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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林迪斯的圣艾丹6 ...

  •   上主的约柜如何能进入我那里?( 2 Samuel 6:9)

      布瑞克低迷的运气在苏格兰也没怎么回转,不时与皮克特王国发生的冲突中互有胜负,所幸达尔瑞达经过几代开拓至今势力仍然不容小窥,勉强能在北面撑住局面。至于挪森比亚,还在四外扩张的埃德温风头正劲,大有即将统辖中部诸撒克逊王国成为王首的势头,他南归的日子似乎遥遥无期。

      布瑞克欣赏他的武力,曾试探性的提出给他封地并联姻。他礼貌的拒绝了。布瑞克哈哈大笑:“奥兹,你的野心不小啊。”

      “曾经有过,”他耸肩:“现在我只希望死在伯尼西亚。”

      这不全是假话,现在他身边聚集了一批效忠的武士,但这些人显然不足够挑战力量如日中天的埃德温。况且不太能指望达尔瑞达像当年的东盎格利亚一样为他出军助阵。这些年他大体摸清了布瑞克的为人,吃喝玩乐有用处时是朋友,真到危难关头能不能靠住就难说了。不过这没什么好相互指责的,这些年他在达尔瑞达也不能说是尽了死忠效了全力。

      然而机会来得快的出乎所有人意料,第四个冬天过去后初春河冰还没开冻,从挪森比亚传来的消息被送到达尔瑞达王城。那天正值拂晓,一缕缕烟火从王城中升起又散开,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层层灰烬燃烧的味道,不时传来的几声鸡鸣狗吠很快被巨大的空旷吞没。金红色曦光沿着天际在一片浑蓝上伸展开,这片古老的高原在晨光笼罩下显得格外荒凉而寂寥。他和奥斯威尤正往国王大厅走,迎面碰到一个刚从里面出来的信使。信使认得他们,远远就冲他们高声喊道:“——你们的仇人死啦!国王埃德温死了!不列颠人割了他的头!”

      和奥斯威尤对视了一眼,他加快两步走到跟前,详细问明了情况。原来几日前埃德温在哈特菲尔德(Hatfield)遭遇联合了麦西亚国王彭达( Penda of Mercia )和格温内斯国王卡德瓦龙(Cadwallon of Gwynedd))的大军,防备不及,在战场上被杀。他双手抱臂听着,面上镇定如常,却能感到小腿止不住的微微抽动。静静听信使全部说完,他解下身上的短披风给信使当谢礼,信使道谢后匆匆离开,他和奥斯威尤拔脚就冲向王城中他们母亲的住所。
      他们闯进来时女王正坐在窗前绣制一件织物,火窖中的木柴都换了新的,正烧得噼啪直响。听到他们的说话后先是面无表情,随后放下针线慢慢站了起来。他正要继续说下去,女王突然伸手捂在脸上,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嚎啕:“——埃德温我的兄弟——”

      他们的母亲是德拉公主,埃德温的妹妹。当年艾特尔弗里思入侵德拉,杀死老国王后为名正言顺占有王位娶了他们的母亲Acha ,埃德温和另一个兄弟被迫亡命在外。两人中一个在流亡中死去,剩下埃德温为躲避艾特尔弗里思的追杀在各地东逃西窜。十多年后终于找到反攻机会的埃德温借东盎格利亚国王雷德沃尔德(Raedwald of East Anglia)的支持,在闲河之战中杀死艾特尔弗里思夺回王位。这类情节在当时并不少见:这次联手对抗埃德温的两个国王中,卡德瓦龙是他流放时期的养兄,彭达则是他前妻的兄弟。

      他和奥斯威尤面面相觑,不知该做什么反应。片刻后他走近女王想说些什么,没等他开口时女王突然转身,双手狠狠抓住他的胳膊,眼睛中放射出异样的光亮,好像两把炙烈的火炬:“——快,你要立刻返回挪森比亚!德拉和伯尼西亚都是你的!绝不能让其他人捷足先登! ”

      埃德温战死后主教主教波莱纳斯带王后和国王亲眷逃回肯特,挪森比亚再次分裂为二。他们的堂叔奥斯瑞克(Osric)宣布成为德拉国王,伯尼西亚王位则空悬无主。而胜利后的卡德瓦龙似乎全无称王意向,只在挪森比亚遍地烧抢劫掠,埃德温在治时营造的繁华盛世瞬间坍塌。

      没隔两天又传来新的消息,他们在皮克特人领地的异母哥哥因弗瑞德动作飞快,已经返回挪森比亚在伯尼西亚称王。

      奥斯威尤很愤怒:“他没有权利这么做,他是个杂种,这是僭夺——”

      因弗瑞德是他们父亲还没有成为国王时的儿子,照族中的规矩没有称王的资格。他冷冷听着关于因弗瑞德举动的报告,并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因弗瑞德在伯尼西亚的日子不会长,他想,因弗瑞德名份不正,在伯尼西亚没有多少支持者,皮克特人又离得太远,这时除非有一场大胜才好巩固他的王位。而对方兵势正盛,这样贸然行动无异送死。

      就让他过几天坐在伯尼西亚王座上的瘾吧,他想,有因弗瑞德先探探水深倒也不坏。

      果然,两个月后形势再起变化,奥斯瑞克在战斗中被趁胜出击的卡德瓦龙杀死。随后自知实力不济的因弗瑞德只带了十数个护卫,应约前往为不列颠人的营地和议,被早设下埋伏的不列颠人全部杀死。

      他的时候快到了。不出所料,当他与布瑞克商讨进军事宜时,布瑞克表示会尽力在物资上支持他,却不允许他带领达尔瑞达军队作战。他提出在达尔瑞达各地征集愿意前往作战的青壮,一番交涉后布瑞克同意了这个方案。他迅速盘算着能争取到的其它同盟:他们的父亲艾特尔弗里思为王时曾与雷吉德(Rheged)国王Rhoeth有婚姻盟约,答应把一个女儿嫁给一个盎格鲁王子。行军时他可以取道雷吉德,说服他们践行约定,这样一来他的后方就能得到安全保障。奥斯威尤无疑是这个婚约的最合适人选。他与奥斯威尤谈及此事,他弟弟没有反对。过了些时候,慢吞吞的问他:“那到时候,是把安泽(Ethelwald)留在这儿还是把送到其它地方?”

      Ethelwald?他这才想起来他还有个儿子。回不列颠后一直由母亲和妹妹Abbe照顾,这时已经能满地乱爬,除了一双绿色的爱尔兰眼睛处处都像他,在女眷中格外讨人喜欢,奥斯威尤没事时也常去逗弄玩耍。

      “这是女人管的事,” 他回答的很简短,甚至有些冷酷:“由她们安排吧。”

      奥斯威尤努了努眉毛没吭气,他把话题调开,再不提起这桩。没有办法,现在要是真能为这个孩子做什么打算,就是一心一意专注眼前的事。

      大半个冬天过去了,卡德瓦龙仍盘踞在挪森比亚肆意妄为,因弗瑞德被杀后格温内斯人曾颇提防他会从北部出兵攻击。但连续几个月都不见动静后就放松了防备,以为他大概被亲族的惨死吓破了胆,放弃了逐鹿挪森比亚的念头。卡德瓦龙更加不可一世,吹嘘自己的军队不可战胜,声称要用盎格鲁国王的脑袋装饰他的宴会大厅,再把所有撒克逊人都从不列颠扫除。
      这些日子里他显得比往常更平静,慢条斯理的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准备着。他必须谨慎,当然并非畏惧,这场战争不仅会决定他的命运,还将决定整个挪森比亚的从属,他没有第二次机会。

      临近圣婴降临节前照惯例,国王派遣使者带礼物前往艾欧那修会致意。他提出一同前去。布瑞克有点意外,他解释说希望去艾欧那做些祷告。

      “盎格鲁基督徒已经够稀罕了,” 布瑞克表示很惊奇:“至于热心祷告的盎格鲁人简直就是母鸡的牙。”

      “大概喝多了爱尔兰的水,”他打趣道:“自然恶念不生一心向圣。”

      “是啊,爱尔兰人只有向全能天主祷告时才算有个对等的谈话对象。” 布瑞克哈哈一笑,再开口时表情有些怅然 :“唉,这也挺好,人生在世也就几十年,平时勤拜拜多请圣僧做祷告,死后天主好饶恕。”

      他没动声色,心底却暗暗一笑。爱尔兰那场大败以来布瑞克一直委靡不振,不意外这时会产生这些想法。临行前布瑞克让他在岛上找个机会向艾欧那的新住持舍盖纳探问下,能不能牵个线和爱尔兰那边谈谈。末了还让他求些圣水。

      ...

      抵达艾欧那时天色已晚,这些年岛上几乎没什么变化,舍盖纳两鬓添了些白发,身板却仍很挺直。舍盖纳见到他时很高兴,亲热的与他拥吻致意。他也很高兴,暂时搁下了心中的纷乱,熟悉的环境让他紧绷的心情放松了不少。跟他同来的两个使者被安排在修会外围招待客人的屋子里,舍盖纳问他是想跟同伴留在这里,还是想像过去那样住在修会里。他心里一阵高兴,忙说愿意跟舍盖纳去修会。外面的客房有时用来招待王公贵族,各处布置都比修会里僧人的住处舒适太多。而为避免不必要的干扰,僧人的起居处通常不予许世俗人随意涉足。舍盖纳显然没有把他当作外人,这让他感动不已。等外面的事安排好了,舍盖纳就领他进了修会内围。

      通常僧人们三两一组的住在教堂周围独立的小屋中,他看着那些散步在夜色中的矮小棚屋,不由想起年幼时绕着这些小屋打转,和奥斯威尤把那些屋子想像成敌军堡垒攻击的往事,忍不住笑了起来。真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他有一种回家的感觉,那些日子似乎就在昨天,他还是那个成天在岛上东窜西跑,把修会搅得天翻地覆的顽皮少年。

      因为现在是住持,舍盖纳搬到教堂旁边稍微大一些的单独的石屋中。虽然比普通僧人的地方大些,前后也不过十步,他得弯着腰才能钻进那道低矮的小门,熟悉的浓重的墨水味道顿时扑面而来。舍盖纳点亮从屋顶中间吊下的油灯,他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了一遍室内:屋里没什么陈设,中间有一口碎石围起来的火窖,显然很久没用过;一张只容一人的石床上铺了张棉布袍子,床头上方有个浅浅凹进的壁龛,里面是一件用柳枝巧妙编结成的十架。对着床的是张陈旧的誊写台和两把平椅,台上有张没写完的皮纸,椅子下整整齐齐摆着几只小罐,另一把椅子上摞满了大大小小各种书籍。

      他的视线停在那张誊写台上,惊喜的叫道:“您还用这张桌子呢!”

      舍盖纳笑着点点头:“是啊,用习惯了,就一起搬过来了。”

      他在台子边蹲了下去,一手搭在台腿摸索着找了一阵,抬起头指着一块凹进的切痕笑着对舍盖纳说:“您看,这是我当年划出的记号,还在这儿。”

      舍盖纳探身过去一看,也笑了:“对,还在呢——转眼你长这么高了。”

      那是他少年时比着自己身高拿着从厨房偷来的一柄渔刀划下的记号。他刚来艾欧那时也呆在舍盖纳的宿处,同屋里还有一个舌头耳朵腿脚都不太灵光眼目却还很清楚的老僧人。他记得实施这项破坏活动时正好被路过的爱尔兰小朋友发现,为掩盖恶行他硬把小刀塞到爱尔兰小朋友手上,连哄带吓的教唆对方也照样做一遍。正在此时老僧人回来了,他手持凶器的爱尔兰小朋友被抓了个正着的,接下来的几天不得不在斋戒和守夜中度过。心虚的他偷偷藏了些食物给对方送去,被拒绝后更加过意不去,晚上就溜去他的小朋友守夜的石穴,悄悄坐在外边陪他。坐着坐着睡着了,次日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才知道舍盖纳夜祷返回后不见他踪影,提了灯在岛上到处找。找遍了半座岛,才在半山发现酣睡不醒的他,就把他从山顶抱了回来。

      莫名的淡淡感伤填满胸膛,一时有些五味陈杂。他想说点什么,又不知该怎么开口。这时舍盖纳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再回来时臂下夹着张陈旧的羊毛毡,手里拎着一只水壶:“夜里冷,我这里不方便生火,找了张厚点的毡子,今晚先凑合下吧。”

      接着说他旅途漫长,睡前先冲洗下手脚。修会里接待远途而来的旅人时,僧人们总会为客人打水濯足,曾在岛上居住时也常由舍盖纳给他冲洗。他不料舍盖纳现在还亲自做这些事,然而习惯使然,还是乖乖挪到火窖边伸出手从壶里倒出的水中洗了洗手。之后舍盖纳又要给他冲洗脚下,说着拉过来一把椅子,蹲下去准备给他解开鞋子。他吓得跳起来躲闪着推辞,没防备个子太高屋子太矮,一头撞上侧面的房梁,捂着后脑龇牙咧嘴了半天。

      “好好坐着,” 舍盖纳笑道:“ 你是客,我是主,应该这样。”

      推脱不过,只好弯身解开鞋子和绑腿带,舍盖纳拎起水罐把剩下的一些水浇在他脚上,清凉的水流一直沁入心脾,他却如坐针毡。偷眼看着旁边弓着腰的舍盖纳,突然间觉得有些不真切,一股说不出的感受潮水般涌上心头——现在他高大得几乎能装下两个舍盖纳,那么瘦削的臂膀,怎么抱得动他?

      他长大了,而他老了。

      一壶水浇完,舍盖纳拿出块短巾要给他擦干脚下,他再也忍不住了,轻轻压住了舍盖纳的手。

      “父师... ” 他叫出这个称呼时有些哽咽,努力压下情绪,他小声说:“...我自己来吧。”

      舍盖纳笑了笑,就把手上的白布给了他。他擦拭得非常细心,虽然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这些年东奔西跑常常连日累月露营野外,从来没上心打点过自己。但为了不让舍盖纳再上手,还是尽量作得仔细。末了把巾子还给舍盖纳,正看到他站在一旁看着自己,淡粟色的眼睛明亮温暖,嘴角有淡淡的微笑。

      拎了水壶准备返回教堂作晚祷,舍盖纳让他上床歇息,熄灭油灯前又说:“明天早上的弥撒还在教堂里的侧堂,到时候我会回来叫醒你。”

      他愣了愣,随即吞吞吐吐道:“…恐怕我不能参加,父师,我很久没告解过了...”

      告解需要改过,而他毫无改过的意向。这几年的所作所为历历在目,稍一回想就心惊肉跳——何止是没告解过,他根本没做过几件正道上的事。要是一条条全列出来,各项大罪里除了渎神几乎没有没干过的。

      舍盖纳站在油灯前,闪烁的灯光映在他面上,显得格外安详:“天主的看法与人不同,人看外表,上主卻看人心。”他说:“来吧。” (1 Samuel 16:7)

      他有些忐忑的答应了,舍盖纳就熄灭油灯转身出去了。他躺在铺了毡子的坚硬石床上,拉了自己的袍子草草盖了。隔着墙他能听见外面呼呼的风声和海声,不辩五指的浓重黑暗将这片小小的空间包裹得密不透风。恍惚间他竟觉得自己还是那个那个懵懂无知的孩子,这些年的经历只是一个漫长的梦。天色微明时他的爱尔兰小朋友就会进来,把半睡不醒的他从床上拉起来拖进刚散了早祷的礼堂向圣科伦巴祷告——他的爱尔兰小朋友相信清晨进食前是最见效的祷告时刻——如果明天见了他少年时代的好友,对方问他这些年的日子,他要怎么回答?如果问他为什么回来,难道他能在祭坛前仍不改色的说是回来祷告的?

      他在遥远的土地上耀武扬威的日子里,何曾想到过有一天要重回到这片大风呼啸的孤岛上面对灵魂的拷问。

      四面空寂中他似乎能感觉到那双榛绿色眼睛正静静注视着他,湖水般清碧的绿中那圈金红的霞晕好像熊熊燃烧的火焰。

      就像被铁钉穿过,他的心脏狠狠抽动了一下。

      他不能忘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林迪斯的圣艾丹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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