎毁损,这才留下了。

      --

      回到寝殿倒轻松不少,只觉四肢都乏了。明朴伺候着,安和跪安,阮景扶他起身,道:“今儿劳你了,再陪陪朕吧。”

      安和道“是”,夜深了,便打发了明朴,只叫安和留着。他是这帮人里头跟着阮景最久的,阮景十岁被立作储君时,身边多了几个人,里头就有安和,另几个打小带他的,前些年已出宫了。

      安和熄了灯,阮景在榻上抱膝坐着,也喊安和坐了,拉了他手,问他:“你可还记得先帝?”

      “记得的,原本只模模糊糊,记不大清,瞧见画像,才又想起来。”

      阮景叹口气道:“先帝去得早,朕未及尽孝。”

      “皇上承了先帝遗志,先帝在天有灵,必是欣喜的。”

      阮景笑:“你总这么安慰人。皇帝...皇帝也就罢了,朕却不算好儿子,先帝在时就爱胡闹,大祸倒没闯下,小闯却不知多少。先帝喜欢李见景那幅《江帆楼阁图》,被朕拿红油印泥盖了好几个章子上去,生生毁了一幅好画,太后同朕道,‘你父皇恼得很’,父皇却半句都不曾为此责备我的。”

      阮景说着轻笑起来,声音又好像要哭,安和握紧了他手道:“先帝顶喜欢皇上的,便是恼了,也是喜欢的;穆安先太子都说。”

      阮景沉默了一阵子,才道:“朕该再听话些的。不过朕都差点忘了,你原是跟着二哥哥的。倒同他一般性子,从来不争不恼的。”

      “安和不敢。”

      阮景道:“这皇位本轮不到朕,大哥自小聪颖,二哥心胸宽广,都会是好皇帝,倒是朕仗着年幼,多得了先帝的宠,不知大哥二哥怨不怨朕。”

      安和道:“穆安先太子也是喜欢皇上的,哪里会怨您。”

      阮景笑:“二哥哥待人最是宽厚周到,好吃好玩的,都记得往朕这儿送一份...你呢,你喜欢二哥哥多些,还是朕多些?”

      安和似是未料到有此一问,愣了愣,道:“自然是皇上,安和跟在穆安先太子身边不过半年。”

      阮景道:“可是真的么。”也不追究,深深打了个哈欠,拽了安和的手,道:“睡了。”

      意识迷糊间,想起听到噩耗时候心境,又与现下作比,阮景道了声:“多谢你。”不过太困,已不记得这话出没出口,安和听没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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