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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塞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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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积雪化的慢,几日功夫,雪化的地方凸凸凹凹露出来,如叫花子的癞痢头,说不出的难看。天微微擦黑,风扑打着人眼,凄惨惨的呼啸着回荡在山谷。寂静的山林中,嗒嗒的马蹄声和人马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显得格外清晰,一行马队正逶迤行走,马队规模不小,却并不张扬,走近了看马队之人俱都大宋武士服色,绵绵延延足有二三里。队伍中间的是一辆马车,车身上下包裹严实,但从那露出来的车辕架看,可见上好花梨木制成。马车身边两人并骑,靠近马车一边那位,年纪较轻,乃是四品武官服色,面孔冻的有些发红,略带疲色,右边一人品级略低,一双鹰眼雪亮,冰天雪地丝毫不减活力。正是展昭与沈沧海。
忽然,前方马队一滞,一串急促马蹄声传来,展昭警惕的一夹马腹,手一扬,马队立即停下来。远远看见一匹马奔过来,展昭嗑马迎上,轻轻咳嗽一声:“王大哥,什么事?”
王朝有些关切地看了展昭一眼,“展大人……”展昭自启程第二日就冒了风寒,起初只是喉咙发痒,扛了几日,竟咳嗽起来,公孙策知道了,拿了几丸药,也不济事,拿方煎药固不实际,只盼早日回京调养罢了,索性并不大碍。沈沧海业已迎上来,王朝正色道:“展大人,沈捕头,包大人已安排妥当,今夜就宿在二十里外的五里坡。”
展昭道:“请转告包大人展昭天黑前赶到。”
王朝一抱拳道:“天色将晚,行路多有不便,请展大人小心。”展昭点点头,王朝又打马去通知赵祈等。
展昭目送王朝远去,回转身来,冲沈沧海道:“沈兄,你我……”
沈沧海明白展昭意思,翻白眼道:“护卫公主的事自然是展大人你来,沈某是粗人,公主怎么待见?”他说这话倒是不假,昀儿确实不待见沈沧海。原本安排沈沧海近身护卫,谁知昀儿竟嫌他丑怪赶回来,名震淮南六府的沈大捕头上路第一天便闹个笑话。亏得展昭定力好,眼观鼻鼻观心,硬忍住没笑,他不笑,下面人更不敢笑,人人憋足了,只乐得肚里开花。既然昀儿险他生得丑,从此以后这贴身护卫的重任自然落在生得俊的展昭身上了。想到此,展昭暗暗叹气,昀儿想赶走沈沧海,也不用这样的理由吧?好在沈沧海虽不友善,也算恪尽职守,两人职责分明,白日里一人负责贴身护卫公主安全,一人率众引路,夜里巡视,一人巡前半夜,一人后半夜,有时沈沧海巡回来,展昭正睡着,猛可里被推醒,沈沧海也不说话,倒头便睡。两人话不投机,一路上交谈也不多。
沈沧海转眼奔到马队前面,展昭这才轻轻叩动马车窗子:“小郡主?”
车内暖烘烘与外面两个世界,昀儿捧着暖炉,一路颠得迷迷糊糊正要睡着,忽然听见展昭说话,猛地醒过来,不妨头磕在窗棂上,砰地一声,撞得老疼。“哎呦”一声呼出来,撇嘴道:“展大哥,你又叫我郡主。”
展昭顿了一顿,果然没再说郡主二字,道:“我们今夜宿在二十里外五里坡,还有小半个时辰便到。”
昀儿哦了一声,声音透着慵懒。每逢快到休息处,展昭便温言提醒,让昀儿有所准备。展昭停了片刻,又道:“车内冷些,这般睡着怕要着凉,若是困了,展昭命他们再生一个火炉来。”
一只纤手忽然揭开帘子,昀儿的声音欢快起来,“展大哥,你怎么知道我睡着了?”窗子里显出一张昀儿疑惑略带笑意的脸,随即又是扎和警惕的脸。
展昭轻轻摇头,“展昭只是提醒郡主。”
昀儿见展昭身上玄色大氅上星星白色,一扬脸,伸出手来道:“又下雪了啊?”
展昭点点头,轻轻咳嗽道:“是,不大。”昀儿关切道:“展大哥你又咳嗽了,快上车来暖和一下。”扎和一把扯住昀儿衣袖,“小郡主!”昀儿回头道:“怎么?”
展昭假装没有看见,垂眸道:“展昭不敢僭越。”扎和吁一口气,放下帘子。慕容九歌与岳瑶走后,扎和深得昀儿信任,俨然是辽使的主事,对展昭的防备,自然是为昀儿着想,展昭也能理解,不禁苦笑,莫说是昀儿郡主之尊,便是寻常女子,这车展昭也断不会上。隔着厚实窗帘隐隐听昀儿道:“为什么展大哥不能进来,你不也和我一同坐在车上么?”
五里坡支起临时的帐子,帐前生起火堆来,中间置了一口大锅七七八八围坐了随行的武士,这些人中有包拯带来的礼部的礼官,有襄阳王爷府里的兵士,还有些是淮阳县衙的,昀儿送亲的另置了帐篷,却不在这里。这些大宋男丁闲得发慌,包拯怕他们冷,每人吩咐发了半斤驱寒酒,襄阳王府里多是当过兵的,见着酒便拉唱起歌儿来,便唱“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唱了一会,又是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展昭一路巡着,听着,几乎以为到了军营。自淮扬启程至今已有三日,雪后难行,天气又冷,随行兵士俱都苦不堪言。所幸一切平静如常,先前部署周密,渐渐松懈下来,展昭却越发觉得不安,淮扬重重疑惑如阴云挥之不去,凭多年直觉判断,展昭觉得隐隐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隔了一会,听营盘深处,接着也有几人起歌,呼喝有声,想他随行不过三十来人,却发出如此杀伐气势,只是所歌皆为辽语,听不出意思,就听火堆旁一人粗声粗气道:“辽人和我们对台呢,我随范大人在延州守城时,听过的。”几人附和道:“是呢,有什么了不起,我猜是辽狗想娘们儿了。”接着便是一番粗俗大笑。展昭听不下去,就要走开。
那汉子眉头一皱,续道:“别胡说。他们既唱,咱们不可气势输了,”几人附和道,“正是,顾大哥,你见识最多,起个头儿罢。”那姓顾的汉子果然起头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生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其实风雪漫天,倒是悠悠落雪满地。那汉子歌了一程,渐渐有无数声音随他相合,群山荡荡回音,尽皆是“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漫天白雪洋洋洒洒,如柳絮般团团转转,扑打着火堆,搅得铁锅呲呲声响不断。
近年边势纷乱,宋辽交战,固有几次小胜,总没痛胜过几场,这歌儿豪气喷薄,极振士气,想来范仲淹作时,也是一般的心思,京城一晤,展昭怎么也想不到,那样一个嬉笑随和的老人心中竟如此宽伟,想起高德泰临终托付,这阵图无论如何也该保全才是,想至此不免又暗自替白玉堂担心起来。
卫子青正拿着一块素帕拭剑,听见歌声,手一抖,碧霄剑上划了一道锋利的口子,血忽地冒出来,卫子青也顾不上,大步走出帐外,在风雪中舒展任雪花丝丝打在脸上,钻进脖领,好一阵,待听到那回荡不已的“人不寐”一句,只觉浑身热血燃烧了一般,沸腾起来,雪花打在脸上,仿佛受不了热度,立即化了。赵祈在身后奇怪地看着他,“子青,你怎么了?”
卫子青转过身来,眼中已然晶亮,也不只是雪落入了眼睛还是怎地,卫子青鼻音有些发重,道:“小王爷,属下失态了。”
赵祈低头看地上卫子青手上血滴出来,映在雪上,正色道:“子青,我知道你的心事。你想像他们唱的一样,驰骋疆场是不是?”
卫子青脸色苍白,强自镇定了一下,似乎又不愿在赵祈面前否认:“小王爷?”
赵祈道:“你啊,心事都写在脸上了。你的心思我早就知道,你跟老爷子学了不少兵法,可惜,知子莫若父,老爷子这些年,早没了当年驰骋疆场的心性,终是委屈你了。老爷子说,你是一只鹰,怎能折了翅膀?你若跟了皇兄,或许还有一番天地……”
卫子青想不到赵祈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也想不到这对父子会了解自己,说不出是恐惧、感慨还是惊讶,道:“子青最敬佩车骑将军卫青,子青发过誓这一生只愿追随王爷,死而后已。”
赵祈望着天上纷纷扬扬的雪花,说道:“你放心,我虽学了些帝王心术,却不会用来对你。你我情愈兄弟,老爷子也视你做亲儿子般,不然这碧霄剑决不会给了你,你可知,这剑对老爷子是何等重要?”卫子青怕他说出来,忙截道:“子青知道。”赵祈点点头,不再多说,满天风雪,似也将两人对话隐去。
蓦地,对面传来一阵奇怪的丝弦之音,较七弦琴声高亢迂回,如泣如诉,接着便有人唱道“是谁的帐前琴声悠扬,
是谁的帐前奶酒飘香,
美丽的图兰阿,
为何我看不到你的模样。
等待太阳落在那西山上,
等待月亮升起在东山上,
那就是我啊,心上人,
你的图兰在向你凝望。
我若有神箭在身旁,
定将太阳留在西山上,
我若有雄鹰的翅膀,
定会随你到东山上,
心上的人儿啊,
为何你我好像太阳和月亮,
我呀永远永远也追不上。
天上的流云阿
散了还会聚上,
地上的花儿阿
谢了还会开放,
心上的人儿啊,
你我好像月亮和太阳,
你呀永远永远也追不上。”
正是从昀儿宿处传出来的,也是展昭听过的图兰儿,这些游牧的族人,他们对情感似乎总不会懂得遮掩,赤裸裸的情意,就这样表达出来。赵祈听得满脸神往,歌停了好一会儿才道:“子青,你听过这歌么?”卫子青道:“这歌儿是草原上的女孩儿唱给心上人听得,从前和阿荻妹妹放牧的时候,她常常唱。”
赵祈道:“南荻姑娘,也有心上人么?”卫子青茫然地摇了摇头:“没有。”然而一个念头一闪即逝,阿荻妹妹为什么常常唱给我听?
赵祈正神游太虚并没注意卫子青,隔了一会才自言自语道:“你说,明月他会不会?”他口中虽是如此问,心中却想,她会不会唱给我听?
卫子青知道他心思,规规矩矩答道:“草原上的人会骑马便会唱歌,会唱歌便会这首图兰儿。端仪郡主自然也会的。”
沈沧海迷迷糊糊将要睡着,忽然听到渔家傲,不耐烦捂起毡子,翻了个身,好容易挨到他们不唱了,又听见图兰儿,烦躁起身,忽地冲出帐外,喊道:“三更半夜的,不用睡了么?不许唱歌,都给我睡觉!”吓得送水的一愣,咣当一声,铜盆摔在地上,随即冲出去喊道:“沈大人有令,不许唱歌,都给我睡觉!”一时间营盘传遍,“沈大人有令,不许唱歌,都给我睡觉。”
赵祈听见,扑哧一笑,“这个沈沧海出什么洋相?给他鸡毛当令箭,钦差在此,哪里轮到他发号施令起来,和雷星河一样的臭脾气。”忽然神秘一笑:“子青,你说沈大捕头有没有年少青春时?”卫子青一愣,正想着怎么回答,赵祈哈欠一声,转身向自己帐子走去,“睡觉睡觉!”
那些唱歌的听见沈沧海命令,不禁兴致索然,雪也渐渐大了,一个个起身磨磨蹭蹭,向帐子里走去,忽然,一人回身对一青年男子吩咐道:“小七,你留下守夜。”那叫小七的本就走在后面,低着头唔了一声,似乎习惯了,几人笑道:“你小子机灵些,别夜里叫狼叼了去。”小七又老老实实又唔了一声。几人嘻嘻笑着,忽然一人挺直了身子,“展大人!”原本要进帐的几个人都回转身来,忙着见礼。
展昭忙止住,他立在风口里半天,身子也有些僵,活动了一下才道:“众位弟兄不必多礼。这几日辛苦了。”比起沈沧海严厉,展昭从不端架子,因此这些人倒是更愿意和展昭说话,有人就道:“咱们皮厚,冷得惯了,倒是展大人您日夜巡视辛苦,可要注意身体。”展昭点点头,接着道:“有什么需要,就和我还有沈大人……咳……说。”一阵风吹得衣氅大开,展昭又忍不住咳嗽起来,那姓顾的离展昭最近,吓了一跳,道:“展大人,您不要紧吧。”展昭勉强止住一阵咳嗽,指着小七,道:“你叫小七?”
那青年仍是唔了一声,似乎生来便只会说这一个字。姓顾的道:“小七,还不快见过展大人。”那叫小七的被推到展昭面前,头埋的更低了。姓顾的道:“回展大人,他姓郑,行七,人傻了些,不懂规矩。展大人您别和她一般见识。”
展昭似乎没有不见识的意思,凝注郑七,“是么?”那姓顾的唯恐展昭不信,忙不迭点头道:“是的,他的兄弟哥哥我都认得。”展昭似乎意识到自己过于严肃,道:“好了,你们都去睡吧,郑七你留下。”郑七似乎有些无措,看着同伴一个个进帐去。
展昭走到刚才兵士们坐过的火堆旁,径自坐下,低头烤着火,并没有理会郑七的意思,郑七静静站在一旁,仰着脸呆呆似乎想着什么心事。两人一坐一立,除了风雪声便是展昭压抑着的咳嗽声,郑七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冷淡之极:“撑不住便回去,也不用硬扛着,做这可怜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