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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二章 ...

  •   次日上午,孟丽君依旧坐在桌前翻读医书,一个多时辰过去,依旧无人前来。孟丽君仍然不愠不躁,怡然自若。

      晌午之后,客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中间夹着撕心裂肺的哭声,小二出去片刻,回来叹道:“隔壁徐寡妇的女儿投水了,人倒是救了回来,却已经没气了。徐寡妇辛辛苦苦十八年,眼看着苦日子熬到头,女儿就要嫁给城南周大户做偏房,聘礼前两日都抬来了,这下子要人财两空了。”一面说一面摇头。孟丽君听见这话,起身站起,出门来到隔壁,荣兰紧紧跟随。

      徐家院子里这时已围了一圈路人,叹息声不断。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人扑在地下年轻女子身上,号啕大哭,连道:“桃儿,娘对不住你……”年轻女子身上全湿,脸色青紫,腹部胀大。孟丽君分开围观众人,在那女子身体前蹲下,伸手去探她鼻息,果然已无入气。

      中年妇人认得她是隔壁客栈里昨日新挂牌诊病的大夫,见她举动,心头不由生出一线希望,止了哭泣,呆呆地望着她。孟丽君说了声“得罪”,翻开地下女子的眼皮观看,又飞快把过两手脉搏,说道:“还有救。”这三个字不啻从天而降的仙音纶语,妇人嘴唇哆嗦,不知说甚么才好,跪在地下磕一个头。孟丽君也来不及理会她,取出随身银针,在年轻女子颈上两处和人中穴上各插一针,片刻,那女子嘴唇微微一动,围观众人一片哗然。

      孟丽君忆起自己的“男子”身份,不便援手,向那妇人道:“你用手挤她腹部,将水挤出。”妇人依言而行,却不得法,生怕耽搁了女儿的性命,急道:“请恩公放手施为,不必顾忌。”孟丽君徐徐挤压,一松一放。那女子口里吐出水来,慢慢睁开眼睛。妇人喜极而泣,搂着女儿不放。

      孟丽君双手沾了那女子衣上水珠,“易姿丹”的功效渐失,手上肌肤转白,好在众人目光都在那对母女身上,无人留意,将双手拢在袖中,说道:“你给她换件衣衫,熬碗姜汤驱寒。等会到我客栈来,我给你开付方子。”妇人千恩万谢,感激无伦。围观众人齐口称赞孟丽君医术,当真妙手回春,竟将一个气息全无之人救得活转,纷纷赶回家,要自己的亲戚朋友前来诊病。当场也有一两人患有宿疾,见她如此医术,得了宝一般,拥着她回到客栈,便掏出银子请求诊治。

      孟丽君道:“诸位稍等片刻,容我回屋换件衣衫。”回房换过衣衫,取出“易姿丹”——因这丸药重要无比,她一直随身携带。打开小瓶,倒出丸药时,才蓦地一惊,发觉所剩不到十粒。这药原是郦明珠当年采集数十种珍贵药材调制焙炼而成,一共只炼了五十粒,传到孟丽君手中,还有四十来粒,这段日子用得频繁,一不留意便不剩多少了。这些药材当日府中都有,可那时怎会想起调配这个,到现在要用时,手头却没有药材。其中有几味药材颇为罕见,也不知这里买不买得到?

      一时不及细思,不敢浪费丸药,只剖了小半粒,化水敷在手上。匆匆出来,这时客栈大堂里已挤满了人,适才一事传得飞快,人人都知重庆城里来了一位年纪轻轻的神医,专治疑难重症,只收五钱银子诊费。

      小二帮忙,将病人按先来后到的次序排好,一个一个地上前医治。孟丽君望闻问切,或用银针,或开方子,忙了两个时辰。荣兰看天色已晚,见孟丽君也微有疲意,便扯扯她衣袖,高声道:“今日到此为止,余下各位请明日再来。”有人等了一个下午,不免出声抱怨。孟丽君心念一动,一人发一张纸条,上面按顺序写有号码,说道:“明日以条为凭,在下优先诊治诸位。”众人满意而去。

      用过一顿颇为丰盛的晚饭,回到房里。荣兰细数一个下午赚的银两,共有九两五钱,其中还有两人,因为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孟丽君没有收他们的诊费。荣兰笑道:“公子真行,只半日便赚了这许多银子。”孟丽君道:“等攒齐一百两银子,咱们便雇船东去。”

      过了一会,小二敲门道:“郦大夫,徐寡妇来道谢了。”荣兰打开门,徐寡妇走进来,福了一礼,口上说道:“恩公大恩大德,未亡人永世感激。”孟丽君将写好的一张方子递给她,说道:“你女儿可好些了?依方服药十日,便当无碍了。”徐寡妇谢道:“待小女起得床了,定要过来给恩公磕头。”孟丽君摇头道:“我们在此地恐怕留不了十日。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医家有割股之心,那也算不得甚么。只是我有几句话,盼你能听。”徐寡妇忙道:“恩公有话尽管吩咐。”

      孟丽君环望一周,见无旁人,才道:“我今日将你女儿救活,倘若你还执意要将她许给那周大户做偏房,只怕我救得一次救不得第二次。我观你言行谈吐,也并非贪财刁顽之人,其中莫非有甚么隐衷?我决无意打探,只劝一句话,若你女儿已有了心上人,所谓‘强扭的瓜不甜’,你倒是情愿放手,还是情愿要一具尸首?”徐寡妇全身一震,眼前这年轻人句句话语说到心底,对发生的事情仿佛比自己还清楚一般,细思半晌,终于说道:“恩公说的是,小妇人委实糊涂。先夫当年虽为寒门,却也是读书之人,那人的父亲与先夫乃是仇人,先夫便是气他不过才一病死了的你。不想……不想他们终是冤孽……”孟丽君道:“那也是多年前的事了,再说父辈的仇恨,便一定要连及下一代么?”略顿一顿,又道:“那方子里有安胎的药,要你女儿好生静养。”

      徐寡妇谢道:“有劳恩公费心了。”取出一锭元宝,足有十两,说道:“救命之恩,无以回报,请恩公收下些许银两,以表小妇人寸心。”双手捧着走过去,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孟丽君摇头道:“你将银子拿回去。我定下规矩,此处治病一概只收五钱银子诊费。你留下五钱银子,余下的钱拿去买些补品,替你女儿补一补身子。”徐寡妇还待多言,给她清清冷冷的目光一扫,便咽了回去,不敢违拗,只得收回大锭元宝,另掏出五钱银子,送到荣兰手上,再福了一礼,告辞离去。

      次日清晨,天色刚亮,便有人慕名前来求医。孟丽君见拥挤在客栈大堂颇有不便,于是另租一间上房,专作看病之用。见有手持昨日所发纸条号码的,便优先诊治,一个上午医了十数人,用过午饭,略作休息,继续医治。

      轮到一个三十来岁衣着破烂的男子,还不等孟丽君开口,便道:“我家中贫苦,不知郦神医大慈大悲,能否免了诊费?”孟丽君淡淡地道:“若你家中委实贫苦,自然可免诊费。你先说说有何病症。”那人面上一喜,说道:“我左边腹部时常疼痛,每年春天尤其疼得厉害,用手按时似乎有个肿块。求了好些大夫,都说没见过这等怪症。”孟丽君抬头细看他脸上气色,又令他伸出舌头看了舌苔,分别把过左右手脉,问道:“一日之中,何时最为疼痛?”那人想了想,答道:“下午和晚上最痛。”孟丽君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说道:“这病好治,待我先给你施过银针。”

      荣兰捧上针盒,孟丽君取出两根针,认准穴位,插入他头颈穴中。过得一会,拔出针道:“你先出去走一阵,吹一吹风,发散过后再回客栈找我。”那人莫名其妙,但想听神医的话总不会错,依言出去。孟丽君见他出门,轻声对小二说了几句话,小二点头,跟在那人后面出去。

      过了一柱香功夫,那人回转客栈,孟丽君先不理他,将手头一个病人处理完毕,见小二也回来了,方道:“吐过了么?”那人一脸惊疑,答道:“吐过了,果然不如何痛了。”孟丽君望向小二,小二道:“他吐的都是大鱼大肉,分明是有钱人,却还要赖这五钱银子的诊费!”那人脸色大变,一时尴尬无比。旁边众人闻言,都不由纷纷出言指责他,说道:“郦大夫医术如神,他免去贫苦人家的诊费,原是一片菩萨心肠。五钱银子治你宿疾,已是便宜得很了,不想世上竟有你这等无耻小人,明明有钱,却要假装穷人,只为赖掉这区区诊费,当真不知廉耻。”众口一词,将那人骂得面红耳赤,羞惭不已,却不舍得就走,向孟丽君软语求道:“郦神医,小人知错了,小人情愿补上十倍诊费,只求神医将我病痛治好。”

      孟丽君正色道:“区区几钱银子算得甚么?只是你须知‘诚信’二字,以诚待人、以信为本,方为处世之道。若只为蝇头小利便丢失‘诚信’,可谓买椟还珠,得不偿失。我不收你诊费,却也不再为你医治,但我给你指一条明路,你找旁的大夫治去。”那人听她不肯医治,大为失望,却也知道咎由自取,不敢怨天尤人,又听她肯指明路,忙道:“请神医指点。”

      孟丽君道:“你这病的病根在肠胃上,源于常日暴饮暴食,肠胃消化不及。冬日寒冷时尚可勉强抑止,待到春暖之时便发作了。我适才施过银针,令你将腹中积食吐得干干净净,这病已治了一大半。你这一两日之内只喝稀粥,不可再进饮食,日后找个寻常大夫,讨副消食去积的方子,将养一年半载,便当无事。”那人方知只这一吐,病已治好大半,见郦大夫明明早就看出自己图谋赖钱,却依然肯为自己治病,胸襟之广博,着实令人钦佩。他先前口里说道“知错了”,内心之中实则不以为然,这时听了这番话语,感于神医的所作所为,终于心悦诚服,道过谢,又道:“神医教诲,小人谨记在心,日后再不胡言骗人了。”孟丽君点点头,着手处理下一个病人。

      到了第三日,上门求症的病人略略少了些。只因孟丽君专治疑难重症,不医寻常病痛,又治得飞快,重庆城内身患重病怪症的病人已看得差不多了,周围地方的病人要么还没得到消息,要么正在赶来的路上,这日下午竟只有三位病人。孟丽君一一治过,待都离去后,告诉小二自己休息半日,携了荣兰出去赏玩重庆城的风物。走在街上,随处可见这几日医好的病人及其亲眷,见到她时都热情招呼,邀她到家里小坐奉茶,孟丽君一一推辞。走到城门口,又瞧见通缉自己的告示画像,一路看过十几次,到这时已无甚感觉了,微微一笑,经过城门。

      到天色将暗时才回来,小二道:“隔壁徐寡妇送来酒菜,已放在郦神医房间里了。”进房一看,菜用沙锅盛放,打开盖子,尤自冒着热气,正是云南名菜过桥米线和气锅鸡,另有其他一些当地特色小菜,家常风味,比之客栈大厨的手艺,自然精细得多。原来徐寡妇见她不收银子,十分过意不去,打听到她是云南人,特地做了云南菜送来,又送来一坛子酒。孟丽君和荣兰都不喝酒,将酒坛拿开,见到家乡名菜,心中不由感慨。

      用过晚饭,孟丽君吩咐荣兰道:“你给人家把碗筷送回去,道一声谢,顺便瞧瞧人家姑娘怎么样了。”荣兰依言去了,回来时道:“徐家姑娘气色已好多了,徐寡妇允了她和李家公子的婚事,还说等她身子好些,就要办喜事了。公子真是功德无量,这可是两条性命啊。”孟丽君闻言也甚高兴,心道如此结果自是最好。

      次日上午,又来了不少病人,大都是从偏远地方闻讯赶来的,穷苦人家占了近一小半,孟丽君知他们赶来不易,一概免了诊费。晌午过后,见买的纸张快用完了,便吩咐荣兰出去再买。

      等了顿饭功夫,直到将剩余纸张全数用完,还不见荣兰回来,便知定是出了事情。正有人自告奋勇要上街去找时,荣兰回到客栈,只见她脸色苍白,下半身衣衫尽湿,双手拢在袖中,好在这时天气尚凉,衣裤穿得多,又是下半身,还显不出女儿家体态。孟丽君一惊,忙问:“怎么了?”荣兰受了委屈,强自忍着泪水,将情形说了一遍。原来她出去买纸,回来时经过那“荣安堂”药铺,铺里伙计故意泼出一盆污水,她躲避不及,下半身给淋得湿透,新买的纸张散落一地,找人评理却被抢白。那伙计言语不堪,实在难听之极,她何曾受过这等委屈羞辱,又气又急,偏又说不过他们,只得郁郁回来。

      孟丽君一听这话,立时明白了:想是药铺伙计不忿自己得了“神医”的名头,坏了他们生意,便将气撒在荣兰身上,不由微微动怒,心道:“听说这家药铺在重庆城也有些年月了,却仍有这许多疑难重症的病人,想来或者药铺大夫无能医治,或者诊金太贵,穷苦人家付不起。开药铺的治不好病,却不许旁人医治,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医德若此,焉能造福这一方百姓?我早就言明不医寻常病症,原也是为不抢他们生意。再说他们便是对我不忿,也当冲着我来,却去为难我的僮儿,这又算甚么?他们实是欺人太甚,若不反击,恐怕日后各种花招更会层出不穷,只当我孟丽君是任凭欺压之人呢!”

      旁边众人早就对她二人感恩戴德、敬佩万分,听见荣兰因此受了委屈,一个个都义愤填膺、愤怒不已,便有人当即摩拳擦掌,要去“荣安堂”找那伙计算账,为她讨回公道。

      孟丽君心下已有盘算,当即止住众人,向荣兰道:“清儿,你先回房去换件衣衫,盖上厚被捂一捂,发一发汗,我一会过去给你把把脉。天气寒凉,莫要冻出风寒才好。”荣兰全身发冷,嘴唇冻得青紫,一路强撑回来,这时只觉头晕眼昏,知道身上不好,忙依言进去。

      孟丽君转身向众人道:“诸位好意在下心领了,这是在下私事,我自会处理,定要教那药铺还回一个公道,还请大家不必插手。”众人见她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胸有成竹,不禁将信将疑,不知郦神医将用甚么手段对付那“荣安堂”药铺,不由议论纷纷。

      另有人出去买了纸来,孟丽君坐回椅中,一面继续诊病,一面倾听众人议论。到下午申时初刻,已将病人尽数医完,也对那“荣安堂”药铺有了一个大体的了解。原来这“荣安堂”药铺的东家姓季,本是当地一个有名的大善人,长年斋僧布粥,对这一方百姓极好,人人提起季大善人,都竖起拇指夸一声“好”。只可惜近来他长年在外地做药材生意,等闲不回重庆城,不大管药铺琐事,将“荣安堂”交由他侄儿季大掌柜打理,不免渐渐流于平常。堂里请了三个坐堂大夫,分别是田大夫、林大夫和司马大夫,医术见识上以田大夫最为高明,司马大夫是季大掌柜的小舅子,托足了关系才当上坐堂大夫云云。

      孟丽君回到房间,给荣兰诊过脉,一摸她额头,滚烫发热,已是染了风寒,软语慰藉几句,心知她这场病源于受了羞辱,以致气结于内、不得发散,身上着凉倒是小事。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当下问明那药铺伙计的样貌身量,说道:“你且好生将养着,且看我去为你出这一口气。”提笔写了两副方子,待墨迹干了,如此这般一番,放在袖里,出门去了。“郦神医要去‘荣安堂’讨公道”的话语已在重庆城里传开,见她出门向“荣安堂”方向行去,有好事者便悄悄跟在后面看热闹。孟丽君如何不知,她正要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也好给人一个教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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