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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五章 ...

  •   又过了几日,出了三峡,江面渐渐开阔,孟丽君却微微犯愁起来:这十几日里,江面湿气极大,露深雾重,浪头还不时打到船上,“易姿丹”用得比起预计之中快了许多,如今只余下了最后的两粒,还是因为荣兰晕船,整日待在房里,吃饭也不出去,无需易容,这才省下来的。

      孟丽君端来盥洗用水,对着水面微一沉吟,便已拿定主意:还有好些日子才到武昌,两粒丹药无论如何都不够用。算来出逃至今已有一个多月,此地距离昆明也有千里之遥,倒不如这几日里寻个机会,索性恢复了本来面貌。伸手洗漱了,又涂上药物。

      替荣兰端来煎好的药,看她喝下,见她脸上整个儿瘦了一圈,原本活泼好动的一个人儿变得病恹恹的,心中怜惜,说道:“清儿,可辛苦你了。”荣兰勉强一笑,低声道:“我整日躺在床上享清福,哪里辛苦了?倒要公子你时时服侍我吃饭喝药,我心里过意不去。”孟丽君在她瑶鼻上轻轻一点,说道:“往日都是你服侍我,偶尔我服侍你一下,也是应该的。你要是过意不去,就赶紧好起来,免得坏了‘神医’……嘻嘻……‘神医’僮儿的鼎鼎大名。”荣兰“噗哧”一笑,道:“我有甚么鼎鼎大名?只怕是晕船的大名罢。”随即说道:“公子你别担心,我没事。第一日吐得确实厉害,自从第二日服了你开的药后就不再吐了,只是胃口不好,吃得少而已,那也勉强不得。”

      这时门外传来又急又重的敲门声,丫鬟的声音在外头叫道:“郦公子,郦公子!”孟丽君心道:“康老爷子的脾性真是越来越急了,一大清早便命人来叫我去下棋。” 应了一声,替荣兰把被子掖好,柔声道:“药里加了宁神的药物,你好好休息,过几日便到武昌府了。”

      走出房来,便立觉不对,那丫鬟面色如土,喘一口气,急道:“老爷昏过去了,管家请公子快去瞧瞧。”孟丽君一惊,快步来到康信仁的卧房。

      管家康全见她进来,喜道:“神医快来看看我家老爷罢。”孟丽君走到床前,见康信仁和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脸色苍白如纸,竟似晕厥症状。微一搭脉,更确然无疑,知他是因为悲痛过度、气血翻腾而昏倒,并无大碍。取出银针,在他“人中”、“印堂”两穴处各下一针。片刻,康信仁苏醒过来,眼里流下两行泪水,低声叫道:“孩儿……”

      孟丽君察言观色,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康信仁虽是生意人,但慷慨重义、率真执着,而又不失赤子之心,她是颇为敬重的。见他这副模样,想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却不知所为何事,竟令这老人双目垂泪?不便就问,又下了几针,令他情绪略略平和,提笔开出一副药方,命人去后舱煎药。船上本就载满了各式药材,这区区几味常用药自然不在话下。

      孟丽君给管家使个眼色,康全领会,跟着她走出房外。孟丽君低声问道:“究竟出了甚么事?”康全叹道:“今天一早,咸宁家中有人赶到,带来消息,说我家少爷……七日前……坠崖……亡……亡故了……”语音哽咽。

      孟丽君一震,不由“啊”的一声,心中一阵酸楚。她虽从未见过康信仁之子,这些日子里却时常听他提起,知其名唤祖望,今年十九岁,已中秀才,预备参加今科秋闱乡试。老爷子每次提起儿子,脸上满是笑容,有一次还曾说过,要自己留在武昌,与祖望一同乡试,明春再一同进京会试。如今他老年丧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焉能不伤痛万分?失去亲人的痛苦,孟丽君自然深有体会,一时触动心弦,不禁红了眼圈。

      康全用衣袖抹了抹眼泪,续道:“老爷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就指着他光宗耀祖,少爷也向来争气。没想到……没想到……唉!老爷听了消息,急痛攻心,一口气上不来就晕倒了。幸好神医在此,总算救了我家老爷的性命。”说着连连作揖道谢。

      孟丽君道:“这是医者分内之事,何必言谢。”看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起疑,问道:“莫非还有甚么坏消息么?”康全道:“公子料事如神。老爷还没听完便晕倒了,带讯之人后来还说,我家夫人因为伤心少爷,也卧病不起。姑太太和姑老爷两个人又要料理少爷后事,又要照顾夫人,忙不过来,请老爷速速回府。可老爷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好告诉他夫人也病了?更不知加快船速是否对他身子有碍?”

      孟丽君想了想,说道:“你去吩咐加快船速。康老爷子身子素来强健,该当无碍。我再进去瞧瞧。”

      走进房间,恰巧丫鬟端进药来,孟丽君小心侍奉,康信仁服过药,情绪渐安,叹道:“本想你和我儿祖望年纪相若,又都是读书人,相处一定会很契合,或许还可以结为异姓兄弟,不想……唉!都是祖望福泽浅薄,老夫痴人说梦。”说着又流下泪来。孟丽君软语劝慰几句,药力渐渐发作,康信仁慢慢睡着。

      ※※※※※※※※※※※※※※※※※※※※※※※※※※※※※※※※※※※※※※※※※

      次日康信仁身子好转,用过午饭后走出舱来,见孟丽君负手立于船头,昂首远眺,如有所思,背影清灵轩然,宛若遗世独立,不禁暗想:“若只看他背影,君玉真可当得上‘玉树临风’这四个字。只可惜面色焦黄,有如病人,但他自己已是世上无双的良医,若是有病自然会医,想来并非病症,实在可惜。”

      走到她身边,孟丽君听见脚步声,回头问道:“先生身子可大好了?”康信仁点头道:“有劳你了。老夫见你适才面江而立,若有所思,不知在想些甚么?”孟丽君望着脚下汹涌的江水,缓缓说道:“我在想,眼前这滔滔江水之中,究竟流有多少前方战士的鲜血!如今两军隔江对峙,想来不日便有一场大战,将士们的鲜血,只怕要将这江水染得如血一般鲜红。不论朝廷军队还是叛军,人人都有父母高堂,有道是:‘可怜天下父母心’!这十数万人血肉横飞、战死沙场,他们的父母亲人又将如何伤心悲痛!”

      康信仁侧头望去,但见她容色平和如常,双目之中却满是怜惜悯然之意,江风拂面,她脸上竟似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圣光。这样悲天悯人的神情目光,他只在佛堂里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神像上见过,一时竟呆住了,不知说甚么才好。

      孟丽君并未察觉,自言自语地接着说道:“圣人云:‘武者,止戈也。’又曰:‘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依我看来,以武止武,毕竟落入了下乘。倘若朝廷昔日能够防范于未然,料敌机先,早做准备,这一仗未必非打不可,或许可以避免生灵涂炭的惨剧。”顿一顿,又道:“我当日在青龙镇里只救了数百条人命,可见不论医术再如何高明,终其一身,也不过救得了几百几千条性命。战事一起,动辄数万人死伤,因战之故颠沛流离、无家可归的人更是不计其数,哪里一一救得过来?”

      康信仁这时早已回过神来,他身经丧子之痛,推己及人,知道失去亲人的痛苦。听孟丽君说到医术只能救得百千人性命,于战争无益,自然同意,问道:“那依你说,该当如何拯救天下万千苍生?”孟丽君眼中精光一闪,如电一般朝他射来,朗声道:“当今朝廷昏聩,奸臣当道,若非如此,怎会集倾国兵力,尚胜不过区区边狭之地?我当跻身官场,掌握朝廷大权,以结束战争,颁布仁政。这正是我此行上京的目的。”

      康信仁身子微一颤抖,随即赞道:“好!君玉你有此鸿鹄之志,他日定然鹏程万里,前途不可限量!”接着低声说道:“你这些话语,你我二人私下说说无妨,切不可轻易对外人言语,那是大不敬之罪。老夫知道你信我为人、瞧得起我,才肯对我直言,不过白嘱咐一句。”

      孟丽君心头一热,点头应允,知道方才一时情绪过激,将心里话尽数说出,未免言语有失检点。记得从前和爹爹议论朝政时,有一次也是如此,爹爹的话语至今尤在耳旁:“你一个小女孩儿,哪里知道官场险恶、宦海沉浮之风波。有多少忠臣义士,都屈死于一时的言语不察!所谓‘伴君如伴虎’,便是如此。”

      康信仁看着孟丽君,如此少年,如此才华,加上如此雄心壮志,着实可敬可佩。脑中飞快闪过一念,这个念头他早数日就有了,一直不曾说出来,这时终于定下心意,说道:“君玉,你随我来,老夫有话问你。”

      走进舱里,康信仁转过身子,肃然道:“你我甚是投缘,老夫知你也是爽快的堂堂男儿,只问你一句话:老夫知你父母双亡,欲认你作螟蛉义子,你可愿意?”

      孟丽君一惊,脑中心念电转。回忆起这十数日里,康老爷子不仅对自己的才华赞赏不已,听说自己父母双亡,更是如同亲人一般照顾有加,令人大为感动。自打离家之后,自己主仆二人一路奔波流离,没有一日过得轻松舒坦,便是睡梦之中心底也不曾真正踏实过。唯有这一段时日,才总算略略安心。对于康信仁,不知如何,她乍一见面便心生亲近,相处之后愈觉投契,更有一种如父如兄的情感,十分信得过,若非如此,先前也不可能将心里话语直言说出。若论恩结父子,原是再好不过。孟丽君想到这里,又觉这是个绝好的机会恢复本来面貌,答道:“在下自然愿意。只是向有一事隐瞒:这副容貌并非我原本面目。既然恩结父子,自当用本来面貌拜见义父。”

      见他一脸惊疑之色,知他将信将疑,说道:“请义父教人端来一盆清水。”康信仁吩咐下去,丫鬟端上清水,孟丽君低头洗去头颈上的易容药物,片刻之后抬起头来,康信仁只觉心头一震,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旁边那丫鬟也看得呆了。

      孟丽君轻声叫道:“义父,义父!”康信仁方回过神来,赞道:“昔人言:不识子都之美者,无目也。古有潘安、宋玉这等美男子,时人皆道美于绝色女子,老夫从来不信,只当是溢美之辞。今日见了孩儿你这副相貌,方知原来世上当真有如此美男子。只是不知你为何要更易容貌?倘有隐衷不便说出,老夫也不勉强。”

      孟丽君料到他必有此一问,自然不能告以实情,早编好一套话语,答道:“孩儿自幼生就这副相貌,三岁时一位高僧替我看相,言道男生女貌,是为不祥,十六岁前,务须遮掩本来面貌,否则必然一生孤苦、劫难重重。十六岁上将遇贵人,从此遇难成祥,再无避忌。现在想来,高僧口中的‘贵人’,必是义父无疑。”

      她信口诌来,一番话说得天衣无缝,康信仁本就信佛,闻言岂有不信之理,口宣佛号道:“阿弥陀佛,原来如此。”向丫鬟道:“彩柔,将船上所有下人都叫到船头,老夫有话吩咐。”彩柔领命出去。

      康信仁望着那盆由澄清转为暗黄色的水,心中好奇,问道:“孩儿你用的是甚么药物,竟然如此神奇,功可掩盖本来肤色?”孟丽君微一犹豫,答道:“义父定然记得那第二页药方,实不相瞒,上面的几味药物正是用以调配这副易容丹药。此药名唤‘易姿丹’……”康信仁失声道:“甚么!易姿丹?!”孟丽君奇道:“怎么?义父听说过‘易姿丹’之名么?”

      康信仁自知失言,支吾几句,岔开话头,说道:“此事以后再说。孩儿,且随为父到船头,教下人们都来见过他们的少爷。”拉着她手走到船头。孟丽君心生疑窦:“义父明明知道‘易姿丹’之名,却不肯说,似有难言之隐。先前他看我容貌,眼中除了惊叹诧异之外,还闪过一丝莫名的亲切和熟悉之色。我的容貌肖似娘亲,莫非义父从前认得我娘亲?”

      来到船头,下人们已都到齐。这艘大船素来用于装载药材货物,长年往返于长江之上,船身极大,坚固无比,单只水手就有十数人之众,加上服侍的家人,共有二十多人。康信仁站在船头,将认孟丽君为螟蛉义子以及她原本更易了容貌之事说来。这十几日里,孟丽君轻描淡写地治愈了船上好几人的宿疾顽症,众人对她既感且佩,听说老爷将她认作义子,自然高兴。又见她换过一副俊美如玉一般的容貌,不再是从前那副面黄病弱的样子,众人都见识过她的手段,不感奇怪,反觉理所当然。人人都想:“哎呀!我怎地就没想到?郦神医医术通神,甚么样的病治不好,怎么可能自己反是一副病人的模样?原先的模样自然不会是他本来面貌了。”一一上前见礼,恭声叫道:“郦少爷。”

      康信仁叫过一名二十岁左右的小厮,吩咐道:“魏能,你乘昨日来的快舟立刻原道返回咸宁。回去跟夫人说,送来的书信老夫看过了,祖望这孩子福泽浅薄,老夫命中无亲子,乃是天意,无可奈何,教夫人节哀顺便罢。”说到这里神情黯然,又道:“老夫已经加快船行,少则五日、多则七日,便当回府。将这里的事情告诉姑爷、姑太太,命人赶紧收拾好轩竹厅,备给郦少爷住。”魏能答应着去了。

      回到舱里,孟丽君扶康信仁坐下,回身跪倒,说道:“还没正式拜见义父,君玉疏忽。”向他磕了三个头。康信仁点头道:“好,好!好孩儿。”展眉一笑,扶她起来,说道:“老夫只当大家都忘了,你也省得磕头,老夫也乐得装作混忘了,偏你还记得。既磕了这三个头,老夫自然不能白受,少不得要送孩儿一份见面礼。”从旁边棋桌上取过日常所用的棋盘棋子,道:“你义父嗜棋如命,别的拿不出手,见你也是好棋之人,这副棋具便送了给你罢。”

      孟丽君和他下了十几日棋,自然知道这副棋具乃他心爱之物。用白玉作白子,墨玉作黑子,棋盘更是一大块碧玉雕成,质地虽然略微不如从前所见碧玉如意一般晶莹剔透,却也是难得一见的上等美玉,更何况体积如此巨大,玉质均匀,毫无瑕疵,可说得上是无价之宝、贵重无比。她素来不好这些珍物,便待推辞,又知康信仁脾性率直,言出如山,遂道:“多谢义父厚爱。距离武昌府好有好几日水程,你我父子自然还要手谈几局。孩儿房里僮儿病了,自不方便,不如这棋盘棋子还是放在义父房里,改日对弈也便宜。”康信仁棋瘾大发,说道:“莫待改日,今日时辰还早,来来来,你我先下三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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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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