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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三章 ...

  •   来到“荣安堂”前,孟丽君抬眼望去,见果然是好大一家药铺。走进去,左边是诊堂,三个大夫桌前都排了好些等候医治的病人,右面是药房,只抓药的伙计就有七、八个之多,盛药的屉子直堆了一人多高。还待再看时,一人已迎上前来,拱手道:“郦神医光临敝号,不知有何贵干?”

      孟丽君见那人五十岁左右年纪,颌下尺许来长的胡须,刚从诊堂的一张桌子后起身出来,而那张桌子前所排的病人也最多,便知他定是田大夫,料到必是有人将自己要来讨公道的话传给“荣安堂”,是以他们才会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派出最老成、医术也最为高明的田大夫来应付。她听说田大夫为人良善,深得百姓爱戴,便不待为难于他,回了一礼,说道:“田大夫相迎,如何敢当?小子没学后进,怎敢妄称‘神医’。后辈来到重庆城,还没来得及拜会前辈,实在失礼了。”

      那人正是田大夫,闻言一怔,没想到她当众口出狂言,到此刻却态度谦和有礼,说道:“哪里,哪里。老夫痴长了几十岁,论到医术,却是远远不及神医。”孟丽君微微一笑,说道:“田大夫太谦了。在下登临贵号,只因小僮今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在下特来抓一副药。这许多病人都在排队候着,在下可不敢耽误了田大夫的宝贵时间。”说着向他诊桌一指,做了个“请便”的手势,自己站到药房前排队等候。

      田大夫本无应变之才,见此情形,似乎不象上门闹事,便不知该当如何应对,站了一会,见她浑若无事,连头也不回,不由微觉尴尬,自己确有病人等候,也不好耽误时间,朝大掌柜季尚成望了一眼,意思是“你自己接着罢,我可帮不了你”,回到自己诊桌。

      孟丽君站在排队抓药的人群里环望一周,立时找到荣兰口中的那个伙计,见他二十出头年纪,右颊一颗黑痔,尖脸薄唇,神情倨傲,似是一众伙计的头儿,不停地指使众人做这做那。从自己进到药房之后,他便时不时瞟过一眼,若是迎上自己的目光,便赶忙避开,忍不住侧转头去瞧柜台后面的人。孟丽君立时心中有数,猜到柜台后面那人才是这次事件的主使之人,想必便是那季大掌柜了。

      轮到孟丽君抓药,她从袖里取出药方,却不递出,问道:“你们东家呢?我要见他。”面前那伙计道:“我们东家今天早上才从外地赶回,这会子正忙着招待贵客,你有事找我们大掌柜也是一样。”说着向柜台一指。孟丽君心中一笑,正要如此,朝着柜台拱手道:“大掌柜请了。”季尚成本不愿亲自出面,早交待了田大夫及伙计领班孙广添应付,不想这位郦大夫在外间好言好语,进了药房便直接找到自己,看来不出面不成了,只好勉强站起来,问道:“小相公有何吩咐?”孟丽君将手上方子在他眼前一晃,说道:“我要抓药,只不知你这药铺里有没有我要抓的药呢?”

      季尚成早听说她医术如神,有起死回生的手段,正是因此不忿,才命心腹孙广添使的奸计,将一口恶气撒在她僮儿身上。此刻药铺里几十双眼睛盯着看,门外还有不少人等着瞧热闹,又明知她上门来找茬,只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小心谨慎地应付。虽然听她在外间和田大夫说起要抓医治风寒的药,却哪里肯信,再者前日有人拿了她的药方来抓药,其中有一味药,别说自己,就连从医三十多年的田大夫也闻所未闻,这时自不敢把话说满,想了一想,才道:“可否让我先看看方子?”

      孟丽君冷笑一声,嘲道:“怎么?‘荣安堂’好歹是重庆城里最大的药铺,大掌柜竟然如此没有信心么?”将方子递过,季尚成见上面只是甘草、白术、五味子等几味常用药,正是治疗风寒的方子,不由一怔,再看一遍,还是最最平常的风寒药方,不由大怒,心道:“千防万防,还是着了道。他拿一张普通风寒的方子来抓药,我还担惊受怕,不敢一口应承,传扬出去岂不教人笑话?原来此人打的是这个主意。”当下“哼”了一声,说道:“我道郦‘神医’医术高妙,开的方子如何了得,若是这几味药,便是要一、二十斤,我这‘荣安堂’药铺也拿得出。”说到“神医”二字,加重了语气,满是嘲讽之意。

      孟丽君摇头道:“你说大话,我可不信。不说一、二十斤,你倒每样拿出半斤给我瞧瞧。”季尚成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再听她如此说,更是一阵犹疑,生怕其中有诈,拿着药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却着实瞧不出破绽,只得硬撑道:“药我们自然有,不知你付不付得起钱?”孟丽君道:“要多少银子?”这几味药甚为普通,都很便宜,众目睽睽之下,季尚成不敢漫天要价,迟疑道:“总要十几两银子罢。”

      孟丽君微微一笑,取出一锭二十两的元宝,放在柜台上,说道:“既如此,这总够了罢。”季尚成看她笑容,心中咯噔一下,隐隐觉得不妥,却不知哪里出了错,叫过孙广添,只因他素来心思细密,又是自己的亲信,将方子递给他,低声嘱咐几句。孙广添正是与荣兰口角的那个伙计,接过药方,又细细看过一遍,也瞧不出有甚么问题,他是伙计领班,平日不动手抓药,此刻大掌柜亲手将药方交来,事关‘荣安堂’名声,哪里敢不亲自动手。当下爬上楼梯,将方子上列的药材一一取来,各称了半斤,拿纸一样一样分开包好。

      旁边看热闹的人瞧他一上一下,忙活半晌,都不禁议论纷纷,各自揣测郦神医此举有何用意。“荣安堂”自季尚成接管之后,药价诊费不住上涨,从前得了急病若一时拿不出钱来,还容许暂时赊欠,日后再慢慢归还,如今就是少了一文钱也别想抓到药,百姓们对此抱怨颇多。孙广添口齿尖酸刻薄,又时常仗势欺人,口碑极差,众人巴不得看他们出丑。

      孙广添将六大包药堆在柜台上,说道:“郦大夫你清点一下罢。嘿嘿,这许多药,你的那个僮儿若不结结实实地病上一阵子,岂不是太浪费了?”旁人听他如此咒人,均不由眉头微皱,就连药铺其他伙计听了也都颇为不快,暗道:“孙广添这一张嘴忒也阴毒了些,到药铺来看病抓药的人,谁不盼着病痛早日好转?他总是这么随口咒骂,终归得罪人,迟早要将客人都赶跑。”

      孟丽君只当没听见,说道:“还是你自己对着药方先清点一遍罢。”孙广添拿起药方,登时惊呼一声,颤声道:“怎么……怎么还有……一页?”季尚成大惊,抢过药方,不由目瞪口呆,果然有两页纸,翻开第二页,饶是三月里寒凉的天气,也禁不住直冒冷汗。那第二页上只列了五样药材,其中就有三样他连名字都从未听过,而余下两样鹿茸粉和黑熊胆都是珍贵无比的药材,别说半斤,就是半两,也远不止二十两银子。要知但凡商家,最最讲求的便是一个“信”字,所谓童叟无欺,价钱一旦出口,就算黄金当作瓦砾卖了,也只能自咽苦果、自认倒霉,除非买方大量,肯就中通融周旋,否则决无更改之理。店铺若是折了本钱,日后还可重集资金东山再起,可一旦失了信誉,便立时声名扫地,就算他日重整旗鼓,也再无人肯来光顾。

      旁观众人见此情形,俱吃了一惊,几十双眼睛都瞧得清楚,郦神医自将药方递给季尚成之后,就再没碰过那张纸。季孙二人检查了数遍,均没瞧见那第二页纸,怎么才一会工夫,竟多了一页药方,难道郦神医会变戏法不成?眼见季大掌柜读了那页药方,连汗都下来了,想是药材贵重,未必拿得出,不禁心中称快。

      季尚成顾不得擦汗,匆匆吩咐旁边伙计几句话,那人急忙向里间走去,想是他作不得主,去请东家了。孟丽君冷眼旁观,并不说话。

      这时药房里人声鼎沸,越来越多的人涌来看热闹。诊堂里三个大夫早就惊动了,拿了药方互相商量,田大夫总算见多识广,识得其中一味紫菀,铺中却无此药,另两味药却闻所未闻,如何拿得出?便是鹿茸粉和黑熊胆这两味药,俱是珍贵药材,铺里通共只有几两,哪里拿得出半斤。

      季尚成和孙广添二人又急又气,将孟丽君恨之入骨,却又无可奈何,只得软语央求田大夫出面,替他们好言几句。田大夫原就看不惯季尚成为人做派,加上自其小舅子司马大夫挂牌行医以来,他便倍受排挤压制,若非医术高超,又有一批固定病人就诊,这时已被排挤出药铺了。他早听说新来的郦神医医术既高,医德又佳,想来不会故意为难“荣安堂”,只是给人欺负到头上了,这才设法反击而已,未必会当真要这些药。何况这么一闹,必要惊动东家,正好借此机会教东家知道,药铺已给大掌柜糟蹋成甚么样子了。怎肯替他们说话,打定主意,便一味推脱。司马大夫与季尚成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时少不得要站出来说话,还未开口,孟丽君冷冷扫过一眼道:“不必说了。等你们东家出来,我自会和他说话。”将他话语噎在嘴边,只得讪讪地退回去。

      过了一会,听得有人高声道:“东家来了。”从里间走出一人,四十来岁年纪,四方脸,高大身材。孟丽君一见这人,便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那人走出来,几位大夫都拱手道:“东家。”一众百姓也纷纷叫道:“季大善人。”那人一一还礼,于众人之中一眼望见孟丽君,脸上登时现出一副又惊又喜的神色,抢步近前,深深施了一礼,说道:“恩公一向可好?青龙镇一别,在下好生想念。”此言一出,四下震惊,季尚成和孙广添二人对视一眼,脸色苍白如土。

      孟丽君听到“青龙镇”三个字,立时记起,原来此人乃是去年自己和荣兰出府游玩时,在“祥福居”茶馆所见的那个四川客商,他贪图路近,又自忖通晓医术,不听劝阻,执意领着车队取道瘟疫蔓延的青龙镇,若非自己及时救治镇民,消除疫源,他们一行人早已丧命。依稀记得此人姓季,原来他就是这“荣安堂”药铺的东家季大善人。

      那季大善人名唤季顺行,先前听了伙计的一面之辞,还道有人故意来药铺滋事捣乱,出来一见这人竟是曾经救过自己性命的郦恩公,如何肯信她会恶意闹事,料想其中必有缘故。当下将那报讯的伙计斥责一通,另命一人叙述前后经过。众目昭彰,再说不得谎,再者郦神医摆明了是东家的救命恩人,伙计哪敢得罪她。当下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地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中间不住有人插口补充,渐渐地旁观百姓将季尚成这些年的劣迹七嘴八舌说了一通,司马大夫、孙广添以及其他几个伙计也被众人一一声讨,事实俱在,他们口齿再伶俐也无法抵赖,一个个脸色通红、神情尴尬,直恨不得有一条地缝钻进去。

      季顺行越听越惊,他白手起家,创办下“荣安堂”药铺,十年辛苦经营,终于在重庆城内博得了不小的名头,方圆百里之内,提起“荣安堂”和季大善人,人人拍手夸赞。只因近几年生意渐渐稳定,他思虑进取,才将药铺交由侄儿季尚成打理,自己着手开辟一条由川入藏的药材路线,将各色药材从四川经由云南运入西藏贩卖。西藏地高苦寒,缺乏平常药物,而其地特产藏羚皮、牦牛角以及雪莲、人参果等,俱是珍稀药材,价值不菲,在当地却甚是便宜,一趟来回,便可谋获巨利。他奔波在外,往往好几个月方才回转一遭,停不数日又匆匆离去,万万想不到只短短一、二年间,辛苦创办的“荣安堂”就被侄儿糟蹋得恶名在外,十年心血几乎毁了。更何况若非出了这等大事,自己只怕到此刻还给蒙在鼓里,不知要被欺瞒到几时?又是痛心又是恼怒,狠狠地瞪了侄儿一眼,当众宣布从即日起自己重新接管药铺,药价诊费恢复如常,司马大夫撤下诊桌,不再行医,季尚成、孙广添等若要继续留在药铺,便须挨家挨户向所有得罪过的人一一道歉,便从郦神医的僮儿开始。众人一片欢呼,季尚成等垂头丧气。

      季顺行转身向孟丽君道:“在下的性命都是恩公救的,就算没有今天的事情,只要恩公一句话,便是将整间药铺送上,季某也无二话,何况生意人当以信誉为先。倘若恩公当真需要这些药材,季某纵然倾家荡产,也当设法每样弄到半斤。”孟丽君见他处理得甚是得体,笑道:“哪里真要半斤?我不过跟贵号开一个玩笑罢了。季前辈可否帮忙,设法每样药材弄到两钱左右,我急着配药。”那方子上列的药材正是调配“易姿丹”所需的最珍贵紧要的几味药,她手头“易姿丹”所剩无几,自当早做打算。

      季顺行看过药方,眉头紧皱,他这几年因做药材生意四处奔走,于草药上所知的已远远超过了一般大夫,但方子上所列的五种药材,仍有一种“公孙叶”的不曾听说过,微一迟疑,说道:“恩公放心,在下一定设法弄到。恩公这几日住在哪里?季某忝为地主,自当一尽地主之谊。”得知她暂住客栈,便执意要她搬到自己府上住。孟丽君亦觉住在客栈终究不便,住在季府也好就近配药,知他一片好意,为的是答谢自己的救命之恩,便不推辞,只道:“小僮今日正感了风寒,不宜走动,等她服了药,明日若病好些了,我们再来贵府叨扰。”季顺行便不再强求,回头向季孙二人叱道:“都是你们害的。还不另包了药,送郦神医回客栈,向荣小哥好生陪了不是。”二人唯唯诺诺地答应着。

      回到客栈,早有人得了消息,告诉荣兰,等到季孙二人灰溜溜地走进来,向她作揖赔礼道歉,众人登时哄笑一堂。荣兰抿嘴一笑,气愤早消,病已好了一半,再喝过药一发汗,便已无碍。

      有人问起那方子如何会变出第二页,孟丽君微微一笑,说道:“那本来就是两页药方,我在中间糊了一层药物,使两张纸粘在一起。那药物极易随风而发,时间一长,就无效了。我算准时间,两页药方到时便自然分开了。”众人尽皆叹服,直道神医之名果然不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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