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花策》枫露清愁

17、怜花雪霏 章叁

　　醒来时，天已大亮，欧阳莲觉得自己好像是大病出愈般虚弱，一时有些恍惚，觉得掌心刺痛，她抬手一看，发现掌心被包扎了。

　　昨夜的记忆一下子回来了。她记得她在边饮酒边刺绣，突然觉得浑身不适，周身如火烧，就去床上歇息，她隐约记得是凌王府的小王爷来了，她让水芝放了一盆冰水来。后来的记忆有些模糊。

　　她实在想不起来后面发生了什么，欧阳莲沉吟了半晌，抬起左臂，望着上面那颗鲜艳的守宫砂默然了半响，更想不通她的毒是怎么解的，是凌雪飞吗？他明明是想要她求他，羞辱她，但为何后来又帮她？

　　水芝在外面道，“小姐，凌公子在外面等了一会儿了。”显然他是一直守在外面，听到屋内动静就出声了。而且他非常懂得在这种地方有些人会想隐瞒身份，所以明知道凌雪飞的身份，依然称呼他仿佛一名普通公子。

　　欧阳莲叹道，“我这就起来。”
　　她心情遭到极点，她被人下了春药，差点被侮辱，但又无论如何不可能卧床一天，只好挣扎起来。但脚一碰地，差点跪在地上，她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因为之前蹦的太紧而酸痛。

　　要不是一大早要去给凌王爷请安，错过了又要被他责骂，凌雪飞想要一只守着欧阳莲等他醒来，怕他走了以后，她又毒发。于是他还是守到天亮看到她似乎没有大碍才匆匆赶回沐浴更衣。没想到凌王爷拽着他又是见客又是说了半天，用了午膳，才放他出来，凌雪飞立刻回去小睡片刻，换衣出门，一路赶来，依花苑还没开门。他拍门半天，就差没有拆门了。

　　水芝只能请他在厅里稍坐。

　　凌雪飞站在厅内等欧阳莲。平日总是见他梳妆服饰都极其考究，可今天他只穿了件白色的衣袍，一切随身配饰，扇坠都没带，也没带头冠，只用一根带子束发。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等着，一句话也不说，神情之中流露出一股平时从未见过的傲气，像是换了一个人。水芝知道这位少年公子来头很大，他家小姐也得罪不起，在一旁悄然观察。见他如此气派，不由得暗叹一口气。

　　欧阳莲出来了。她并未盛装，只是薄施粉黛，若不是她眼睛里有些微血丝，眼底还有点黑晕，完全看不出来像是一夜未睡、备受折磨的模样。

　　大厅里站着的少年公子白衣缓带，看起来居然比她还不修边幅，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头来，他的鼻梁直而挺，眼波很清澈，但很多时候都带着一股戏谑又勾挑的神情，睫毛甚至比很多女人都长，看到她时，俊美而高傲的脸孔立刻染上了淡淡的笑意。

　　欧阳莲在心里叹息，这一脸的桃花相，哪怕是冷漠的样子还是那么吸引人，这男人真该被抓去关起来才对，别说那些尚未出阁的姑娘恐怕要一个个芳心暗属，那些已婚的少妇恐怕也难逃他的手掌心，实在是天下女子的祸水。

　　“凌公子，”她微叹，“依花苑尚未开门。”
　　“我来看看你。”他走了过来。她唤了称呼，令他很喜欢她的机灵。
　　“我有什么好看？”她不知为何退了一步。
　　“好看的紧。”
　　欧阳莲噗的笑出来。
　　凌雪飞没想到这个久居风尘的女子还能露出这般天真的神情。

　　“你身子可大好了？”他忍不住上下打量。
　　“多谢公子，已没事了。”欧阳莲侧头问，“小王爷究竟用什么方法帮莲儿解的毒？”
　　她知道她没有被迫与人合欢，所以很意外。

　　“我自有办法。”
　　他的办法是最笨的办法，宇含薰曾教过他们一些导出体内毒物的方法，他花了很多的内力来除去她体内的寒湿，又辅助她导毒，先是下药害人，然后又费劲气力去救，他也是从来没做过这么多蠢事。想来想去，
　　只能是因为她的骨气。

　　欧阳莲的妙目在他脸上转了两转，叹气，“凌公子，你到底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我有何事？”
　　“你这阵子三天两头的来，我可不信你是为了哪位姑娘。”
　　“来依花苑怎么不是为了姑娘？”
　　“可你只是买块地毯而已。”欧阳莲揶揄，“若不是钱多没处花，那一定是另有图谋。”
　　凌雪飞只觉得她的语声都带着娇嗔，他知道她还是清白之躯，如此撩人因为是天生的。

　　沉吟了一下，对这样七窍玲珑的少女，他唯有说实话，才能赢得她的信任。“实不相瞒，在下其实奉圣上命令秘密追查一件事情。”
　　欧阳莲微微惊诧，“圣上？”
　　他放低声音，“不知在下能否信任莲姑娘？”
　　她不置可否，“那要看什么事。”
　　凌雪飞心中暗笑，一般人的反应肯定是“当然可以”，而她却并没有入他的圈套。

　　凌雪飞道，“最近在王侯公子之中，秘密流传一种刺绣，引起黑市争斗。”
　　“春宫绣？”
　　“不错，因为私下流入宫里，秽乱后宫，皇上震怒，才怕我来查。”
　　欧阳莲唇角含笑，“派小王爷来查此事真是再合适不过。”竟是讽刺他经常流连风月场所。
　　凌雪飞岂是好惹的，也笑了下，“不然怎么能遇到莲姑娘？”
　　欧阳莲白了他一眼。甚至不发一言，连眼神都含着娇嗔。

　　凌雪飞随即收敛笑容，“姑娘若知情，但盼告知，凌某感激不尽。”
　　欧阳莲也收起笑容，想了想，“小王爷，随我来。”
　　她突然改了称呼，凌雪飞知道她不打算隐瞒了。

　　凌雪飞随欧阳莲来到大厅角落竖起的硕大刺绣屏风之前， “小王爷请看。”
　　凌雪飞上前细细查看。这一面是山水花鸟刺绣，乍看普通，仔细一看，只觉得整副绣仿佛活了一样，水在流，鸟在鸣，意犹未尽。
　　凌雪飞看了一眼欧阳莲，她点头。他略一沉思，走到背后一看，果然，这幅刺绣不是普通的绣，而是双面绣，正面的山水背后竟是一副活生生的春宫绣品，单看一面，绝对不会发现。

　　他眼睛一亮，“原来如此，苏浙双面绣，一阵绣出两幅图，本来就是极品中的极品，卖到上万两也绝对值。这幅春宫绣是藏在背面的，创意和绣工都是天下无双。”

　　欧阳莲笑吟吟得道，“多谢小王爷夸奖。”

　　凌雪飞不敢置信，这刺绣竟然是真的出自欧阳莲之手。不过，他还是想不通，“但这样一幅绣品珍稀无比，也不值得流血争夺。”

　　正在这时，掌灯时分，依花苑开门营业，不少人已经在门口聚集。

　　“随我来。”欧阳莲说着，牵起凌雪飞转到屏风之后。

　　凌雪飞只觉得她的手柔软温暖，即便隔着衣袖，还是心中一荡。

　　两人站在屏风，外面大厅的声音不绝于耳。

　　“在下从未想过和一位美丽的姑娘躲在屏风后面。”他调笑。
　　欧阳莲却轻声道，“小王爷，你再仔细看看。”

　　凌雪飞转头看着屏风，顿时倒抽了一口，只见面前的屏风原来上面的春宫竟然也不见了，像是透明了一般，整个大厅的景象，来往的人都尽收眼底，看的一清二楚。但那些人竟然全然不知道屏风背后有人。

　　凌雪飞手指一点点摸了上去，将那刺绣每根丝线的经纬都一一查了分明。原来这竟然是一副极其罕见的双面绣，通过高超的织工技艺，从背面可以看到外面，但是从外面却看不到里面。

　　“这门技艺本来失传已久，但碰巧被我习的，但这样一幅绣品实在太过耗神，就这么一座屏风就花了我三年功夫，心力交瘁，产量稀少也是没有办法。”欧阳莲道。

　　他不住赞叹，“难怪，也难怪了。这不是普通的春宫绣，简直是技艺高超的巅峰之作，但宫里为何说是秽乱宫廷呢？”

　　欧阳莲撇唇一笑，“怕是有人想要垂帘听政，独占鳌头。”

　　凌雪飞转而看她，他的心思之快在清风阁都少有，但这女子竟然跟他不相上下。

　　“小王爷，告诉你实情，只希望你放手不要再追查此事。”她道。

　　凌雪飞缓缓摇头，“就算我不查，也迟早会被人发现，这样的绣品会引起无数血雨腥风。会有不少人有求之不得而处之后快。”他说的是实话，很多人是得不到就要毁去。

　　欧阳莲蹙眉，“小王爷的意思？”

　　“交给我。有我在，江南没人敢动依花苑。”

　　“我要付出代价也未免太大。”欧阳莲轻叹，“小王爷，我很感谢你的搭救和提醒，但你总不能一直保护我。”

　　“为何不能？何况，凭你的技艺，可以到任何一个绣庄过得很好，你为何又要……？”

　　“那样我完全身不由己。”欧阳莲轻轻笑了下。

　　“你现在这样又好到哪里？”凌雪飞无法置信，“你会被人辱骂嘲讽，会被人下药，会为了几个银子与人合欢，这是你想要的吗？”

　　这位小王爷出身高贵，也一向都瞧不起出身低贱者。听了这番话，她没有答，只福了一福，转身欲走，却被凌雪飞一把拉住。她轻轻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他们默默相对而立，躲在一个他们可以看到别人，但旁人无法看到他们的私密空间，更加奇异而暧昧。大厅里的光线本来就专门设计让姑娘们看起来更可爱，此刻透过稀世刺绣照在欧阳莲本来就娇美无双的脸孔上，看起来竟是那么的动人心魄。

　　凌雪飞长吐了一口气，“你这样的女子，不该，不该自甘堕落……”
　　她貌美，聪明又清白，他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这样的女子，又为她惋惜。

　　欧阳莲却打断他，“我本来就在最底层，并不是每个人生来都是小王爷，我们这等女子永远不可能有善终，所图的，也不过就是在这苑里的自由自在。”

　　凌雪飞不是第一次领教她的固执，“若你再一意孤行，这件事情一定会曝露，依花苑也会没有办法开下去。你要知道，当我走出这扇门，我是不会再回头救你们的。”

　　欧阳莲垂下眼帘不置一词，又展颜道，“那么，今晚小王爷要选哪位姑娘？”

　　凌雪飞不答，只是深深望着她，什么话也不必说，但是他的眼神却糅合冷酷和炽热，世上没有哪个少女可以拒绝这样狂放又专注的神情。

　　欧阳莲只觉得一阵眩晕，终究只是浅浅一笑，“若小王爷想要喝酒，莲儿随时奉陪。”

　　说完行礼，竟又转身而去。

　　*

　　但凌雪飞卓有远见，他的预料在日后不就成了真。

　　因为波斯地毯大受欢迎，不少来自异邦不法之徒假借商贩之名流窜中原为非作歹，为了彻底铲除依花苑，他们不断来犯，依花苑的护院几乎三天两头受伤，而生意几乎没法做。

　　欧阳莲大为焦急，那些平日捧场的公子哥们早都躲得远远的。谁也帮不上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那个远在北方的广寒殿主，早就听说他们最为怜惜出身低微的女子，与她虽未曾谋面，但书信往来已久，欧阳莲很是钦佩北宫婵的为人，也经常从广寒殿收购大批织物，予以经济的援助。

　　但广寒殿失陷任家堡的消息已传到南方来，听说广寒殿的主事依然是北宫婵，事不宜迟，欧阳莲写了封急信，这封信必须又快又妥的交到北宫婵手中。她投递的消息驿站是北方赫赫有名的百问堂，这样就万无一失了。

　　接下来，她就只能盼着北宫婵收到信，广寒殿能立刻伸出援手，否则依花苑也只有闭门谢客，而苑里的姑娘们也只好流落民间了。

　　怜花雪霏章叁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