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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婵月云扬 章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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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冷,冷到让任云扬想起了黄泉岛的夜晚。
虽然从小在北方长大,但养尊处优,哪里吃过什么苦头,刚上黄泉岛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是九死一生,凭着无以伦比的超强意志力挣扎着活下来,回到中土之后,他简直不成人形,完全是一匹野兽,只懂得生存本能。遇到了清风阁主,被带往南方,饶是他求着强烈的生存和复仇的念头,在叶家也调养了半年之久才渐渐恢复神志,身体也复原如初。
在岛上他的功夫其实并未完全搁下,虽然无人传授,凭着早年父亲给他扎下的坚实根基,再加上岛上恶劣的环境,他的武功完全从场面气派转为实用,这时他才感激起父亲对他的严苛训练。
修习了炽云掌之后,他的内力更是大为精进,再加上阁主的点拨,虽然是清风阁主事中最年轻的一个,但自认武功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个一流高手或者一派之主。
但是黄泉岛给他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他每夜都难以入眠,只通过打坐调息来恢复精力,偶尔实在捱不过了,才会睡上一两个时辰,旋即醒来。
任家堡新建,初扬名立万,照理说他是最意气风发的时刻,但他却高兴不起来。新任任家堡堡主的首战,面对广寒殿,他却全然赢得不算光彩,何况他的后院还藏着一个门派之主,明里说他不想放虎归山,私心里,他知道却不是那么回事。
不可否认,最先吸引他的还是她绝俗的美貌,从初见起就未曾忘记。但渐渐地,她的见识,她的睿智就如同德高望重的长老,连在男人之中都很少见,极易令人倾心,但他积累的恨意已久,并不太容易释怀。因此他反复无常的行为也反应出他的矛盾。
这一夜他照旧睡不着,心烦意乱,在殿内闲晃,晃着晃着,又到了殿后那片广大废墟之中。
清朗的月色下,灰色的墙壁被刻下千年的风霜,带着永恒的沉默。墙壁和石柱都已变得斑驳,可是墙上凸起的浮雕画着猛虎和飞鹰,依然镇守着千百年前的尊严,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在什么样的驱使下建了这么大一片宫殿群,又为何遗弃。
他来到此处好几次,却一直想不通。坐在长长的台阶上,但是他烦乱的心思渐渐沉静下来。
这时,清冷的月光下,一道身影轻飘飘慢吞吞的走了过来。
这样走路的姿态,这样的风华不做他人之想。任云扬目不转睛的望着北宫婵。她脸上带着忧伤的沉思,难道她跟他一样也睡不着吗?任云扬苦笑,至少她一定不会有他这样矛盾的情绪,她对他只有恨吧,恨他的狠,恨他夺走太多。
他暗中叹了一口气。本来沉静的心又开始跃动。
*
她觉得这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冷过。
自从寒月功练成之后,北宫婵就没有失手,甚至就没有受伤,但这一次清风阁出手,立刻让她知道天外有天。
这个冬天是如此漫长,北方大雪过后又格外的冷,而她自从被任云扬二度打伤之后,内伤好的很慢。当然,和她不想好好去疗伤也很有关系,因为心灰意冷。
任云扬放了狠话,也确实做的狠绝,他对她的内伤视而不见,仿佛不想让她痊愈,实际上他很多时候仿佛根本不想看到她,却又不放她走;让她知悉殿内的事务,却不让她参与决策或实际行动,再也没有什么比看到却无法改变更让人难受;他不约束她在内的行动,却不让她离开在广寒殿上新建的任家堡,出入必须有任云扬授权的令牌。所以,广寒殿名存实亡,而北宫婵这个殿主,也名不副实。
这天夜里,北宫婵的内伤复发,周身时冷时热,她辗转了大半夜睡不着,索性起来,在殿后闲逛。
当年,祖师爷云游四方到了此处,发现这里有一大片被遗弃的宫殿,顿时决定就在此处建殿,并且生息壮大。
她穿着曳地的长裙走过高大的石柱撑起的前殿,遥望着远山和圆月,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突然之间,她像是觉察到什么,回头一望,石柱阴影旁,台阶上坐着一个人。即便是不言不动,也仿佛浑身的力量蓄势待发,偏偏又和周围融为一体,冷酷凶残的仿佛千年风化的石墙上的猛兽。
坐在那里的是任云扬。他平时一直都意气风发,此刻又难知如阴,深藏如云般莫测。她不用看也知道他的目光定定的锁住她,一瞬不瞬。
他只怕在她来之前就已经在这里好一会儿了,她不晓得他在做什么,也不想知道。对视那一刻,一股奇怪的感觉突然涌了上来。他令她从心底感到害怕,并非他的能力,并非他背后代表的势力,也并非他的仇恨,她也不知道他身上究竟有什么力量令她害怕,但是她就是莫名的恐惧,对于这种情绪,她唯一能选择的就是尽量避开。
北宫婵微微颔首,转身欲走。
“等等。”任云扬突然开口。
北宫婵身子一顿,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装作没听见。
“先别走。”任云扬又道。
她慢慢的转回来。
“陪我说会话。”他的口气像是命令。
她静静的问,“若我拒绝呢?”
“我若是你就不会。”他已经习惯了她用极其平静的方式就能激怒他。
北宫婵只得回来。
但是任云扬却不开口。
又沉默了片刻,他突然问,“你的伤如何了?”
“你希望我说好,还是不好?”北宫婵问。
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答,又问,“这么晚怎么不睡?”
“你呢?”她反问。
他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北宫婵移开视线,“睡不着,随便走走。”
黑暗中,他长长的吐了口气,“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每次心神不宁的时候就会来此地,像是有某种神秘力量让人平静。”
北宫婵想了想,答:“是祖师爷发现这里的,请了几位风水先生根据壁画推测,大概两千年前某个西域古国进军中原之后,在这里建立国王的行宫。周遭也建立市镇,兴盛了一番,突然之间又被遗弃。镇上的人口散去。只有神庙保存的还很完好,依稀可见当年的盛世。”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荒野,在废墟旁边回荡,清冷却动听。
“废弃的古国啊,”任云扬轻轻叹道,起身,“壁画上都讲得什么?”
他曾经试图研究过,但看不太懂,他不是凌雪飞和叶悠然,对艺术实在没发什么天分。
他们转向殿内的壁画,北宫婵指着墙,跟他解释。
“因为这些三角楔形的文字中原没人认得,所以我们也就只能猜测。这一幅是说这位国王的身世。因为家族遭受灭族迫害,出世时母亲只能把他装在竹篮顺着一条大河飘去,后来他被人收养,活了下去,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后,就篡权称王。”
任云扬盯着壁画默然不语。
“这几幅画的大多是国王的功绩,出征的辉煌。这一幅讲的是他们传说中制服了制造混乱的怪物的雷暴之神,成了众神之神,万方之主,他同时也是战神,也司掌太阳与火。他们在这里描述着国王的功绩和对大神的尊敬,这一幅画的是他们的皇都,跟中土完全不同的辉煌壮丽。”
北宫婵娓娓描述着远古的神话,让任云扬也离开了中土人情,悠然神往。
“这里以前建立了两旁都是纯金雕像的游行大道和通天的高塔。可惜塔已经倒塌,而大道也被风沙淹没。那些宏伟的建筑都象征着君权神授,王的意志就是唯一……”北宫婵说着,微微一叹,“王的意志真的是唯一的吗?”
“当然,”任云扬道,“有些人生来为王,有些人天生奴性,本来就是如此,王的意志就是绝对的。”
北宫婵望着他良久,“王的意志就是绝对正确的吗?古往今来暴君何其多?为何要百姓受苦,为何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建立这样的地方?”
任云扬道,“百年之后,英雄也化作一坡黄土,若不留下些什么,怎么让后世永远铭记?谁来缅怀从前的辉煌?”
北宫婵气道,“那么,那些平民百姓,谁来铭记他们?只因为出身低微,便不得翻身?不仅如此,他们的子孙后代也只能过着贫贱的生活?那些犯过错的人,再也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北宫婵一向轻声慢语,但见识不凡,气度超群,任云扬几乎从来没有见过她为什么事情激动而高声说话。
“强者为王,世上本来就没有完全公平的事。”
任云扬口中那么说,但心里也充满了矛盾。
北宫婵听了,没有办法反驳,垂首不语。
“算了,已经过了子时,回去吧。”任云扬道。
一同回去,两人都默然不语。
任云扬从来没有和北宫婵这样心平气和说过话,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色,千年的风霜让他们两个都卸下心防,让他探知她的想法。
“你为何这么在意这第二次的机会?”任云扬突然问。
北宫婵思忖了下,“如你所说,人没有选择出生的机会,但至少也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机会吧。”
“所以,你才把我送上黄泉岛吗?”任云扬的声音充满了讽刺。
北宫婵转头望了他一眼,那一双皓月般的双瞳霎时间涌起诸多他仿佛永远也无法分辨的情绪,痛苦,隐忍,后悔,失望……一下子纷至沓来。她想要说什么,嘴唇微微一颤,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那一瞬,任云扬几乎认为她这么做是为了他好。
北宫婵轻问,“黄泉岛到底是什么样一个地方?”
任云扬神色骤然变得僵硬。那血红色的天空,灰烬燃烧过的空气,遍地的枯石荒野,只有腐水,日夜不停的奔逃,厮杀……
他深深吸了口气,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常。
“那根本不是人间,是地狱,是一个你为了生存,不得不把自己的心变成石块,把浑身上下都变成杀人武器的地方。你必须利用周围每一处,因为若你不能利用,你就会被环境杀掉。你不能丝毫怜悯和同情,因为每一次你的心软,就会造成日后的反噬,会变成你的软肋,足以致死的弱点。你不可能休息,也永远不可能放松,因为那可能都是死亡的前兆。”
北宫婵听了,过了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你毕竟还是活着。”
“活着?”任云扬忍不住暴喝起来,他浑身都颤抖起来,几乎忍不住就要动手了,要不是最后一丝理智残存,吸了好几口气才压了下去,“我只是活着而已,因为那时我根本不是一个人,是活鬼!恶鬼!我整整花了六个月才想起我是个人!”
北宫婵看着他愤怒扭曲的俊颜,心中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的对,“我,我不知道……”
“没错,你不知道。你们只知道斩草除根,免除后患而已!”
北宫婵沉默了许久,却摇了摇头,“再给我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我想我还是会那么做。”
任云扬忍了又忍,可是却气的话都说不出来,“你,你……”
北宫婵凄然一笑,“至少你活下来了,若我不那么做,你必死无疑。”
她考虑过,若不送他出海,留在中土,无论她把他藏在哪里,都会遭受十二派明里暗里的追杀。
任云扬微微皱了下眉,也开始思索这件事情的另一面。他一直以为北宫婵是一个貌美如月、心似蛇蝎的女人,重逢之后,他看到她对待属下的回护,甚至不愿拿敌方的人做威胁,就算那是伪装,但危急时刻明明自己都不保,却想着安置广寒殿的女子,这样一个女人真会有一副蛇蝎心肠吗?
“送你出去至少你还有一线生机。这就是我给你的第二次机会。”北宫婵站在夜色里,她像是回忆起了一个极其惨痛的过往,声音也轻的快听不见,“只要有一线生机,我都不愿放弃,否则,……就什么也没有了。”
那一刻,不知道是她的语气还是神情,连带任云扬也突然感伤起来,他从来都没有这种情绪。
他们来到了北宫婵的房外,她又问,“月桂如意也已交出,当年的事我也解释了,我已毫无用处,请问任堡主打算如何处置我?能否放我离去?”
“放你?”任云扬挑了下眉,“广寒殿主余威尚在。我要小心行事。”
“你能时时刻刻监视我?”
“不能。但这里关卡设置与曾经的任家堡一样。若想自由出入,除非拿到堡主令牌。”
“让我猜猜,这块令牌只有你有。”
任云扬笑了下,“有前任盟主的大印也可。”
北宫婵一想,“据我所知,当年十二人行动,看似成功,其实一败涂地,因为找出的大印是假的。而且新任盟主迟迟未选出。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前任盟主之印其实被盟主之子也就是你拿走了。”
任云扬面露得色,“不错,只有我才知道那印在何处。”
北宫婵沉吟,“以你的个性,交给别人或者藏起,你都不放心,你定是随身带着,因为你是个孩子,所以没人想过搜你的身,……只怕,你是带到黄泉岛上了吧。”
只是他随口说了一句,她就已经猜到这些。任云扬定定的看着她,“有你这样的人在,十二人行动一定会成功。若你稍微有点功利之心,绝对能与煤帮丐帮比肩。”若她身为男儿身,只怕已入清风阁了。
北宫婵却没有丝毫得意之情,“听你描述黄泉岛的情况,在那里我想你应该没办法再一直随身携带了。只怕你是藏在某处。但你回来之后,我一直没有看到盟主大印现身江湖,这样东西清风阁应该很想拿到才对。只有一种可能,你出岛的时候没有带着令牌。”
任云扬笑了下,“清风阁根本不屑这种死物。”
北宫婵望着他,心中却想,清风阁真的不屑武林盟主令牌,还是黄泉岛上有什么状况他没有说。
任云扬不容她多想,踏前一步,一手撑在门上,“说这些有何用?反正你是绝对离不开这里……”
北宫婵听了,心中暗急,加上伤情变化。一口气突然梗在胸口,她的身子猛地一弯,一手紧紧扣着门扉,一手捂着胸口。
任云扬从来没见过她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被伤困扰的模样,着实呆了一呆,没有多想就伸手去扶她,才察觉她浑身烫的惊人,他一手贴上她的脉门,发现她的内息紊乱,阴寒与炙热交织,可想而知她正遭受怎样的痛苦。
“北宫,你……”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像是已经恢复如常。可染着嫣红的绝美脸孔近在咫尺,吐息如兰,任云扬突然之间弹开了一点,像是碰到了某种极其讨厌的东西。
“你早日休息吧。”
这是中了炽云掌的后果,他早就知道,可是未曾亲眼所见,从来没想过会这么严重。任云扬仓皇的走开。
待到无人独处时,他从怀里取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上面写着两个篆字“炽云”。
思绪不由自主回到了那个灰烬飞扬、寸草不生的地方,他倒在那里,认为自己终于坚持不下去了。面前出现了一个影子,他看不太清楚,但是他觉得那个影子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那低沉的声音也像是从另一个地方传来。
他知道那是黄泉岛主。他对此人的来历和身份一点也不知晓。但是黄泉岛主却问他想要什么,他嘶喊着复仇,他不想死,他要对付天下无敌的寒月功。
那个声音依然像是历经一切,将万物都看的透彻,说天下并没有什么无敌的武功,就如同再毒的毒物都有克制的解药。他有一门武功,可以让他达成心愿,但又问他愿意付出了什么。
任云扬几乎没有选择,他只有那个父亲留给他唯一的东西,整个武林都在找寻的令牌,那个天下人都恨不得夺取的象征,他却没有多想的用它来交换了炽云掌的秘笈。他等于放弃了曾经拥有的一切,只为了一个复仇的机会。
但现在他却有些不确定他所谓的复仇真是那么回事吗?他付出那么多是否值得呢?
他也知道要达成极难的目标必须付出极高代价,很多世间罕见的武器都是双刃的。炽云掌也是一样,藏着一个秘密,黄泉岛主当然知道,他忍不住猜想阁主也知道。
任云扬只觉得心中越发烦乱,但他觉得自己捱不了多久了,无论是精神还是情感。
禅月云扬章玖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