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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求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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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氏换好衣裳携周惠芸赶去怡园,果然孙氏已经在那里。老夫人正满面春风地跟她说话,周惠婉乖巧地陪坐在旁边。
从入周家至今十四年,除了九年前孙氏的那次怀孕外,裘氏这是第二次见老夫人如此亲热地对待孙氏。虽明白老夫人的心思,她心里还是觉得不舒服,不过面上倒是一点不显,仍笑得愉悦。
老夫人跟孙氏聊得太投入,还是周惠婉先看到裘氏母女,请身问安:“二夫人,二妹妹。”老夫人才看到她,笑吟吟地招手她过去身边。
裘氏和蔼地对周惠婉点点头,就朝上座老夫人走去,“媳妇将一听说大嫂有孕,便在家里给菩萨上了三柱香,感谢菩萨如我心愿。再出门就迟了一步,倒让老夫人您领了个先喜。”裘氏惯来作表面功夫,一唱一作的几句,就惹得老夫人又笑又嗔:“你这嘴皮子就是厉害,感情大房有了喜还都是你的功劳了。”
裘氏被老夫人半不正经的揶揄羞得面上一臊,“这功劳儿媳可担不来,那都是父母大人及大伯对嫂嫂的疼爱,才换来老天开眼,让我们周家再得嫡子。”她亲热地挨着老夫人另一边坐下,状似关切地打量孙氏。这会孙氏穿的衣服不若早上的素淡,朱红缕金梅花纹样对襟立领褂子,月白撒花马面裙,堕马髻上只简单地插了枚镏金点翠钗,面、唇上点了淡粉色的胭脂。形容柔美动人,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是快三十的人。她不禁瞄了眼自己身上:猩红葡萄纹样对襟褙子,深红撒花百褶裙,反绾髻,一头珠翠。跟比自己大了一岁的孙氏比,怕说是她妈都不会有人怀疑。年纪相差不过一岁,吃的是一样的东西,甚到她吃的更好,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差异?当然是男人的疼爱。大老爷只独守孙氏一人,还千宠万爱的,哪像自己家那个,吃着碗里看锅里,这些年要不是自己防范得严,姨娘、庶子庶女的都够拖垮二房。
孙氏除了无子外,哪里都够裘氏羡慕嫉妒得发狂,偏这会连这唯一不嫉妒的也可能消失,她怎能心甘,“早知道今天去圆通寺时大夫人就该求个签,算算是男是女,该如何生养,免得又像上次那样……”似突然醒悟到失言般,她慌忙用帕子掩子口,欲盖弥彰地咳嗽。
裘氏一句“无心”的提醒,勾起孙氏跟老夫人的不好回忆:孙氏产生周惠婉后第二年就再次怀孕,当时这第二胎孙氏也曾去庙里求过签,签解是黄粱一梦。果然,孕期三个月,孩子没能保住,大夫说是因为她首次产女时是早产又没注意调养落下病症,致使母体虚弱,保不住孩子。这之后九年,孙氏的肚子就再没消息。老夫人本来就对这庶出的大媳妇不满,现在又生不出嫡子,儿子还不肯纳妾,当然更是不喜孙氏,连日常请安都免了她的,就是不想见孙氏。这会裘氏把旧事提出来,显然不怀好意。孙氏心慌恶梦会不会再重演,老夫人也担心孙氏的身体能不能顺利生下孩子,两人脸色纷纷黯下来。
周惠婉早算到裘氏会在这时候提“旧事”,正等着她上勾,便起身曲了下膝道:“经二夫人一提醒,婉儿才想起还有一喜讯忘了跟祖母您说。”
这种时候,人总希望能听点高兴的事,老夫人眼睛一亮,“快说,还有什么喜讯?”
周惠婉温婉的目光悠悠扫过在场一众,才轻声开口:“先前拜送子娘娘里,二夫人说她们没得求送子娘娘,便没跟我们一起进去,”言此,她故意顿了一下,瞥到裘氏跟老夫人面色不一的变化时,才继续道:“母亲拜完送子娘娘后又抽了签,解签的师父说是上上签,求子心愿很快就能达成,若求功名,也是上上之机,时运很高。”
老夫人跟孙氏的面色当即便亮起来。
刚才慌手忙脚地来见老夫人,孙氏早忘了之前求的签,这会经女儿一提醒,忧虑便去了大半。老夫人更是高兴:早上才求签说心愿要达成,下午回来就发现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这签得有多灵?而且那签上还说要是求功名也有很大的希望,因为大媳妇第二次流产,才华横溢的大儿子一直不肯从仕,侯府历经三代,如今只剩下个光鲜的架子,几房里都没个在朝廷说话有份量的,这会……不正是机会么?老夫人想想,心里便沸腾起来,不过碍于场合不对,便暂时压下后一个心思,安慰孙氏道:“即然签上如此说,你这胎必是能安然,说不准还能一举得男,那我们周家一定要给送子娘娘镀金身。”
裘氏的脸色从周惠婉第二句话开始就越变越黑,听完老夫人的感激之词,更是半晌不知道开口,便又给了周惠婉说话的机会。周惠婉腼腆地绞着帕子碎步到老夫人面前,盈盈跪下:“孙女有一事恳求祖母。”
老夫人心情大好,声调也比平时对周惠婉慈善许多:“何事,说。”
“话说母亲有两个月身孕的事,若不是孙女……”周惠婉后面的话被周惠芸突兀的高喊打断:“哎呦,我肚子有点疼,祖母、大夫人、母亲,我先回去躺会?”
裘氏也佯装醒悟地拍拍额头:“哎呀,看我,光顾着给大夫人还愿,都忘了二姑娘还没吃药,她这几天一直在闹肚子,今早上硬撑着陪我们一同去圆通寺,结果痛得连车都没及下就又赶回来。结果我这做母亲的居然忘了监督她吃药,向菱,还不赶紧扶了你家小姐回去喝药,下次再有忘了,你就去柴房当差。”她装模做样地呵斥道。
二小姐几时闹肚子了?向菱被骂得一头雾水,还不敢置疑,诚惶诚恐地上前扶过自家小姐离开。
周惠淡笑着注视这对母女俩一唱一合地表演,心里冷笑连连。要是过去的周惠婉,兴许就随着她们一起把这事掩地过去了,只可惜如今坐在她们面前的是重活第三世、看清一切的周惠婉,放过她们,那她又何必再活这一遭?
等周惠芸出了二门,老夫人才想起周惠婉被打断的话,“婉儿刚才说有什么事要求祖母?”
周惠婉心里存着怒气,再开口,语调便不若平时的轻言细语,有些高亢地道:“今日要不是得了菩萨的指点,请了大夫来给母亲看,我们都不知道何时才能知道这喜讯,或是又像……”言此,周惠婉诚恳地看下裘氏,“孙女肯请祖母,请二夫人另派两名丫头给母亲,以……防……万一。”
经周惠婉一提醒,老夫人也才觉惊里面的蹊跷。当初孙氏怀第二个孩子时大夫就说身体不好要万分小心,可服侍她的丫头还是不时犯小错,最后害得孙氏意外流产。这事当时她就怀疑过是二房所为,但查到根子也没查到二房一片衣角,加之她心里本就偏爱小儿子,便睁只眼闭只眼地放过去。如今大房再次有孕,两个月的孕期,服侍她的丫环居然都没发现,这心粗的,也太不正常了。自裘氏嫁进来,侯府的内务就一直由她管理,丫头有问题不就是她有问题?老夫人很快就明白了周惠婉的意思,“大房的丫头的确太不上心了,是该换。老二家的?”她偏头看向裘氏。
裘氏正心喜周惠婉没把早上的事揭出来,又听老夫人这语调,便顺势地答应道:“是,媳妇一会就亲自调两名伶俐细心的丫头给大夫人。”
孙氏心思单纯根本听不懂这三人的对话,茫茫然地看向自己女儿,周惠婉对自己母亲微弯了弯嘴角,但笑不语——裘氏自以为有老夫人撑腰便可以横行无忌,殊不知老夫人的宠爱也是有底线的,触及子嗣、家族前程,任谁也不允许。裘氏平日算盘打得再精,今天也得让她漏几颗珠子。
果然,老夫人接下来的话就让裘氏两颗眼珠子没掉下来:“不用了,我如今身子骨比前段利索许多,暂时也不需要那么多人伺候,冰琴、映寒,”她唤道身后两名摇扇的丫环,“一会你们就随大夫人回去瑾园,好好服侍大夫人,若有闪失,连着爹妈老子一起杖毙!”最后一句出口,老夫人含煞的眼角不经意地扫过裘氏,激得裘氏混身一机灵,将将冒出的那点窃喜全数消失。
冰琴、映寒被老夫人一番威呵吓得连忙跪下表忠心,头磕得青石地砖“咚咚”响,全像鼓锤敲在裘氏心上,脸色愈发苍白。老夫人面色不变地接全数接受,倒是孙氏不忍心,起身扶了她们起来,又好言劝慰一番,两人才作罢,垂手退到孙氏身后。
经这一折腾,堂上气氛不再喜庆,孙氏忐忑、裘氏心虚,周惠婉闭口不语。老夫人也心乏,没言几句,便让人退下。裘氏抚着胸当先起身要出门,暗暗松气早上的事没被揭出来,周惠婉又干了件让她心跳加速的事:
“扑通”一声,周惠婉跪在了老夫人面前,“孙女今日犯了大错,求祖奶奶责罚!”
周惠婉这一跪,裘氏抬起的脚只能不甘地收回,坐下,脸色不悦地望着她,又要玩什么名堂?
老夫人被周惠婉一惊一咋的行为弄得心里更燥,便有些语气不佳:“你这丫头怎么动不动就跪,堂堂一侯府嫡长女,怎么跟个小户人家的姑娘似的,一点没我周家的气度。”
出身五品中书舍人家的孙氏被老夫人一番明斥暗讽的话说得脸色微白,责怪地看向女儿,示意别胡闹。
周惠婉对孙氏宽慰一笑,继而匍匐下身子,磕了个响亮的头,起来,一脸忏悔:“祖母听孙女明禀,今儿去圆通寺上香的路上,二妹妹说肚子不舒服,想吃庆丰楼的绿豆糕,我见她痛得难受,一时心软便答应了她,没想……”她偏头看了眼裘氏,裘氏正张着嘴瞪眼望她,欲言又止,她快速收回目光,继续道:“我本来是要禀了大夫人差仆人去买,谁知二妹妹偷偷唤了李贵调转方向直接去了庆丰楼,路上我想阻止妹妹换男装,可我这身子,实在敌对不过妹妹,还把自己摔晕了,等我再醒来时,妹妹已经下了马车。正巧那时大军进城,道路被封锁不得私自通行。我怕妹妹这样子要是被熟识的人认出,或是被人发现女扮男装……情急之下,我只得用帷帽掩面,莽撞赶了马车去圆通寺找二夫人她们,”她话说到这,就听到座上老夫人“砰”地一拍桌子,“真是胆大包天了她!来人,速去把二姑娘给我叫来!”老夫人虽偏心二房,可周惠芸现在做的事是要损了侯府的颜面,触了她的底线,这是绝不能宽容的。
站在门外的一个丫环应声小跑着离开,老夫人气得在那边拍桌子边骂人,火气大得,连院子里的鸟都被惊飞,孙氏、裘氏、周惠婉、周惠芸,无一幸免地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孙氏、裘氏俱一脸忐忑地绞着帕子,坐立难安,周惠婉垂首跪在离老夫人最近的地方,老夫人飞出的唾沫都溅到她身上,骂声震得她两耳嗡嗡,她身子却是稳如泰山,毫不为所动。早上的事情经她嘴一说,去了糟,留下精,责任大都推到了二房那边:她是体贴妹妹才被骗去朱雀街,扭不过妹妹才让妹妹穿了男装去买绿豆糕,来不及让李贵追人就被凯旋进城的大军阻断,怕妹妹行迹被人发现,才留下李贵,自己不顾形象赶车去圆通寺找援助。她虽有错,但至多占三成。老夫人就算处罚起来,也会看在孙氏初有孕对她手下留情。虽然老夫人向来偏爱二房,这种时候也不可能把周惠芸的错全免了,总得受些皮肉之苦。这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值!
裘氏面上惶恐,心里却是恨得直想把周惠婉撕成碎片。事情真相并非周惠婉所说,但周惠婉说得不合的地方她又不能反驳,不然女儿会受来更大的责罚,可若不说,她又咽不下这口气白担下这黑锅。思来忖去,只能等女儿来了再酌情应变。
周惠芸才将在自己床躺下就被急赶来的丫头又请回怡园,还没跨进正屋,老夫人的怒骂声便冲进耳朵,她一看两边守候的仆人神情,便知出了大事。即然再把她喊回来,那这大事必然跟她有关。想想早上被周惠婉反设计的事,周惠芸心里打着小鼓揭开帘子。
人进屋,都没及看清里面的情形,就被老夫人一声大吼:“逆畜,还不给我跪下!曼霜,去把案上供奉的紫竹戒尺给我拿来!”吓得两腿一软,扑通跪下。
看老夫人这架式是不准备再问就要直接上家法,裘氏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身份,就扑上前跪到女儿身边,按着女儿的头“咚咚咚”地磕,“求老夫人念在惠婉、惠芸年纪还少,不懂事,虽都有错,却能及时悔改没将事情闹大,就饶了她们姐妹这一回。”死丫头,即然敢拉我女儿下水,就别妄想一人独逃惩罚!
孙氏一见老夫人要取鸡毛掸子也是慌了神,慢裘氏一步跪到周惠婉身边:“都是平日里媳妇对婉儿的管教不严才造成她今天的大错,婆婆要罚,就请先罚了儿媳。”女儿的身体就是平时好吃好喝地养着都能时不时生个大病,这要再挨几“棍子”,那还不得怎么样。十三年的相伴,母女情深,她宁愿冒着掉了肚子里的孩子的危险,也绝不能让女儿受这罚。
听说孙氏有孕还极有可能怀的是男胎后,老夫人恨不得把她捧在手里护着,又哪可能罚她。刚才是在气头上,没空顾及大儿媳的感受,这会孙氏一跪一哭,她才醒悟吓到孙氏。怕把孙氏肚子里的孩子吓出个三长两短,她只能生咽下七成怒火,咬着牙低沉道:“看在大夫人为你们求情的份上,暂且免了你们的皮肉之苦,但罚不能免,你们就去祠堂偏室跪一天,抄十遍女诫,好好反醒反醒自己的错。”
“谢祖奶奶/老夫人开恩。”大房、二房一齐磕头感谢,嘴甜的二房又半哭半泣地说了一堆自责的话,老夫人听着心头血又躁起来,怕再吓到孙氏,便不耐地挥手催她们退下。
裘氏常陪在老夫人身边,知道老夫人的作法表面上是偏向大房,实际还是护了她们二房更多,不然这事再查下去,整个二房都要被牵连,便赶紧收了嘴,拉周惠芸去祠堂。
去祠堂的路上孙氏被二房母女吃人的眼神瞪得差点没摔倒,幸被周惠婉扶住。这些年的相处,孙氏对二房的秉性也算有几分认识,原来都是禀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忍气吞声就过去了,今日女儿一而再而三地惹恼二房,二房势不会放过她们,到底会闹出什么她不知道,但总归不会轻易放过大房。心里忧虑,嘴上不免责怪起周惠婉的莽撞。
周惠婉知道孙氏担心什么,却未辩解,只做乖顺聆听,适时安抚几句,并未真将孙氏的话听进心里。按她最初的想法,是等着父亲入仕,母亲顺利产子,大房在侯府势力稳固些再动手收拾二房。要是今天换完马车没再出事,要是青榆没被摔成瘫痪,要是刚才老夫人面前,二房能老实点不刺激孙氏,她又怎么会提前出手?要怪只能怪二房坏得无可救药,给他们机会就是让大房家破人亡,她又怎么能允许,更别说祠堂受罚的事本就在她的算计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