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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曾以为自己是个真正的勇敢者，幼时的坎坷磨炼了他的意志，重生的经历开阔了他的视野——他以为自己将无所不能。但真正的勇敢者不但敢于挑战未知，不畏艰险，勇于改变他能改变的；更需勇气正视无情的真理，用平和的心境接受他不能改变的。
——我只是个凡人。
林木希望在幻想的世界中大展拳脚，却无法面对这样残酷的真实：他的世界已毁灭，现在的世界是破灭后的重生。他从未如此迷茫，若继续在离国发展，引导他们走向现代化的道路，是否加速了历史的前进过程，实际上将这轮文明更早地引向毁灭呢？若是这样，“林木”在这里做什么都是错，他本身便不该存在于此。
当过去照进未来……我的路在何方？我死而复生来到这里，是否本身就是一个错？
离王宫膳房的大厨这几日心绪颇为不宁，每日长于短叹，愁眉不展，连带手底下的人都跟着战战兢兢的。
现下刚过午时，这位师傅抱着手，站在厨房院落门口，远远盯着离王寝宫方向。不多时，见那边远远来了队人，大厨脸上布上一层光彩，踮起脚看着那队伍。但当这些人走近，当他能看到这些人手上捧着、拎着的食盒，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怎么，殿下还是不肯吃么？”看着几乎未动的饭菜，师傅问。侍从们互相看了看，朝他点点头。师傅叹口气，挥手让他们将东西拿进去，自己背转身，在门口空地前踱步——莫非好日子没过几个月，又要回到以前了？
以前的离王殿下可十分不好伺候。大厨师傅皱起眉头。以前，离王殿下不仅对菜色饭食的颜色、口味、摆盘都极为苛刻，更爱寻趁各种法子刻薄下人，这厨房里可没少受他的排场。但现在不同，去年殿下大病一场起来，人便好说话了，对下人和善的紧，吃食也不挑剔，还多次交待不能奢靡浪费，什么三日一小宴、七日一游宴、每半月还要请外头厨子来宫内做拿手菜的规矩统统废了。每日这边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大家无不欣喜，都道殿下仁厚。怎么几日前突然又不怎么吃饭了？每顿送过去的饭菜，几乎原封未动地给退回来，可是菜色不合心意吗？口味不喜欢吗？也曾试探着向殿下身边伺候的人打探，都道不知。殿下又没任何交待下来，让人好不担忧。
“唉，这人不吃饭，身子怎受得了啊。”大师傅跺跺脚，垂着头进去了。
“不对，你脚步太浮，背后若有人偷袭必然受伤。”槿华一剑挑开南星剑尖，手腕一翻，剑锋斜朝他胸前划去。林木急闪身后跃，腰上一软，刚刚避过，槿华剑势一凛，又朝他咽喉而来。林木一惊，这下可避不开了，抬剑上挡，想将他格开，槿华早料到他会如此，皱皱眉，抢上前一步，左手一扬已点在他右手腕上。林木只觉一阵酸麻，顿时捏不住剑，脚下一踉跄，已坐倒在地。
槿华扶他起来，低声问道：“你最近怎么了？习武时总做得不对，以前不是进步神速的吗？”林木低头不语。槿华见他模样，叹口气：“罢了，今日就到这儿，歇息会儿吧。”说完拉他到场边坐下，侍从奉上茶点。槿华让周围的人都下去，捻了块松软可口的糕饼递给他，林木本没胃口，见槿华一直盯着自己，只得勉强吃了。见他乖乖吃下去，槿华方开口道：“听说你最近几乎都不用饭？想当神仙么？”
林木还是初次听槿华对自己如此严厉，心头不由一紧，槿华又说：“最近练武也没有进展，时常走神，方才那下若非我手上有余，你早已血溅当场了！”
林木心头烦躁，不知该如何跟他说，烦乱之下听他这句，脱口而出：“那有什么，你又不是没让我血溅过。”话刚出口立刻后悔不已，自己明知鬼山上那事是他忌讳，怎能对他说这个。忙抬头看槿华，见他面色苍白，双眼紧盯着自己，浑身微微颤抖，林木心头阵阵发紧，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周围空气都紧绷得快爆炸了。“……你果然恨我伤了你吗？”槿华声音干涩，像从嗓子里、从心肺里，混着鲜血，碾压着骨头挤出来，俊美面庞上露出一抹惨淡笑容，说完低下头不再看他。
林木心头大乱，心里不住地痛骂自己怎如此胡言乱语，起身走到槿华身边，胡乱安慰他说自己不是，不是为这个。但槿华垂着头，似乎已呆了，对他的话一概无知无闻。林木十多天不曾好好吃饭，身体已极为虚弱，此时骤然焦虑之下，说得几句，突觉眼前一黑，朝槿华身上倒去。
槿华见他昏倒，忙起身搂住，扶他坐下，见他脸色惨白，额头和背心都出了一层冷汗。强压下心头伤痛，低声道：“你何需如此，我伤你那样重，你当时流了那么多血，又没能拉住你，任你跌下崖，你恨我也是应该的……”说到此，心头剧痛不已，再也说不下去。林木靠在他肩上，听他此言，皱眉摇头不语。槿华沉默一阵，轻轻抚过他头顶，低声道：“你这段日子瘦多好，到底怎的？可是不愿随我习武了？”
林木仍是摇头。
“那……可是虎亲王对你不好？”槿华抬头望天，半晌，不情愿地问。
“我怎对你不好了？”希烈的声音从二人背后传来，后边还跟着伊林、幽兰和艾奴。槿华忙起身行礼，希烈知他为南星担忧，也不介意他方才言论，摆摆手说不必了。回头挨着南星坐下，搂着他低声道：“我若对你不好，天下再无对你好的人了。”
林木心下一咯噔，怎么都聚到这儿来了。几人坐下，将他围在中间，伊林上前为他诊脉。林木心头七上八下，看这架势，今日是躲不过去了。幽兰趁诊脉时，叽里呱啦的说了一大通，包括他这段时间如何不吃饭，晚上如何不睡觉净发呆，白日里走神，垂头丧气，通通当着几人都给他抖出来。林木呻吟一声，这丫头24小时跟踪自己不成，怎么什么都给她知道了？对了，多半是艾奴给他通了气，想到这儿，横眼过去白他一眼。艾奴面无惧色，眉头紧皱，满脸担忧地盯着他。希烈与槿华越听脸色越沉，伊林默默诊了一阵，抬头对众人道：“脉象紊乱，起伏不定，加上心火旺盛，夜间失眠，现下身子虚了。”
“南星，你这些日子到底怎么了？”希烈柔声问：“可是身体不适？问你几次也不说，不吃不睡的怎么得了？看你都瘦了这么多。”说完捏捏他脸颊，感到手下只剩层皮，不由皱起眉头。伊林说他这样不行，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您身子本不健壮，现在更虚弱许多。幽兰、艾奴也在旁边劝导，嘱咐殿下不可作践自己身子，有什么事说出来，这不吃不睡的成什么。
林木不知如何解释，任他们讲再多，只闷头枯坐，半晌方冒出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懂。你不说怎知不懂？希烈反问。林木皱眉不答，希烈语气一沉，皱眉道：“不说也行，但望你莫忘记自己身份。南星，瑞卿那折子交到你手里多少日了？你可有看过？你有多久未上朝议政？可知臣子们都怎么说？”
……十七天。林木不敢看他，把头埋得更低。
气氛渐渐沉重起来。希烈又道：“你这半月几乎不进饮食，知道伊林他们有多担忧吗？还有……你总低着头做什么，离王不许低头，抬起来！”林木闻言不由抬头，见希烈面罩寒霜，疾言厉色，仿若又是当初那个不苟言笑、冰冷狠辣的虎亲王。他对希烈虽生爱意，但终究还有些怕，见他这般模样，顿时忐忑不安，全身紧绷。
希烈口气越发严厉，又训斥他道：“这半月你武学可有半分进展？方才同槿华那场我看到了，你脚步虚浮，招式散乱，手上没半分劲头，我在穆国交待你的事都忘了？！”
我没有忘！我都记得。但是……我，我没办法跟你们说！林木朝希烈露出一抹苦笑，只觉心脏狂跳，似乎要冲出胸膛，脑袋里又急又痛，仿佛正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又如被放在烈火上煎熬。
好难受……
“说话！”希烈怒斥他：“我不知你心里有什么事，但身为一国之君，岂容你如此肆意散漫？不思进取？！”
“少废话！”林木拍案而起，朝几人大喊道：“我怎么散漫了？怎么不思进取了？我糟蹋自己与你们有什么关系？！非亲非故的，少作出一副假惺惺的关心样。我又没强夺民脂民膏，也没乱收赋税，你们，你们哪知我心里的难受，你们……哈，希烈……”他指着希烈，干笑两声，眼眶里阵阵刺痛，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你不就恨我不争气，不能给你做事吗？你要的不就是个帮你出主意，让你能好好利用的傀儡吗？我哪怕给你做牛做马一辈子，这离国还不是你的，你一句话，要什么没有？就是要我的命，也不过你动动手指头的事。哈，哈，之前对我那么亲切，你以为哄住我了？现在我不给你卖命，立马就这幅嘴脸了！”
死一样的沉默。只有林木大口大口的喘气声在空气中回荡。几人万万料不到他竟说出这些话，全都呆了。“喀拉”一声，希烈手下的桌面裂开一条长长的缝隙，渐渐扩大，细小的木屑开始落下。希烈定定看着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眼：“你胡说什么……”
“我，哈……”眼前一切都晃动起来，林木眼眶发热，心如乱麻，他突然想不起刚才说了什么，只觉头痛欲裂，似乎有一股磅礴的洪水正义排山倒海之势向他扑来。六月的天，林木却觉奇寒彻骨，连手都快抬不起来了，声音渐渐低下去：“我，我说……我什么都没说，你们不懂的，你们不懂……”
“我不敢告诉你们的，是我自己也不敢面对的事。”仿佛风暴前最后的宁静，又如台风眼中虚伪的平和。林木突灵台澄澈，心下一片空明，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我来自数千年前的世界，我的世界比你们要强上许多许多，我那些不可思议的知识，和在离国推行的先进之法，都是我的世界里已被证实多年的古老知识。”见几人皆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林木惨淡一笑，接着说：“可是我的世界毁灭了，诸神的战争将它毁灭了，你们的世界在它的废墟上重新发展起来，正在走上它的老路，你们对我，既是过去，也是未来。”
脑袋里嗡嗡作响，胸中血气翻涌，带来阵阵铁锈味的作呕感，林木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也许做错了，不该说出这些事。
其实说也没关系，没人会信的，他们不会相我的。
好重，什么东西压着我。林木从混沌的黑暗中慢慢醒来，肩上压着什么东西？好重。他动动肩膀，那重量立刻移开了，一个温热的东西从他脸颊上抚过——痒。林木想扭开头，却被一只手固执地扳过来，接着那温热的东西贴上他的唇，温柔又坚定地拗开他的牙关，同他的舌头纠缠，深深探入他细嫩的口腔，深深地、深深地，缓慢而深情。没有人说话，因为这行为本身就带着千言万语，用细腻的交缠将每个字铭刻在他的舌尖齿畔，刻在他柔嫩肌肤上，透过皮肤，渗入血液，奔涌过他身体的每一处，最后直鍥进骨髓里。
我爱你——低沉的声音在他心中回荡。
我不该说那些话，对不起，希烈。林木睁开了眼睛。
不，是我太严厉，我知你心里有事，不忍看你一天天折磨自己，只得这样逼你一下，说出来就好了。
“嗯。”林木点点头：“说出来真的好多了。我一直不敢说。”希烈搂紧他，灼热又温柔的吻落在他脖子上。“这段时间累坏你了吧，我什么都不做。”林木问他。希烈低声笑道：“没有。”说完抬起头，静静看着他，伸手抚开他散乱的头发，在他唇上又落下一吻。
希烈，我饿了。
我已让厨房备下了，这就给你拿进来。
希烈，我不知以后会怎样，我怕离国最终会同我的世界一般，我若让这里发展得快了，不是加速这世界死亡的过程吗？
你想多了。你即便有通天本事，也只一人，诸国间数千万人，莫非会因你而变？
不会……
那便对了。你说过，我们远不如你那儿，即便最终如你所言，那也不知是多少年后的故事，现在想那么多做什么？
……希烈，我的世界很厉害，也很有趣的，想知道是什么样吗？
不想。
为什么？
知道以后是什么样，可能便不会再努力，甚至无力改变本能改变的东西。事实上，以后真会是那样吗？
……会不一样吗？
会。
那我信你。
你信我就对了，快吃饭吧。
你也吃。
我吃过了，你不看现在什么时辰了，你睡了快两天呢。
……
作者有话说
第78章 7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