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6、五十四.七星 ...
-
展昭一路留心观看,只觉这兴庆城虽为西夏国都,其繁华却远不及汴梁,虽也颇多酒楼店铺,但大多以土坯垒成,甚为简陋粗犷。正觉无味,“金荣典当”四个大字忽然间跃入眼帘,他心中猛然一跳,精神登时为之一振。暗自凝目细看,见是个不大的铺面,光线不明,里面的情形却看不真切,当下默默牢记了方位,便转头假作赏景,再不向那当铺看上一眼。
其后入了皇宫,李元昊自是对大宋使臣一行大加犒赏,命人妥为安置,并盛邀宋使留待十日之后大婚礼毕再行回朝复命,展昭本有此意,逊谢一番便也领了。
诸事如顺水行舟,顺遂无阻,展昭不由心下暗喜,只是一想到那白衣少年,心中喜悦立时烟消云散。此番西行路上,二人同食同宿,几可算得上形影不离,如今以他使臣的身份,所司之责已了,而白玉堂乃赵祯亲允李成贤带回,自无他质询之地。他使力揉了揉额角,强定下心神暗忖,眼下尚不能打草惊蛇,地图,解药,两件大事必要在十日之期内办妥,方能寻机救玉堂脱出这虎狼之地,否则……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随即转念一想,只要得了解药,以玉堂的身手睿智,合己二人之力,世上又有何事可惧?心中豪情顿生,只觉热血奔涌,恨不能现下便冲入一品堂,逼李成贤将解药交出……他这里一时烦恼,一时激昂,却不知西夏宫中李成贤正为一人与李元昊争论不休,那人正是他念兹在兹的白玉堂。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别的事我也由得你,此事却不行!那白玉堂乃敌国之质,理应囚于冷霜宫,着人严加看守,岂能随你入王府?况听闻此人大有来头,武功高强,若是他伤到你如何是好?”李元昊终于不堪其扰,重重一拂衣袖,背转身去。
李成贤嘻笑着转到李元昊身前,扯着他袖子道:“王兄,你太多虑了!你忘了他如今中了失魂引了么,又怎伤得了我?成贤自八岁起追随王兄,我的性子王兄是最清楚不过的,小事上虽不拘小节,率性而为,大事上却素来谨慎,何时出过差错?王兄但请放心,我说过,我只是要弄清同为身中失魂引之人,他体质有何特异之处,为何与余人所现不尽相同而已,别无他想。冷霜宫出入均需王兄手谕,药师行踪隐秘,来往实是不便。制药一道,必经细研受药人之反应而熟知药性,王兄难道不想制出真正的‘摄魂’么?”
李元昊平素御下颇严,唯独对这个幼弟,因其自幼丧母,一直带在身边,宠爱有加,每每他做出出人意表令人哭笑不得之事,却不忍苛责,致使他在自己面前一向胆大妄为。见他摇着自己衣袖,说来说去只是要将白玉堂带回府中,目中满是企盼,那神情已多年未见,像极了幼时模样,不禁心中一软,万般无奈之下只得缓缓摇头道:“你啊……”
李成贤听他语气松动,大喜笑道:“多谢王兄!”心下暗暗纳罕,平日里擒获的大宋细作多是做试药之用,王兄从未曾皱过一下眉头,怎的今日却……摇头不解,脚下渐去得远了。
李元昊立于窗前,目送他的背影远去,双眉渐渐锁紧。其实他心中另有所虑,只是听李成贤似也言之成理,恐非自己所想,言明反易弄巧成拙,故将满腹的劝诫之言隐下未说。
在李元昊心中,他于这个弟弟实是半兄半父,李成贤言笑无忌,洒脱豪爽,又极富谋略,胆大心细,更可喜的是无争权夺利之心,平素最得他喜爱。从小到大,李成贤在他的庇护下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兼之相貌英俊,气度日渐沉稳,更惹得一众女子芳心牢系,他却只淡然处之,如今年已二十有五,府中还是自己强送去的那几个妾侍,娶妻之事也跟他提了数回,他或但笑不语,或敷衍了事,也拿他莫可奈何。七年前他初涉中原,正值青春年少,也曾轻狂放浪,为求江南名妓唐婉一见,写下百首情诗,日夜徘徊楼前,终于守得云开,得佳人垂青,他却突失了兴致,飘然而去,令唐婉大怒顿足不已。后他年岁渐长,行事愈见有度,再未有过那般执着,今次却执意要那白玉堂入王府,这其中……
想至此,李元昊来回踱了几步,深吸口气,心下烦躁忧虑稍减,终是长叹了一声,自语道:“三弟如此行事自有他的道理,那人相貌虽好,到底是个男子,他非好色之徒,又怎会糊涂至此?”释然一笑,心道:“是了,三弟多年沉迷于药石一道,既是那人反应不同余人,以他的性子,自是心痒难耐,必要探个明白方可。所谓关心则乱,我这可真是庸人自扰之了!”
西夏靖王府中,李成贤满面寒霜,薄唇紧紧抿着,直盯着跪于地上浑身抖如筛糠的侍卫,冷笑一声道:“我一品堂从不留无用之人,你既将人跟丢,我留你何用?下去到刑堂领罚吧!”
那侍卫想到刑堂九九八十一种酷刑,抖得更加厉害,颤声道:“堂主容禀,属下……属下确是无能,只是那展昭实是诡计多端,令人防不胜防,属下一时大意,才着了他的道,还望堂主开恩……”
“哦?你且说来听听,那展昭有何诡计,若是说得有理,姑且饶你一命以观后效,如若不然……哼!”李成贤双目炯炯,唇角漫起一丝笑意,眸光却益发冰冷。
“是,是……适才属下奉命匿于驿馆外,约莫半个时辰前,见那展昭头戴斗笠,身穿蓝衫,施施然而出,左右看了几眼,便向衣食集方向行去,便暗中跟随其后。他一路上且看且行,颇有兴致的样子,进得月斋买了点心,到茗意居喝了杯茶,又去文馨阁买了笔墨,看了古绸坊的绸缎,其间还施舍了个叫化子几吊钱……”
李成贤听得不耐,轻笑一声打断他道:“想必接下来那展昭定是要去如厕了吧?你是看本王清闲有意消遣么?”
那侍卫一惊,深知这位王爷兼堂主大人越是笑得欢畅,心中越是恼怒,当下重重叩头,连声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李成贤拍案怒道:“莫再啰嗦,说重点!”
那侍卫抹了抹头上冷汗,方战战兢兢续道:“是,他最后看看天色,进了咱们兴庆最大的酒楼——聚兴搂,属下忙随后跟了进去,因客人太多,阻了视线,只依稀见小二领他上了二楼。属下本想跟到楼上,店伙过来招呼,说二楼已无空位,属下心想,此处只一道楼梯,不愁他飞到天外去,便在楼下坐了。此时从外面进来个人,有几分眼熟,属下不免多看了两眼,原来是适才那叫化,却换了身粗布袍,险些认不出,属下只觉有趣,也没多在意。不过盏茶工夫,展昭便从楼上下来,依然蓝衫竹笠,其时天色已晚,属下未及细看,便跟了上去,却越走越觉不对,他走起路来有些不稳,身形也略矮了些。待属下追到那人面前,抓住一看……”
李成贤听到此处,重重哼了一声,骂道:“你这笨奴才,展昭是用了金蝉脱壳之策,那人必是那叫化,是也不是?”
“堂主料事如神,属下佩服!正是那化子,属下一问之下,原来展昭给了他钱,命他买了布袍穿上,一刻之后到聚兴楼来,可得二两纹银,他自是欣然从命。到了楼上,那展昭便与他换了衣衫,令他戴了竹笠先行,他也不知何意,反正有钱好拿……”
“好了,姑念你自入了一品堂一直忠心耿耿,且是初犯,暂把你的人头寄在项上,下不为例。不过死罪虽免,责罚却是不可少的,刑堂领一百刑杖,罚薪三月,下去吧!”
侍卫如蒙大赦,叩头道:“多谢堂主,属下告退。”
李成贤向肃立在一旁的秦义看了一眼道:“你可是觉得我罚得重了?”
秦义垂首道:“属下不敢,堂主赏罚分明,此乃用人之道,谁人也只有心服口服,断说不出个不字。只是那展昭似是已有所觉,恐怕我们日后……”
李成贤轻笑道:“无妨,我本就疑宋帝遣他至此别有所图,如今他如此警觉,反欲盖弥彰,正好证实了我心中所想。既如此,我们便来个欲擒故纵,且不去管他,我倒要看看这大宋的御猫可有通天彻地之能!你先去歇着吧,我尚有公务要办。”
秦义应了声“是”,却半晌未动。李成贤微一蹙眉问道:“你可还有何事么?”
秦义略一犹豫道:“堂主带回那人已安置在七星阁,属下使人送饭进去,却悉数被他赶了出来,且将房门反锁了,如今已一日水米未进了……属下遵堂主严令,不敢造次,特来请堂主示下。”
李成贤此前心思全放在与大宋之争上,一时倒忘了府中还有白玉堂其人,此刻心中正烦躁,便将手一挥道:“由他去吧,且看他能饿到几时!”
秦义退下之后,他手捧兵书,却良久未看进一字,又强撑着扫了几行,头脑晕晕沉沉,竟自伏在案上睡去。梦中,展昭俊逸的脸孔突现在眼前,那眉梢眼角略带了几分讥诮与得意,他心中不忿,正欲寻辞反唇相讥,忽闻一人朗笑道:“傻猫,还不快走?”他循声看去,那人眉目如画,神情却冷然,正是他日前带回府中的白玉堂,不由一愣,心道:“这人不是中了失魂引么?何时竟解开了?难道……”眼见他白色的衣袖拂过,与展昭并肩而去,心内陡然泛起股莫名情绪,自语道:“本王尚未细研药性,岂能容你这般施施然离去?”便待上前阻拦,却见那人猛回身就是一掌,眸中寒光湛然,森冷如电,一掌劈过竟不再向他看上一眼,转身便行。他只觉胸口一痛,抬目看时,一灯如豆,烛光悠然闪烁,四下里一片宁静,哪里有什么展昭白玉堂的影子?却是叠起的书页硌得胸口生疼。他发了会儿怔,猛然长身而起,使力将书掷向墙角,扬声唤道:“秦义,随我去七星阁!”
展昭甩脱了跟踪之人,心下畅快,转过几条街,见再无人在后跟随,一闪身便进了那家“金荣典当”。
店中伙计正拿了门板准备打烊,见有客人,忙迎上来道:“这位客官,小店到了关门的时辰,今日且不做生意了,若有何物典当,明日请早。”
展昭一笑,自怀中取出那玉麒麟,塞到他手中,道:“小哥别忙,先看看我这物事可值些银子?”
那伙计脸色登时一变,正色道:“小人虽眼拙,也知客官此物价值连城,请随我到后堂稍候片刻,待小人请东家来一看。”说着便引展昭到店后厅中坐了。
片刻工夫,只闻靴声焘焘,一人急步步入厅中,向展昭抱拳道:“在下金荣,听闻客官持了宝物来此,可否让在下一观?”
展昭定睛看去,那金荣约四旬年纪,白面微须,身子微微发福,一副生意人模样,笑容甚是可亲,只双眼开合间不经意精光一闪,却是神采逼人,当下将那玉麒麟递去,笑道:“如此还请金掌柜掌眼一看。”
金荣拿着那玉麒麟反复细看,神色渐转凝重,向那店伙道:“小乙,速去将店门关了,若有人找就说我有要事,谁也不得打扰。”见小乙应声去了,方一撩衣摆,对展昭拜道:“见过大人,大人一路辛苦了!”
展昭忙扶他起来,道了姓名,两人寒暄一番,重新落座。说起地图之事,金荣摇头叹道:“说起来惭愧,几经周折,损了我朝数名好手,那图还是落在了西夏一品堂手中。所幸他们得了图并未毁去,现藏于一品堂七星阁内,此阁外布七星阵,以北斗七星之势暗合了五行八卦而列,遍布机关暗器,实是个凶险所在。在下仗着有几分功夫,又曾学得奇门遁甲之术的些许皮毛,数月前闯了进去,却铩羽而归……一品堂果不愧是西夏第一堂,堂中高手如云,若不是一众好手拼死相护,在下此时怕已……”说着语声微涩,卷起衣袖,只见臂上好大一块疮疤,似是箭羽所伤,色呈鲜红,显是新伤。他自嘲一笑自怀中取出一物,续道:“在下记心倒还不差,这些时日在此养伤,穷力思索,将那七星阵的奥妙倒也参透了不少,绘成一图,请大人过目。”
展昭接过,只见图中暗道机关,星罗棋布,甚是繁复,旁边更有小字注解,一张图画了个密密麻麻,点头赞道:“金兄为我大宋倾尽心力,可敬之至。既有此图,我不日便去探上一探……”
金荣闻言忙摆手道:“大人万不可操之过急,阵中机关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大人武功虽高,也敌不过数名高手车轮大战,一品堂十三追魂手个个身怀绝技,且敌暗我明,务要策划周全,在下与大人同去,以策万全。”
展昭沉吟片刻道:“金兄所言不错,但十日后我便要回朝,时日无多,若不及早下手……李元昊大婚之期在即,想来一品堂防卫也会略松,我们便定在婚礼当晚行动如何?”
金荣虽觉仓促,想来想去也别无他法,只得称是。
展昭忽想起一事,向金荣问道:“金兄曾探过一品堂,可知其所制之药置于何处?”
“这个……似乎七星阁内有药庐,在下未曾细查,只闻得药香浓烈,不敢妄言。”金荣看了看展昭,略有些纳罕,不知这位大人打听药物作甚。
展昭吸了口气,沉声道:“若你我幸不辱命,盗得地图,还请金兄带图先走,展某尚需去药庐一行……”说话间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已飘远,唇角竟含了几分温柔笑意。
金荣挠挠头,只觉这位展大人越发的古怪,那神色倒似是相思难解,难不成一品堂抓了他心爱的姑娘囚于药庐?百思不得其解,见展昭唇边笑意愈深,只能暗自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