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策》枫露清愁

20、怜花雪霏 章肆

　　以最快的速度启程，去到江南也要十天。
　　北宫婵坐在马车里，窗帘被掀开，任云扬探头进来，“前面的市镇我等休息一下再赶路。”
　　她点点头。

　　其实她很想找一匹快马，千里单骑，但任云扬坚持用马车，慢是慢些，但至少她可以疗伤调息。若骑马没日没夜的狂奔，只怕刚赶到依花苑就已经倒地不起了。北宫婵一想，也就应允了。

　　那夜，她去到他的房间，告诉他可以接受他的条件，但必须先去江南。
　　任云扬简直不敢相信，双眸发亮，唇角止不住的上扬。但是又想起了什么，态度变得冷冰冰起来。他执意跟她同来，说什么任家堡接掌广寒殿，她的事就是他的事。但北宫婵认为他是怕她趁机溜走。

　　接下来他行动如风，先是派出前哨探路，又在一天之内收拾好行李，选好人员，立刻上路。但他并不急着赶路，在大镇停下来整顿，飞鸽传书获取情报，他还跟去往北方和萧无影一同出征的宇含薰讨论北宫婵的伤势和用药。虽然态度冷淡，但照顾的无微不至，北宫婵很感激，因为她的专注，等到了广陵，她的内伤已经大好了。任云扬也见识到了北宫婵的功力有多么艰深，那么重的内伤说好就好。

　　一路南下，天气一天天的转暖。沿路的风光也从壮丽转为秀美。很多人从未下过江南，要不是情况紧急，也很想慢下脚步好好游玩。
　　扬州城内大多挖盐河，开铁矿为生。也是中原的经济中心，税收仅排在都城西京以及南京之后，后来一直开源广纳人才，来此经商定居者日益增多。

　　上城区是官府和大富人家，而下城区是百姓居住区，但因为经商者居多，前朝开始下城区反而更繁华。依花苑就在下城区的主街上。
　　从前日开始，来依花苑滋事的人已经不是混混了，个个身手极好，依花苑从昨夜开始闭门不出，已坚持不下去了。

　　任云扬带的人有广寒殿的，也有任家堡的。虽然依花苑求助的是广寒殿，而非任家堡。任云扬早就已经派人先行一步，将苑内和周围情况打探的一清二楚。

　　广寒殿与任家堡的旗号一出，围攻的人立刻气焰矮了几分。追云十三骑以奇速冲乱对方的阵脚，缠月阵趁机包围各个击破，合作无间。而天仙化人般的北宫婵一出手，寒月功令很多人不仅见也未见，甚至闻所未闻。几乎是遮云蔽月般无往不利。哪怕对穷凶极恶负隅顽抗之徒，她也并不痛下杀手。
　　让北宫婵惊讶的是，她本以为只是几个波斯的流民作乱，但是她发现混杂其中的有不少并非来自西域，而是本土的高手。一旦失手，就撤退逃跑，跑不掉也没留下活口给她探寻幕后指使，更加狐疑。

　　任云扬并未出手，远远望着她轻易就控制住了场面，想起数月之前的恶战恍若隔世，那时他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日会替她掠阵。
　　北宫婵远观任云扬冷静的只在外围观察，也想起了之前夺殿时，他的部署，万万想不到此刻会与他的人并肩作战。她知他并非贪生怕死，只是不想强出头，并不充当前锋，却让她免除了后顾之忧。

　　依花苑的危机终于解除。欧阳莲亲自奉茶来谢。

　　水芝伤愈，将广寒殿与任家堡的人接下去休息调养，和穿云结为好友。广寒殿与任家堡合作首战大捷，双方之前的嫌隙减少了不少，突然心心相惜起来。很多人头一次来江南，对一切都很好奇，依花苑的人便带着四处游玩。

　　叶悠然也闻讯赶来，他早就得知依花苑的危机，但一直庇护的凌雪飞竟然袖手旁观，他也不好插手。

　　欧阳莲举手投足都散发着十足的女人味，又透露出清纯，她精心打扮，虽然已不是妙龄少女，但也绝不会太大，叶悠然猜她也不过二十三、四岁而已。
　　欧阳莲初见新任任家堡堡主年轻英俊，便很感兴趣，也殷勤招待。任云扬虽然眼睛长在头顶上，但不愧是世家子弟，气派十足，大部分依花苑的女子要么大胆献殷勤，要么就是羞涩的偷瞄。
　　欧阳莲的妩媚与北宫婵的皎洁丝毫不同，再加上四大头牌各有千秋的美，但任云扬眼里只有北宫婵。叶悠然冷眼旁观，任云扬毫不掩饰他的一往情深，但北宫婵也一反常态，有好几次任云扬靠近她说话时，她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慌乱。叶悠然不免有些失落。

　　北宫婵和欧阳莲像是失散多年的姐妹一般有聊不完的话。北宫婵问任云扬是否可以跟欧阳莲好好叙叙，欧阳莲又娇声说北宫姐姐一定没有用过江南的胭脂水粉，绫罗绸缎。
　　任云扬一想北宫婵平日没什么闺阁密友聊天，女孩子们少不得有些体己话要聊，立刻应允了，既高兴北宫婵的征询又对她的小心翼翼有些不快。正好叶悠然说，凌雪飞在落日楼为他接风洗尘。
　　欧阳莲目送任云扬和叶悠然走出依花苑，两个出色的年轻公子视线都不离美貌如月的北宫婵，身为女人，连她都有些嫉妒，偏偏北宫婵毫无自觉。

　　待他们一走，北宫婵立刻发现欧阳莲眼角的媚态退去，料定她要说的绝不会是什么穿衣打扮。
　　欧阳莲又福了一福，“这次，若不是北宫姑娘搭救，莲儿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你已经谢了很多遍了。不必再说了。”
　　“你救助依花苑，比救莲儿一百次还令莲儿感激。”
　　北宫婵微笑，“我想依花苑之于莲姑娘，正如广寒殿于我。”

　　欧阳莲极其关心广寒殿的情况，“任家堡入主广寒殿，江湖上传言极多，认为任家在找十二人复仇。但我去总有些怀疑。”
　　北宫婵点头，“他们看中的是广寒殿在北方的堡垒。”
　　“任家堡要北方的……难道它背后有别的势力撑腰？”欧阳莲听话听音，微微一思索，“该不会……是清风阁？”
　　北宫婵颔首，“真不愧是莲姑娘。”
　　欧阳莲一想，“传言这个组织只不过兴起短短数年，行事跳脱，根本不顾道义规则，但势力极其庞大。”
　　北宫婵接口，“而且他们的主事都是年轻男子。”
　　“不错，”欧阳莲点头，又一想，“难不成任云扬就是其中之一？他夺殿不仅为了复仇，也为了替清风阁巩固北方势力。”
　　北宫婵点点头，“除了他，今日来的叶悠然也是其中之一。当日夺殿的，还有萧无影。”
　　欧阳莲轻轻抽了一口气，“能网络这么多人才，清风阁真是好手段。”
　　北宫婵虽然不知道帮她疗伤的是谁，但是凌雪飞来她是知道的，“还有凌家的小王爷。”

　　啊！竟然还有凌雪飞？！
　　欧阳莲思绪纷乱，早看出凌雪飞绝非表面那些样得浮夸不实，却万万没料到他竟然是清风阁的主事。他来查春宫绣绝不是奉圣上的命令而是清风阁的。那么清风阁已经知道她也是失传双面绣技艺的传人了，这对她和依花苑究竟是福是祸呢？
　　一时之间，她只管出神。

　　北宫婵也有些忧虑，“清风阁招纳财势与才智之士，其野心可想而知。”
　　欧阳莲轻轻一叹，“无论如何，我只想好好守着依花苑这片净土，让这些女子有尊严的活下去。”
　　若是从前，北宫婵一定会同意，但现在她已经不这么想了，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她轻声道，“若不管世道如何，天下如何，只因事不关己，就想置身事外，恐怕也不那么容易，你不犯人，人偏犯你。广寒殿就是最好的例子。”
　　欧阳莲道，“可凭你我又能抗衡清风阁，甚至扭转江湖世道吗？”
　　北宫婵未曾立刻回答，因为她知道时机还不成熟。欧阳莲尚未如她一样被逼入绝境，所以还不能坚决奋起反抗。

　　欧阳莲又道，“但我还是要感谢殿主的搭救之恩，我还特地百问堂送信，其实已不抱希望。”
　　“百问堂主亲来送信。”北宫婵微微一笑，“清清姑娘也是一位极其聪慧的女子，而经历也颇坎坷。”
　　“堂主是个女子？”欧阳莲眼睛一亮，“那改日可要好好拜谢一下，让我也见见这位奇女子。但真不敢相信任云扬竟然会同意。”

　　北宫婵望了她一眼，“实不相瞒，我乃是阶下囚的身份，这次也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说服他。”
　　欧阳莲并没有注意到她话中的迟疑，“那么究竟如何他才肯放你。”
　　北宫婵只觉得脸上烧了烧。她知道任云扬是不可能放她走了，只是摇了摇头。

　　欧阳莲眸光一转，“那么，我们也只有另想办法让你恢复自由之身？”
　　“任家堡戒备森严恐怕难如登天……除非，有前任盟主的大印。”
　　欧阳莲一想，“那样东西，十二人行动后，只怕被十二人之首保管吧。”
　　“那是假的。”
　　“那就是还在任云扬身上。”
　　北宫婵颔首，“现在不在了。”她实在喜欢欧阳莲这等心思极快的女子。
　　见欧阳莲还在皱眉苦思，北宫婵又道，“别烦心了。现在重开依花苑才是你的头等大事。”
　　欧阳莲笑笑，却没有多说。

　　*

　　同去往落日楼的路上，任云扬郑重其事的问，“悠然，有件事请你务必照实话告诉我。”
　　看他说的郑重，叶悠然也不由的重视起来，“云扬，什么事？”
　　“你其实早已知道是谁害了无影！”任云扬开门见山。

　　自从怀疑司马清是谋害萧无影的凶手，任云扬先是瞒着清风阁只是动用任家堡的资源，稍加探查就知道原委：当年萧无影去聚义庄这个天下第二大庄挑战庄主得胜，不出几个月，司马家就分崩离析。司马清是为了复仇萧无影。确定司马清是元凶，又想起当初叶悠然看到画像的不自然，便因此联想到了。他此趟也是想要找叶悠然当面确认。

　　叶悠然叹气，“你找到她了？”
　　司马清并没有隐藏行迹，一定是不知道萧无影还活着。他早知道画像一出来，任云扬和楚飘零迟早会找到她。宁可拖一时是一时。

　　“你难道是动了恻隐之心？”
　　“此女虽然我只一面之缘，但她极聪慧又强闻博记。而无影现在的模样，若是抓住了她，恐怕……你呢？你为何不去抓她？”
　　“我比你更矛盾，因为清妹是我青梅竹马的玩伴。”
　　“清妹？！”
　　任云扬把司马清前来任家堡的事，还有她的过往都对叶悠然说了。
　　叶悠然劝道，“云扬，既是如此，你更不能把她交给无影了。”
　　任云扬叹道，“悠然，你想想，若你们有谁知道十二人是谁，却对我隐瞒，我会如何？”
　　叶悠然一想，也叹道，“不错。”
　　“情义两难全。我左思右想，若是不背弃从前的情，就无法忠实对无影的义。”

　　任云扬和叶悠然一同步入落日楼的包厢。

　　一个清秀少年正跟凌雪飞说着什么。他面目清秀，身子骨尚瘦弱，但极其挺拔，一点也没有时下年轻人的跳脱，神情也很严肃。

　　就见凌雪飞眉头微锁，“我知道阁主急于知道双面绣的绝技，但依花苑那边我自有计较，若他不信任我，那就叫别人查吧。”

　　任云扬叶悠然对视一眼，很少看到凌雪飞露出不耐的表情。

　　少年对他行了个礼，接着又对他二人行礼，“任堡主，阁主明日在西湖有请广寒殿主。”
　　任云扬心中一跳，“阁主在此地？他还要见北宫？”
　　“是。”少年并不多言，躬身出去。

　　“他是谁？”叶悠然望着那少年的背影问。
　　凌雪飞道，“阁主新收的随从，叫谢沐风。”
　　“我听飘零提起过。此子嘴紧，作风严谨。但他只是寻常武师出身，武功一般，资质也非得天独厚，更没有家世背景。”叶悠然言下之意，他与其他主事相比，相去甚远，“但阁主似乎很器重他。”
　　凌雪飞笑了笑，“说不定阁主只是动了龙阳之兴。”

　　任云扬最不喜听凌雪飞开些风月的玩笑。
　　叶悠然却不介意，“那他还不够清俊。”
　　凌雪飞哈哈大笑，“论相貌，他自是比不上你和云扬。”
　　“你呢？”
　　“我只喜欢女人。”
　　“难道我们就喜欢男人了？”叶悠然啼笑皆非。
　　凌雪飞干脆解释，“他来自惠州一带。”
　　叶悠然点头，“这就是了。”

　　清风阁中，凌王府就在扬州，叶家在南京。煤帮主楚家在太原，宇含薰常驻京城，任家堡原址在西安，但因为广寒殿在庆州，因此任云扬一直在那里。近来萧无影一直在辽，西夏和中原的交接的大同活动，所以阁主总是希望主事中能有个人在南方的惠州泉州一带常驻。

　　叶悠然落座，“依花苑的情况你也问也不问。这么放心？”
　　凌雪飞毫不在意，“有你和云扬在，还需要我操什么心？”
　　叶悠然扇子一展，“若云扬不来呢？”

　　任云扬没有接话，似乎还在消化阁主要见北宫婵的消息。

　　凌雪飞转而看他，“云扬，透露消息给你，结果你还是没能阻止北宫南下啊。”
　　任云扬莫名其妙，“我怎知你是让我阻止她来着？”
　　凌雪飞撇唇，“否则这点小事，我的地盘，动动手指还摆不平吗？”
　　任云扬反应不慢，“那你为何不动？依花苑得罪你了？”
　　叶悠然扇子一扇，笑了，“定是莲姑娘不买你的账，你怀恨在心吗？小王爷，你何对女人这么气量狭小啊？”
　　凌雪飞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但任云扬却能理解凌雪飞的心思，北宫婵不肯向他求助，他也气急败坏。那位依花苑的鸨母小姐，看不出来还

　　叶悠然笑了下，“云扬，你猜阁主为何要见北宫姑娘？”
　　任云扬心中被戳了一下，“北宫婵美名远播。连飘零都想见见呢。”
　　“我想阁主不至于为了这个理由要见她。”叶悠然记得凌雪飞当日对他说，阁主看重他就在一个识。阁主自己，更加是一个识大体，看全局的人，别说一个女人，可能一两个门派，一两座城池都不在他眼中。

　　“但阁主说了由我处置，难道变卦了？”
　　叶悠然不喜他话中的占有欲，“北宫姑娘之能若能为清风阁所用，自然是好的。雪飞，嗯？”

　　凌雪飞却不答，手指在桌上敲了两下，“北宫独自执掌广寒殿，操练缠月阵，门下数千人，她只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当日萧无影断刀除了你们几个无人知道，那画像的女子是如何得知？还有江南失传已久的一门刺绣绝技，又怎会落到一个青楼女子手中？”

　　这一连串问题，任云扬答不上，叶悠然也不知。凌雪飞笑了笑，那么接下来，只有一件事了。

　　“云扬，谋害无影的凶手，该有着落了吧。”

　　*

　　依花苑闭门谢客后，，所有的纨绔子弟，有钱财主都在翘首期盼，依花苑却一直说歇业整顿，择日重开。

　　欧阳莲当然有自己的打算。另外，她密切与百问堂主飞鸽传书，询问前任盟主大印的下落。

　　司马清从欧阳莲那里得知依花苑危机解除甚是宽慰，而北宫婵被任云扬所囚，她也很同情，私心觉得让北宫获得自由而远离任云扬也不错。刚好她正替任云扬查询十年前的事，也可查访大印的下落，一举数得。

　　之后不久，欧阳莲确知大印是流落在黄泉岛。
　　黄泉岛地处东海之上，位置大约在流求岛之东的赤尾屿一带，岛上没有绿色植被，常年太阳直晒在光秃秃的岩石上，而夜晚的海风之中，温度骤降。气候极其恶劣。
　　对那个岛的诡异情形，中原武林人士都是心存恐惧，而传说其黄泉岛主，更是个鬼神般的人物。欧阳莲知道自己实在没那个能耐上岛取印。又问司马清可有合适人选，又该如何请他们帮这个忙。

　　司马清倒是很快回信了，她认为能当此重任的，必是武功超群、胆识惊人的能人异士，也不过寥寥数人。任云扬自然是其中之一；萧无影也算的其中之一，可他近来行踪成谜。南方也有两人，一个是叶家大少爷，一个是凌府小王爷。

　　欧阳莲看的点头，这几个人选和她不谋而合，但不巧的是，他们都是清风阁的人。再往下看去，司马清写道，叶家大少爷虽然表面体弱，心肠极好，但深不可测，全无弱点，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打动他。而凌小王爷看似不靠谱，但肚子里颇有货色，也更易驱动。

　　欧阳莲合上信，心中对这位年轻的百问堂主也很佩服。但她未亲见凌雪飞，所以未必知道凌雪飞绝不是个草包公子，他只怕比叶悠然更难驱动。

　　微微一叹，想起了那天在刺绣屏风后的情形。直觉告诉她，这个男人，她还是少招惹为妙，不，她应该有多远躲多远的。
　　但不可否认她接近凌雪飞的机会还是比叶悠然要多。欧阳莲向外窗外望去。三九过去，天气也渐渐转暖了。

　　嗯，依花苑要重新开张了。

　　怜花雪霏章肆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