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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明媚的春日,与你携手,去碧草如茵的山坡踏青;清风拂过的夏夜,和你手持凉扇,靠在藤椅上看灿烂星河;碧空如洗的秋日午后,同你游园赏菊,品味今年第一笼肥美的醉蟹;暮色沉沉的冬夜里,搂你入怀,伴着窗外雪落的声音一同入梦。在你心里,有这样一个人吗?星移斗转、沧海桑田,可有这样一个人停驻在你心底深处,为你缝补破裂的灵魂,给你的鬓角添上白色,在你额头刻下岁月的痕迹。最后,伴你一起在三途河上,荡向新生的彼岸。
夜已深了,窗外的雨“哗啦啦”下个不停,这几日总是阴雨不断,穆国的春色笼罩在一片湿润中。空荡荡的侧殿内,希烈同女王隔着华丽的书桌对坐,两人皆静默无语,沉滞的气氛静静蔓延。
希烈看着桌上的东西陷入沉思,半晌,他抬起头,将眼光移向窗外,雨夜中高低错落的楼台变得飘渺而迷蒙。一阵风过,吹得屋檐下的灯笼摇晃不停,红艳艳的火苗在暗夜里婆娑,晕出一片殷红光影。他闭上眼收回目光,不愿再看那些让他想到黑暗、冰冷与鲜血的颜色。
“……虎亲王似乎有些疲累了。”女王打破沉默,看着眼前这位闻名天下的年轻人,想到自己早逝的爱子,她心头泛起淡淡酸楚,更多的却是阵阵空茫。
希烈摇摇头,他已两天两夜不曾合眼。看着面前的女王,他叹口气,低声道:“抱歉,让殿下见笑了,未曾想到您提出那样的请求,实在是……还请您三思。”
“不必了,我心意已决。”女王抿一口茶,看着桌上闪动的烛火陷入沉思,哀伤的神色浮上她已变得丑陋的面容。希烈静静等待她的话语,看她脸上表情从哀伤,到沉痛,最后都化作平安喜乐。终于,女王平静的开口道:“穆国交给您,我放心……这二十年来,我几乎每一天都在做梦,梦到那孩子长大成人,戴上王冠,成为穆国一代贤王。这梦太长、太久,也太重了。”她眼里现出慈爱与绝然的光芒:“现在梦醒了,让我到他那里去吧。”
希烈听她此言,沉默一阵,终于缓缓点头。女王笑起来,点点泪光在她眼中闪动:“您会觉得我没用吗?”
看着她的面容,他忍不住再次想起刚刚过去的这段时间中,发生在南星与穆国间的故事,心头阵阵抽痛,一股哀伤的潜流从他心上静静淌过。他转头看向桌上明灭闪烁的烛火,摇了摇头。女王欣慰的点点头,闭上眼不再说话。希烈沉默一阵,起身向她告辞,这应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位女王了。
来到殿外,他屏退侍从,独自走向王宫后的荒地。他在这片荒地上呆呆站了一阵,慢慢蹲下身,轻抚地上的泥土,想像南星在那个夜晚是如何跌跌撞撞、阴差阳错地闯入了穆国的秘密中——那夜没有雨,天色却如今夜一般阴沉,他的南星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推动着,走进漆黑的阴谋……希烈闭上眼,手下的泥土湿润、松软,略有些黏,在险峻起伏的断崖中摔得支离破碎的血肉和骨骸是否也是如此触感呢?淡淡咸涩的味道从他紧闭的眼中流到唇边,不绝的雨水纷纷打在他身上,划过鬓边,顺他闪亮的银发流下。
他起身向外走去,顺着那晚南星走过的道路,踏上满目荒凉的出龙滩,慢慢找到那块倾倒的石碑,抚过碑顶蚋羧残缺的身躯,最后抬眼看向黑暗中的鬼山。它现在同漆黑夜色融为一体,在苍茫雨幕中显得那样巍峨,那样深不可测。希烈静静看着被暗夜风雨衬得愈发恐怖的山峦,沉沉撕裂感填满了他的心房。
他在雨中站了很久,直到心中伤痛被冷雨一遍遍浇铸得麻木,成为一种迟钝而沉重的压力,才终于转过身,慢慢朝依旧灯火辉煌的王宫走去。耳边响起他同女王最后的谈话。
虎亲王殿下,您心中可有珍视的人?
……有。
有多珍视呢?
很珍视……
是的,他很珍视这人,想与他春探繁花、夏观星河、秋望四野、冬赏雪原;想与他并肩驰骋在无边原野上;想牵着他的手,一起在长长的人生路上走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可是,南星,我失去了你,在我还来不及告诉你这些的时候。
雨继续落下,呜咽的风声从夜空中掠过,在这个湿冷的夜晚,穆国王室最后一任女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的遗诏是:请帝国二皇子任摄政王,穆国或归入帝国,或由他在合适的时机为穆国选定新王。
“……您不再休息一下吗?”幽兰捧着换洗衣物,担忧的看着虎亲王。穆国女王新丧,诸事繁杂,他既要安排穆国事务,又要同离国联系,帝国好像又来了消息,打听这边情况。这几天时常忙得饭都顾不上吃,已有三日不曾合眼,这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起身了,不知今日又要忙成什么样。
希烈摇摇头,看她哭得双眼通红,苦笑一声:“你眼睛肿成那样,回头伊林又要笑了。以为我不知道呢?你俩这么多年就爱斗嘴,互相不肯说句软的……”刚说到这儿,见她面上越发凄惶的神色,自己也觉接不下去,仿佛有谁在背后撵他,一把从她手里抓过衣物,转身进了浴室。
幽兰背转身,眼泪又掉下来。她不信,离王怎会死?那位殿下不是凡人,他那么聪明,不会死的。可是……自槿华回来,这都五天了。艾奴每天都带人守在附近的道路上,却一无所获。为何会如此呢?为什么每个人都平安归来,就他自己把自己弄丢了呢?早知如此,她死也不会离开他独自走的。
她蹲下身,头埋在腿上呜呜哭起来。
槿华坐在廊下,两眼无神的看着远方,他这几日几乎不能入睡,一睡过去就看到南星在他面前,笑着、哭着,有时在看书,有时在思考,有时在他左右走动,他想伸手抓住他,却总是扑空。午夜梦回,眼前似乎又出现那一刃断崖,那人在风雨飘摇中仿佛化作一片落叶,向无边的黑暗深渊坠落,自己的心也跟着坠下去……
艾奴和重光的感受同他相仿,那段回忆对这几名曾在地下同甘共苦的战友而言,现在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折磨,他们珍惜并该保护的人,最终在胜利前夕失落了。槿华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懊悔和痛苦将他包围,若南星真死了,他亦甘心相从于地下。
虽然每个人都没有说,也不敢说,但每个人心里都还存着希望——或许,或许南星还没有死?
“将这个送回国去,叫瑞卿他们做好准备。”希烈把一份急件交给幽兰,等她出去后,他揉揉双眼,靠在桌上发了会儿呆。自己虽在离国呆了七年,但遇见南星前,却从未将之当作自己的国家,不过是在此平叛后的一个憩息地罢了。但现在不同了,他刚才甚至直接说国内如何,因为有南星在,所以他这个在诸国间辗转的流浪儿,也终于有个家了。希烈低下头,露出一抹苦笑,干涩的眼中仿佛看到南星微笑着,朝他缓缓走来……
门上传来轻轻敲击声,伊林推门而入。希烈抬起头,问他道:“重光的伤势怎样?”
“好得多了,”伊林回答:“他身体底子好,外伤均不是大碍,就是那药物麻烦些,还要点时间才能完全断掉。”希烈点点头,又看看手中文书,不经意间已开口问道:“国内怎样?”
“都好,国内有瑞卿和哲朗在,一切都算安定,穆国国师之前派出来搜捕艾奴的奸细已捉到了,一直关着,待您决定如何处罚。”
“杀。”希烈心头突然一痛,他扭头看向窗外,冷冷吐出这个字。穆国国师……他赶到时,这没种的混蛋已死了,但就是他,就是他让南星……咬咬牙压下将这畜生尸首挫骨扬灰的冲动,他想了想,命传穆国丞相来见,他打算废除这些装神弄鬼的巫师。
这番商谈直到暮色降临方告一段落,希烈用过晚膳,沐浴后忽觉无比疲惫。他屏退众人,躺在床上,闭着眼静静回忆。他是何时与这个南星初次见面的呢?是去年十月。那一天,他笼罩着迷蒙秋雨,站在别宫门前迎接自己归来;自己何时对他动心的呢?似乎很早,又似乎就在此刻,这个过程仿佛很长,又仿佛只在一瞬间。他出众的才华、丰富的知识、过人的勇气、神秘的来历,还有那不经意间露出的隐隐沧桑,隐藏在美丽笑容后的淡淡凄凉,都让自己的心加快了跳动的节奏。
希烈微笑起来,这就是爱吗?他少年时曾问父皇,为何要这样惦念着母亲,惦念一个已离开自己的人。父皇先是皱眉,然后微笑,抚着自己的头发说:你若真喜欢上一个人,便不会记得她的不好,时间会滤去所有痛苦,只在你心里保留最美的记忆。你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会在你心里拉长成一年,哪怕这人不在了,但你想起她心里却没有怨,只有你们在一起时的快乐。
希烈叹口气,他直到现在才明白父皇那话的意思。南星的眉梢眼角,风中微微飞扬的发丝,细长的手指,淡红的嘴唇,此刻都在他脑海里愈发清晰起来。大千世界、万丈红尘,皆不能溶解他在自己心底的样子,他知道自己一生都会这样爱着南星,爱他的才华、他的全部。即使他真的已随清风散去,化作了天地间的一缕轻尘。
夜色包裹大地,希烈最后亲吻了一次脖子上的项链,在浓浓思念中沉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