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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表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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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惠芸捏着烫金熏着苏合香的请柬,在裘氏面前走过来,又走去,让裘氏根本静不下心来看帐本:“走来走去走得我眼都花了,我要算错帐,定给你排头吃。”
周惠芸折了脚步趴到书案边,扬着娇倩的面容到裘氏面前:“您可舍不得下手。”
裘氏当然下不了手。女儿长得肖像自己,从小就可爱,又会哄人,虽然脾气娇了些,脑子虽没完全继承自己,却也当得上个名门闺秀。要不是大房早产,这侯府嫡长女可不就是自己女儿,与薛家的联姻自然也轮不到周惠婉那小家子气的。要不是周惠婉这门亲事结得太高,自己女儿又如何蹉跎到现在还没择到合适的女婿?
每每想起此,裘氏就心里直恨恨,外人都说她是十个手指拢一起,一滴水都漏不出的主,可谁又知道她当初被孙氏算计先行产下嫡长女,夺了她女儿的好姻缘。孙氏第二个孩子是她设计没的,就为了出当初憋下的气,当然也是为了自家夫君能承袭爵位。她堂堂太常少卿家的嫡女,居然屈居在一个中书舍人家的庶女底下,女儿也跟着被那卑贱妇的女儿压一头,叫自来心高气傲的她如何能心甘?这些年,夫君在外为官仕途走得稳稳,她把持侯府内务,侯爷、老夫人对她都很满意,女儿在自己的细心教导下,女红、内务等也学得很好。孙氏的第二胎也将在她的掌控中悄无声息地消失,然后……一切都在照着她的规划朝最终明标迈进,偏中途出了周惠婉这个大岔子!搞砸她一环扣一环的计划不说,还让二房背了好几个黑锅。老侯爷已是半个身子都躺进棺材的人,在这关键时候大房居然重新得到重视,这不是要绝了她的念想么?
即然变故都起因起周惠婉,那她就把这祸害的根源铲除!
她低眼俯视女儿如花容颜,周惠婉娇柔的面容跟着浮上来,她不禁想起女儿前段时间给自己看的东西,起身从床头的多宝格里取出一串钥匙唤思烟过来:“去把梅夫人送的那两匹蜀锦取出来,给大小姐、二小姐各做一套八幅罗裙。”
钥匙才挨思烟的手就被周惠芸夺了过去,“这金错绣绉的蜀锦可是梅夫人送给我的见面礼,凭什么要给那臭丫也做一套!”
金错绣绉的蜀锦,蜀中女子百人绣三年方得一匹,那样奢华珍贵,一寸之价可以一斗金比之。梅夫人的这两匹还是宫中梅皇后赏赐的,她又转赠给周惠芸。这么贵重的布料,裘氏一直藏着说等周惠芸及笄给她做套百褶如意月裙。周惠芸刚才在那晃来晃去,心里琢磨的就是怎么把这蜀锦提前要出来,听裘氏让思烟去取,正要激动地去抱裘氏亲两下,谁知裘氏居然还要分一匹布给她的眼中钉,那她宁愿谁也不要穿!
裘氏没理会女儿的情绪,从她手里掰出钥匙又重新递给思烟,使了个眼色,思烟就闪身出去。周惠芸生气裘氏不为自己着想,抬了脚就准备走人,身子一斜,被裘氏拉进怀里,“我的傻姑娘,你忘了梅夫人送你这蜀锦时说的话啦?”
周惠芸一挣没挣出裘氏怀抱,只能嘟着嘴,“不记得了!”
裘氏宠爱一笑,仿着梅夫人的口吻缓缓道:“我初还犯愁皇后赐我个老妇人这么鲜艳的海棠红可怎么穿,今日见着惠芸才知道,感情是皇后娘娘有先知,特意提前为我准备的见面礼呢。”
话在脑中一过,周惠芸这才想起梅夫人的心意,根本早就想她做薛家的媳妇嘛。换句话说,这料子是专乘送给她,若是周惠婉也穿了,梅夫人不但不会喜,反而会厌恶周惠婉夺了别人的东西。
“母亲果然高明!”周惠芸忍不住赞叹。
“傻丫头。”裘氏嗔笑地点了下周惠芸的额头,“一会记得跟思烟一起去给你大姐量衣服。”
这一次,周惠芸很机灵地明白了母亲的用意,眼睛闪闪地跳下床,“知道了母亲!”
青槐刚帮周惠婉换好药,周惠芸就领着思烟、裁缝师傅突然窜进,要不是周惠婉手快,一挥袖把药膏全扫到被子后面,她手上的伤肯定要穿帮。好在周惠芸一门心思都放在给周惠婉做新衣上,并没注意到两主仆的异样,兴高采烈地让裁缝师傅给周惠婉量身。
周惠婉一头雾水地被拉着抬手转身,诧异地问周惠芸这是要做什么。等周惠芸眉飞色舞地说完,她的疑惑才解开。
裁新衣这件事在第一世时是没有发生的,那时的大房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是按例来,平时根本不可能随便做新衣,当时的她只是在旧有衣裳里挑了件最好的去赴宴。这一世的不同自然是受前因改变的影响,对于这件超出预料的小事,周惠婉并没掉以轻心,待送完周惠婉走后,她就命人去打听,得知新做衣服的布料是梅氏专门送给周惠芸的礼物时,她便明白了裘氏的动机。
心里有了底,她便安然放下担忧,领着青槐去给大老爷送例汤。自从大老爷决定参加明年开春的殿试后就开始了废寝忘食的复习,短短一个月不到时间,就瘦了十斤,让孙氏心疼不已,劝他他嘴上答应,一去书房就拔不出来。孙氏有孕在身不便照顾他,便让周惠婉替自己监督丈夫。做女儿的周惠婉自然不能明目张胆地去管自己父亲,便想了迂回办法,每天早、中、晚给父亲送点心、汤水。去一次,跟父亲说说话,耽搁个一盏茶功夫,算是间接让父亲休息。
绕进父亲书房所在的镜春斋,远远看见两名陌生男子迎面过来,当前一位穿着月牙色长袍的男子,眉目清隽,约摸十四、五岁年纪,混身流露出美玉天成的温雅。走到近处,她才发现,那男子有双堪比和田羊脂的眼睛,似能抚平这世间所有的伤痛。
周惠婉深陷前尘回忆中,完全忘了避讳,把少年看得面红耳赤,窘迫地低下头,向她行礼:“表……表……表妹。”
少年断断续续的声音把周惠婉的思绪勾回,她略屈了屈膝回礼:“表哥。”
少年慌乱地点点头,疾行而去。落他一步的书童好奇地看了周惠婉一眼,鞠了个躬就小跑着去追自己的主子。
周惠婉目送少年身影完全消失才转身。
孙忆安,她母亲娘家长兄的第三子,第一世里他们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孙氏的灵堂上,他母亲领着他代表孙家
来祭奠母亲。
那时正是她人生最绝望的时候,婚约没了,刚流产没多久的母亲因此再受打击也很快病死,父亲要不是迫于在母亲临终前发了重誓要照顾她长大,怕是也跟着殉情。只是他人未亡,心却是死透,主动放弃了侯位继承人的身份,这让老侯爷夫人对她的怨忿积蓄到极点,家里的仆人也跟着怠慢她。整个周家50多口人,没有一个是真正关心她的,也许就连她的亲生父亲,都在怨她为什么没死,这样他就可以追随爱妻去,而不用行尸走肉地活在世上。
只有他,志学之年的孙忆安,她第一次见面的表哥,把她母亲留在孙氏闺阁时写下的一本诗集交还给她:“姑母在天上……看着你,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陪着母亲一起去死,只有他,让她为了母亲好好活下去。
孙氏与大老爷的姻缘来得很不合理、俗:英难救美、两相心宜便私订终身。大老爷甚至私下把祖传给嫡长子的玉佩找人送给给孙氏当提亲的证明,这事直到生辰贴子都合完,周家才知道。周家当时差点没炸窝,可无论他们怎么劝大老爷也不肯改主意,周家便各种打压孙家迫他们主动退婚。孙家虽势不如人,却也是有骨气的,坚决不解婚约,顾及名声,周家无法,只得把孙氏娶进门。
当时孙氏出嫁得匆忙,许多东西都未及收拾留在了孙府。孙家又为了证明他们不是卖妹求荣,把妹妹嫁出去后,两家就再未有来往。之后孙氏一直遗憾自己从前写下的那些诗词没能带过来,如今她人不在了,诗集才回到女儿手里,也算是满了她的心事吧。只是……周惠婉的记忆里孙家从未与周家有过干系,那孙忆安今日之行又是为的什么?
进去书房前,周惠婉先找到门外伺候的佑冬询问,才知道孙忆安是来向父亲拜师求学的,不过被父亲拒绝了。心里猜到原因,她还是问出口:“可知因何未成?”
佑冬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踌躇道:“小人妄自猜测,许是因为表公子的口吃。”
周惠一时怔住:“口吃?”孙忆安有口吃?她蹩眉再一回忆孙忆安,他说的话,好像……的确……是……有点不顺畅。
她初以为父亲拒绝孙忆安的原因是孙氏出嫁三日后的回门被孙家拒绝,之后也再无来探望过孙氏,伤了孙氏的心,怎么也没想到长得一表人材的孙家嫡三子居然是个口吃!
她微微颔首,便接过青槐手里的食盒,推门进书房。
周惠婉进去的时候,大老爷手里拿着卷纸稿,摇头叹气,回头看她时,脸上的惋惜之色还没褪下,“今日送的是什么汤?”他边说,边将手里的纸卷放到书案上。
“慢火老鸭汤。”周惠婉抿抿嘴,笑着将食盒放到八仙桌上,取出碗勺,给大老爷盛上一碗:“从昨夜里就开始熬,这会肉味全熬进汤里了,正当鲜美。”
大老爷也跟着笑了笑,坐下来唱汤。他喝得很慢,周惠婉便像往常一样去替他收整书案,状似无意地拣起他刚放下的纸卷。是篇经义,内容不长,具体写得如何,周惠婉一介闺阁女子也无法评定,只单看这书法,瘦劲清峻、朴茂工稳,以他十四岁的年纪,这手字就足够让人惊艳。
周惠婉猜不出父亲刚才的叹气、婉惜是出自哪一方面,便佯装不知地把纸卷展到他面前,“这是父亲写的经义?几日不见,父亲的隶书长进了好几阶,女儿差点都没看出来是您写的。”
大老爷要笑不笑地看了她一眼,“你没出来也不奇怪,这本来就不是我写的。”
“不是您写的那是谁写的?咱们府里有谁写这么好的字我居然还不知道的?”她好奇地问。
大老爷放下羹勺,文雅地用帕子擦拭嘴角,“你母亲家的三公子。”
“那就是我表哥咯。”周惠婉羡慕地看着手里的纸卷,“从前只听母亲说孙家人都长得漂亮,没想到字也写得这么漂亮。只可惜……”她适里地叹了口气,顺势把话转到正题上:“母亲娘家从未与周府有过联系,表哥为何会突然送经义给您?”
大老爷似不愿多言,简单道:“他想拜我为师,不过被我拒绝了。”
周惠婉装做没看出大老爷意思,继续追问:“是因为母亲?”
“不全是。”大老爷摇摇头,抿着唇欲言又止半晌,才吐出八个字:“他有口吃,仕途无望。”
周惠婉不解地看向自己父亲:“大熙朝有律法规定口吃就不能从学?口吃就不能入仕?”
女儿脱口的两问如醍醐灌顶,浇醒纠结婉惜中的大老爷。为妻子不平的怨忿与孙忆安一张嘴便听得出的口吃,让他当时一听明孙忆安的来意就直接回绝了对方。等人走了,无意拿起对方留下的纸卷,看到上面的内容,便为孙忆安的才华婉惜。这会经女儿一提醒,他才恍然醒悟,可人已经被他严辞拒绝走了,现在他想收也没机会。就算他再喜欢孙忆安的才华,也不可能倒追回去孙家,所以,他还是只能婉惜地摇头。
周惠婉敏锐地从父亲的神情中探出几分机会,心里就有了主意,顺着话应和了几句,又磨蹭了会功夫,便离开,直接去了孙氏那里。
孙氏听说自家侄儿向自己丈夫拜师,又因为口吃被拒绝,心情就像浪尖上的船儿,一下起,一下落。
自从她嫁入周家,至今十四载,都未再与娘家有过联系,蓦然听到娘家人寻到自己丈夫帮忙,本是欢喜的,以为娘家人终于原谅自己了。没想到丈夫又因为曾经的积怨、侄儿的残疾把她的希望打碎,大喜之下的失落便更加让人无法承受,一下便软倒在床上。吓得周惠婉急忙让冰琴去请章大夫,这边她自己也赶紧找话宽慰孙氏。
她一边给孙氏抚着心窝一边劝说道:“母亲别伤心,女儿听父亲那话也不是完全不想收表哥,只不过他先回绝人家在先,现在总不好自己跑上门去反悔。”
这些日子经历了那么些事,孙氏对自家女儿也不再像从前一般当孩子,一听便品出些意思:“你是不是已经有了主意?”
周惠婉腼腆一笑,“只是个想法,行不行,还得母亲听了后再定夺。”
孙氏撑着女儿另一只胳膊小心地坐起来,淡眼过去:“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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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孙氏孕期满三个月,按老习惯,香冬亲自回孙家通告这一喜讯。去前香冬还郁闷,六小姐回门时孙家都闭门不让进,这会报个怀二胎的喜讯还不照样吃闭门羹?怀着一肚子不解,香冬敲开孙家的门,等门房通传,半刻钟后,居然等来孙家当家大夫人的亲自迎接,真是扑通了她一颗坚强的心。
香冬从孙府回来的第二天,孙府的大夫人就亲自备上厚礼来探望孙氏,当然同行的还有孙家三公子:孙忆安。
时隔十四年终于见到娘家人,孙氏的激动不用多言,就是孙家大夫人柳氏也是哭得湿透两块帕子。妯娌两人相见,述了一整天旧,直到戌时梆响,门房来提醒下钥,才不舍地分开。
送走柳氏后,孙氏便唤人招来女儿,告知孙忆安口吃的原因。原来孙忆安并非天生口吃,五岁之前,他说话都是正常的。他出现口吃症是在五岁那年柳氏带他去一亲戚家做客,长得粉雕玉琢的孙忆安甚得女眷们的喜爱,争相哄抱,后面被那亲戚家的一位夫人抱进后院误撞见那家老爷毒打妾室,受了惊吓,好长时间都不开口说话,后面再开口就变成了口吃。
听孙氏说着,周惠婉忽然想起自己第二世在薛家庄子上住的那段时间,也曾听说附近一农户家的儿子受惊吓成了口吃,然后又突然好了的故事。照这样说,孙忆安的口吃说不定也能恢复?
周惠婉心里暗自琢磨,面上仍是静静听着孙氏讲述与柳氏磋商让孙忆安再找父亲拜师的事。
这之前,孙氏按着周惠婉的建议,让香冬以报喜的理由回孙家,顺势不着痕迹地将孙忆安拜师未果的原因解释,拖辞大老爷是因为要参加后年开春的殿试,怕不能有太多时间教学,才回绝的孙忆安,其实心里还是很喜欢他的。按周惠婉的分析,孙忆安来周府拜师定然是得孙家长辈同意的,就算孙家人仍不让香冬进门,这话传到孙家主子那里也会有所反应。孙忆安若是真心求学,必然会再上次,若无心,起码也不至于让孙家太过记恨孙氏。
果然孙家很在意孙忆安拜师之事,不但请了香冬进门,大夫人第二日还亲自来探望孙氏,同时也表达了儿子拜师的决心。大老爷那边,孙氏再吹吹枕头风,第六日,孙忆安再上门,拜师便是水到渠成。
鉴于大老爷自己也要备考,教授孙忆安的时间便不似平常的夫子。每隔两天才授一次课,每次课两个时辰,一般都在下午。虽然大老爷是心甘情愿教孙忆安学识,但他那不通事俗的性子,周惠婉还是担心有个万一,依旧借着每日一汤的机会去打探情况。
一段时间下来,貌似两人相处得还挺融洽的,孙氏也常听丈夫夸奖孙忆安。周惠婉每日去送汤虽有避讳,还是偶尔会与孙忆安碰上几面。不想让孙忆难堪,她便故意找了好些带生僻字的书籍给他,说是父亲最喜这几本书,他若是能背出来与父亲讨论,定能得父亲欢喜。担心孙忆安心里默背达不到效果,周惠婉又提议孙忆安背好后由她来检查。周惠婉给孙忆安的印像除了第一次是略有失态外,其它都是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形像,他也没生疑,便老实地答应下来。
周惠婉这么热心地帮忙孙忆安,除了承他前世的情外,也是为大房的将来。听大老爷的意思,孙忆安将来大有前途。孙忆安有前途,孙府就有前途,娘家有势,孙氏在周府的地位也会更稳固。孙氏多年来一直想办法跟缓和与娘家的关系都未果,如今有孙忆安这么好的机会,一举多得,她何乐不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