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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六章 ...

  •   长江水流湍急,船上风帆扬起,全速前行,五日之后便已抵达武昌府。康信仁留管家康全及船上水手等人在码头卸下药材货物,送入各处药铺珠宝行里,自己带着孟丽君、荣兰及一众丫鬟家人先行回转咸宁家中。

      早有家人抢先一步回府报了讯,康信仁妹婿吴道庵迎了出来:他原是个饱学秀才,只因家道中落,与老仆相依为命,艰难度日,也是姻缘巧合,与康信仁之妹康氏一见倾心,遂私定终身。康信仁得知后不但不怪,反将他招赘入府,供他吃穿用度,读书赴考。吴道庵心中感激,发誓要考取功名,以谢岳家,无奈天资不高,才力有限,两科乡试都名落孙山。康信仁也不苛求,依旧和颜悦色以对,吴道庵心里越发过意不去,见自己终日虚费钱粮,却无所建树,便有言约道:四十岁之前必要求取功名,否则终身不复功名之想,就在康府安安分分做一个帐房管事。康信仁家大业大,原不在乎多一人口粮,见他执意如此,便也依了他。如今吴道庵三十有八,今科乡试是他四十岁前的最后一次机会,整日里只埋头于书房读书,等闲从不出门。但此番侄儿亡故,舅兄又出门在外,这等大事,只得出面打理丧事,费尽心力,几日下来叫苦不迭,听说康信仁回府,急忙迎出门外。

      康信仁替二人介绍了,吴道庵先前听魏能报讯,早知舅兄认了一位路上结识的神医做义子,还听说这位神医相貌俊逸非常。这等话语他听过便罢,从不往心里去,这时乍一见到孟丽君,还是大吃一惊,心底不由赞道:“这人相貌果然出众,真可称得上‘珠圆玉润’四个字。若非是这一身的轩然英气,几乎让人误以为是女子装扮而成。舅兄果然眼力不凡,如此人品,自是大富大贵之相。”与孟丽君拱手相见过。

      一面走进门,康信仁一面问起夫人孙氏的近况,得知她只是由于伤痛过度而卧病不起,延医诊治后已然无碍,才放下心来。

      走进内堂,丫鬟仆妇拥着两个中年妇人迎上来,孟丽君见左边一人年纪略长,当是康信仁之妻孙氏,右面一人自是其妹康氏。二人见了孟丽君,也是一惊。康信仁与家人说了几句话,回头向孟丽君道:“孩儿,过来拜见你义母及姑母。”孟丽君正待上前跪倒见礼,孙氏已抢先说道:“且慢。”上前拉住她手细看一会。孟丽君见她脸上颇有不悦之色,眼神也颇为挑剔傲慢,便丝毫不惧,直视回去。

      孙氏看了一会,松开她手,说道:“老爷,想是妾身眼睛花了,妾身怎地竟会觉得,她象是个穿了男装的女子呢。”

      孟丽君心中一阵剧跳,脸色却丝毫不变。这一个多月的逃亡生活里,街头巷尾人人都对云南提督孟府小姐抗旨出逃一事议论纷纷,她必须装作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来听说这一切与她自身密切相关之事,早已练得不动声色、神情自如。

      她还未开言,康信仁已然沉下脸来叱道:“休得胡说。他是读书人,正预备赶考功名,不过生得文秀些罢了,你怎么敢说他是女人装扮。”知道夫人伤痛亲子夭亡,对自己立时相认义子之事颇为不满,才会胡言乱语、口不择言。记起孟丽君日前所说“男生女相,是为不祥”的话语,生怕她就此嗔怒,忙解释道:“你义母大病初愈,一时口没遮拦,孩儿你不要见怪。”

      吴道庵也道:“嫂嫂果然眼花了,这孩子乍一眼看确有几分象是女子,但女子怎能有他这一身豪迈英气?”孙氏见丈夫发怒,又听说孟丽君预备赶考功名,自然不是女子,少不得赔礼道:“妾身老眼昏花,不辨雌雄,公子还请莫怪。”孟丽君微微一笑,朗声道:“好说。在下自知男生女相,原怪不得夫人看走眼。”

      这么一闹,康信仁不便再令孟丽君行礼拜见,听夫人一口一个“公子”,连带孟丽君也只好称她作“夫人”,知道这是心结,性急不得。吩咐下人拿了行李,吴道庵领着孟丽君前去轩竹厅安顿。

      等孟丽君去得远了,孙氏道:“老爷,妾身还是怀疑她是个女子,我瞧她秀眉樱唇,一双手洁白光润,欺霜赛雪,试想天下间怎会有如此粉妆玉琢的男子?”康信仁笑道:“妇道人家果然见识短浅。你只不过瞧见他的容貌,便道定是女子,又怎知古时多有这等绝美男子,为女子所不及。相貌终究只是皮相,你且听我说他所作所为,便再不疑心:女子断不能有他这等才华气度、胸襟抱负。”当下将一路见闻一一说来,再将孟丽君那日所言幼时得高僧看相,说道男生女相,是为不祥,十五岁上将遇贵人的话语转述一遍,又道:“老夫一见这孩子,便觉得亲近喜欢,想来也是与他有缘。当日我乍闻噩耗,昏厥过去,若非他及时救治,只怕老命休矣,再见不到你们了。”

      孙氏这才消了疑虑,不再多心,却道:“既然老爷是他命中的贵人,他又救了老爷性命,认他作义子,也无不可,妾身无话可说。只是可怜望儿福薄早夭,康氏就只他这一脉香烟,老爷何不令那郦君玉改姓为康,也好继我康氏香火?”提及死去的孩子,不由流下泪来。康信仁安慰几句,说道:“夫人你有所不知,君玉这孩子天分极高、学识出众。原本他相貌平庸之时,我便觉其气质高洁华贵,出类拔萃,绝非常人,恢复原貌后再一看,更是天下无双的美少年。老夫这一双眼,珠玉尚且识得,如何识不出这等人才?此子日后定然不是池中之物,你我岂可掩其本来真姓?他便不改姓康,有朝一日飞黄腾达,难道竟会亏待我康氏一门不成?老夫命中无子,康氏香烟便是就此而绝,也是天意,强求不得。”

      孙氏听他这么一说,心中越发悲痛,本就大病初愈,不由咳嗽连连,康信仁忙吩咐丫鬟扶了夫人进内室休息。

      康氏一直不曾开口,这时使个眼色,下人们会意退下,房内只余他兄妹二人。康氏轻声说道:“你不肯教那孩子改姓康,也就罢了,何苦再说那一通大话来欺瞒嫂嫂?事到如今,你还不打算将实情告诉她么?”康信仁看她一眼,叹道:“你也知道,我少年时做下了无数荒唐事,那时对她原非真心,只是后来得知她一个人带大孩子,于贫困之中依旧对我不弃不离,心中委实感激,才发誓要一辈子好好待她。我本来预备在今年乡试之前将真相言明,也好教祖望认祖归宗、改回姓郦,他日便可光耀我郦家的门楣,至于我自己,却实在不配姓郦。但如今……唉!都是我当年的报应,命中无子也是应该的。我就算将实情告诉她又能如何?徒引她伤心而已,还是不说的好。”

      康氏点头道:“说的也是。”顿了一顿,道:“那孩子本就姓郦,可不是巧得很么?不知你可曾留意,他生得象谁?” 康信仁脸上闪过一丝异色,神情激动,却极力自持,道:“你也觉得象么?那日他现出本来相貌,我便一惊,偏巧也姓郦。听他说所用的易容药物叫做‘易姿丹’,后来我借故查看过他药囊,确是爹爹的旧物,那就更加不会错了。我自打第一眼见到这孩子起,心中便生出一股说不出的亲近之意,到底是血浓于水,方会如此。”

      康氏道:“只有一件事:他若是明珠姐姐的儿子,却如何会随母姓郦?”康信仁道:“我也不知。但我既能更名换姓,妹妹她或许也更改了姓名,又或许妹夫同样姓郦,也未可知。”康氏道:“既如此,你可询问了他父母的情况?”康信仁道:“自然问了,他说父母双亡。我又问他医术师从何人,他说是祖上所传。再不会有错了,我那可怜的妹妹……”说到这里,语音哽咽,再说不下去。

      康氏惊道:“那怎么可能?明珠姐姐医术通神,学得了郦伯父七、八成的医术,怎么会年纪轻轻的,便……便……”也说不下去了。康信仁眼中泪光闪烁,竭力克制,说道:“我记得当年大娘便是三十岁上呕血不止而亡故的,任凭爹爹再高明的医术,依然无力回天。妹妹小时便身子孱弱,我曾听爹爹私下说过,这病代代遗传,传女不传子,或迟或早总要发作的。一旦发作起来,时时呕血,半年之内便香消玉陨,无药可医。”

      康氏一怔,眼角慢慢流下泪来,半晌才拭泪道:“好在君玉是个男儿,日后倒无此顾虑,也是一幸。”抬头问道:“你打算将这段往事告诉孩子,让他认你这亲娘舅么?”康信仁摇头道:“自跳崖之时起,郦明玥便已经死了。此人罪大恶极、猪狗不如,哪里配做人兄长、娘舅!”康氏见他这话说得咬牙切齿,知他自十几年前挥霍尽家产,走投无路、跳崖不死之后便心念大变,对往昔所作所为大感惭愧内疚,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提起从前之事,依旧不能忘怀,劝解亦无益,岔开话题说道:“祖望的灵堂设在前厅,你去瞧瞧罢。我回房里看看嫂嫂,劝她节哀。”

      康信仁呆呆地出了一会神,这才举步来到前厅。抬头见厅内白幔围绕,心中有如刀割,定一定神,方走了进去,里面已有一人,白衣白冠,正在灵前焚香拜祭,不由一怔。那人微微侧过脸来,正是孟丽君,一袭白衣,更衬得面如冠玉、纤尘不染。康信仁心头升起一股暖意,说道:“君玉你路上车马劳顿,不回房歇着,怎么到这里来了?”孟丽君回头看他一眼,说道:“孩儿既已认了义父,祖望兄长便是我的义兄,孩儿前来拜祭,那是应该的。”对着灵牌拜了几拜,上前将香插在灵前香炉里。

      康信仁见堂上只有灵牌,没有画像,想起一事,心中一动,向孟丽君道:“那日老夫见孩儿你随手几笔,便画就一副泼墨山水图,不知你可还擅长人物丹青?”孟丽君一听便知他意,想来康祖望是坠崖而亡,尸首或者不曾找到,或者找到了却已经面容毁损,画不成遗像,也是件憾事,答道:“孩儿略通书画,若是义父详加描述,应该可以画出义兄的遗像。”

      康信仁见她听一句话便猜知自己心意,果然聪慧无比,喜道:“好!你随我来。”带孟丽君来到书房,房里四壁都是书橱,摆满了各式书籍,桌上笔砚,都是孩儿旧物,康信仁看得心酸,侧过头去。伺候笔墨的丫鬟上来见过礼,铺纸磨墨。康信仁道:“这个书斋是从前祖望读书的地方,有一万三千多卷的藏书,日后都是孩儿你的了。”当下细细叙述儿子康祖望的形貌特征、身材气质,孟丽君一笔一笔细细画来,直画了一个多时辰,才搁下笔。康信仁一观之下,眼中立时蒙上一层雾气。等笔墨干了,教丫鬟小心拿去给夫人观看。

      过不多时,孙氏和康氏二人来到书斋,孙氏亲自捧了画像,见到康信仁,哭道:“妾身只道老爷根本不在意望儿这孩子,才会说甚么‘命中无子,乃是天意’的话语。如今方知道老爷与妾身一般疼爱孩子,只是疼在心底,不说出口罢了。是妾身错怪老爷了。”康信仁轻拍她后背,以示慰藉。原来孙氏自儿子死后,夜夜梦见他血肉模糊、五官不清的尸首,没有一幅像样的遗像,已成为她心头一件大憾事。如今得了这幅画像,将儿子的形态样貌画得惟妙惟肖,总算安宁下来,也有了心神寄托。

      孙氏收住泪,上前向孟丽君福了一礼,谢道:“多谢你妙手神笔,不曾见过我孩儿面貌,还能画得这般肖似,老爷眼光果然不凡,玉儿你如此人才,日后定然前程远大。妾身早先言语冒犯,这厢赔礼了。”孟丽君听她改口唤自己作“玉儿”,已是承认之意,连道“不敢”,扶她坐下,自己恭恭敬敬拜了下去,口称“义母”。

      孙氏受了她礼,从腕上褪下一个镯子,放在她手里,说道:“这是义母给你的见面礼,日后玉儿你娶了媳妇,便给你媳妇罢。只是玉儿你如此人品,妾身说句玩笑话,只怕不好找媳妇呢。”孟丽君吃她打趣,脸上不由微微一红,宛若明珠生晕,俦丽绝伦。

      康信仁兄妹二人见此情形,甚是欢喜,暗道如此解开心结,自然最好。康氏笑道:“小孩儿家听说要娶媳妇,脸都羞红了,果然面嫩得紧。”孙氏道:“玉儿本就年轻面嫩,妹妹莫要取笑。”果然一旦将孟丽君认作义子,便立时回护有加。

      康氏方止了笑,向孟丽君正色道:“你莫瞧轻了这个玉镯,它可是我嫂嫂的宝贝。这是当年哥哥与嫂嫂的定情之物,也是经历了一番起伏波折才最终姻缘美满的,甚是吉利。我听说你与姑母、表妹相依为命,不幸路上离散,着急得不得了,想来也是自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这个玉镯定会庇佑你们早日重逢、喜结良缘。”孟丽君听她这一番话语,便知她们胡乱揣测、乱点鸳谱,竟以为雪妹与自己两情相投,不由哭笑不得。她先前恳请季顺行帮忙寻人,沿途之上也不停打听蓉娘母女消息,落在康府丫鬟下人眼中,自然当作郦少爷对其表妹情意深重。是以才一回府,两位夫人便已得知,孙氏也是因此才会将玉镯送给她作为见面礼。当此情形,孟丽君无从辩解,亦觉无需辩解,让她们误会也好,遂道:“多谢义母。承姑姑吉言,君玉感激不尽。”

      众人回到轩竹厅,孙氏此时心情不同先前,对孟丽君问寒问暖、关怀备至,添了许多有用的物事,又叫了两名成衣匠来,为她量制新衣。

      到了晚间,一家人团坐一席,下人送上酒菜。孟丽君推辞身子不好,不能饮酒,便以茶带酒,敬了义父义母、姑母姑丈。席间吴道庵展开话题,与孟丽君谈论起诗文学问,孟丽君旁征博引、口若悬河,有一答十,心中似有万卷诗书,且想法新异,往往发前人所未想。吴道庵才疏学浅,不敢多问,但听她娓娓道来,只一顿饭功夫,便觉收益良多。见她年纪轻轻,学识惊人,不禁自惭形秽。

      提起捐监之事,康信仁道:“孩儿你放心,为父会替你将一切打点妥当。你只管安心读书,预备秋闱乡试便是。若有疑问,可请你姑丈指教。”吴道庵忙道:“有道是:‘学无先后,达者为师’。君玉学识远过于我,日后我才应当多多向他请教才是。”康信仁哈哈一笑,道:“但愿你姑侄二人今科都中,我康府便出了两位举人老爷,明年进京会试也有个伴儿。”众人吃吃笑笑,不觉已到夜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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