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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沉酒 ...


  •   铅云如墨。风细细携着几丝冰冷,也不知是雨是雪,吹得骨子里的寒,这一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些。连那十里亭,也被迷上一层似雾非雾的湿气来。
      亭外正立着三人并着两骑。两白一蓝,三人衣饰皆无,俱是出众的人品,可巧的是两个白衣人却是一般样貌。一人缎白衣裤,隔得较远,不时回头看看亭边说话两人,似是十分不耐,马鞭有一下没一下抽着,那马也是十分的不甘愿,打着响鼻,来回踢踏着。
      亭边两人的话却是悠悠传过来。
      “大哥,必要走的么?这天气只怕要下雪,迟两日也好。”说话之人正是蓝衣青年,手间提了一支包袱,并一把油纸骨伞,却没有打开的意思。苍白面色中透着几分黄,说话之时,眉宇间难掩一股忧悒神色。
      那被蓝衣人唤作大哥的人,也是极倦的,未及说话,眼圈却先是一红,“雄飞,小妹的事老太太还不知道,我只是担心,还是早走得好。再者,小妹已入土为安,我兄弟实也帮不上你什么了。”
      原来送别之人竟是当今天子亲封的御前护卫展昭。那穿白衣的两位公子却是前时大闹灵堂的丁氏昆仲。同展昭说话的,正是丁家长兄,丁兆兰。
      原是丁家老太太算准女儿临盆在即,打定主意遣了两个儿子赶去开封府,算着过了满月便将女儿接回家去。谁想出了这变故,丁兆惠想起妹妹咽气之时又不见展昭,只将满腔怒火撒在展昭身上,处处针对。饶是如此,自家妹妹的丧事,丁家兄弟却出了不少气力。
      展昭道:“大哥二哥诸般维护,展昭自当谨记。请代展昭问候母亲罢。”
      兆惠听见提到自己,扬了声冷笑道:“假惺惺!茉花村哪里有你展大人的母亲!”
      丁兆兰听他说的不堪,斥道,“闭嘴!二弟太过分了!” 丁兆惠果然乖乖闭了嘴不说话。丁家家教极严,丁氏兄弟虽是双生,长幼之序极是看重,便是被老太太极是宠爱的丁月华,也不敢愈矩。
      兆兰苦笑道,“雄飞,兆惠的脾气你是知道,看在……看在我的份上,莫同他计较罢。”他想说看在月华的份上,终于不忍再提。展昭摇头,意是并不在意,心里却生出一丝无奈来:正是因为清楚兆惠脾气,他才明白这一番误会怨怼只怕是一时难以消除了。
      兆兰也察觉了,道:“二弟素来极疼小妹的,他那日闹你固然不对,只是你不曾得见,小妹临终前确实一直唤着阿超的。”阿超?展昭心中一震,“阿超,开封府我只识得你一个,你可不能欺侮我。”只是从今而后,天地之间再不会有人叫阿超了,原本掩饰极好的心情,再抬眼时,忽而染上了浓浓的悲哀。
      兆兰见展昭神色黯然,深悔提及他痛处,展昭素来内敛,二弟挖苦冷言,连日来委屈心痛郁结于心,又怕众人担心,事事撑着,不过半月样子,已是清减许多,心道,看他这样,如不解开心结,只怕迟早要大病一场了。劝慰道:“雄飞,我看你最近三餐极少,你待小妹如此,也是她的福气,你自己莫要委屈着,开封府就先不要急着述职,不然——月华也是不安心。”
      展昭道:“要大哥担心了。”兆兰见他不怎么在意,也不知听进多少。又道:“你今后有何打算?”
      如何打算,展昭从未想过,或许从不需要想,他本想说,追随大人,一如月华在时。转念又觉,一人来去,自此无牵无挂,我果真还能做到么?举目四望,远处那一层似雾非雾的水汽笼的田野山川苍茫一片,淡淡一笑,挟了些许苦涩,“展昭着实不知。”
      兆兰想着往日来往,他夫妇二人必是送到十里亭处,如今只得展昭一人,小妹却是永隔黄土了,没来由又是一阵心伤,强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了。雄飞,你闲了便去茉花村看看罢,母亲极是想你,——茉花村总是家的。”说着自展昭手上接过包袱,纵身上马,“雄飞,保重。”
      “保重。”展昭站立了许久,终于觉得有些冷了,发现自己身上已是淡淡蒙了一层潮湿水汽,将手里的伞撑开来,一步一步折回去。
      城里的雾收了,雨却连了起来,渐渐模糊着露出远处飞檐轮廓,脚下细雨打着石板街面凹处,泛起点点水圈,有几分江南的意思,人却无心欣赏看。路过五味斋时,展昭犹豫一下,转身走进去。
      末九的爹正在柜上算账,时候尚早,也没的客人,末九一早起来,帮忙卸下门板来,正帮着打扫。末九爹正说着:“你小子怎么还不回去当班,只一味的磨蹭甚么?”末九道:“爹倒忘了,大人不在府里,衙役们轮班,昨儿刚得了假的,张头儿他们都去了……”话说一半,正见展昭进来,忙丢了苕帚,“展大人。”
      展昭只得半句,问道:“末九,你刚才说谁不在府里?”
      末九奇道:“包大人奉旨去淮阳,前日便已动身了,怎么展大人不知道么?”展昭道:“我不在府中,未听说过。”
      末九爹见是展昭来了,忙招呼道,“展大人如何来了,有什么需要的叫末九送去便是,还是老样子么?”末九甚是伶俐,忙打岔道:“爹。”
      展昭并未察觉,只道:“是。两斤桂花糕,一斤玫瑰糕。”
      末九爹又招呼末九倒茶去,自己忙转身去柜里包了,展昭付了资,末九爹道,展大人多坐一回,喝了茶再走不迟。展昭道不必,复撑了伞出去了。
      末九奉茶出来,不见展昭,抱怨道:“爹爹刚才说的什么话?展大人平日买点心都是给丁小姐的,您见他何时要人送来?”

      展昭出了门,将点心收在怀里放妥贴了,淡淡桂花玫瑰香气,笼在朦胧水汽里若有若无,不由出神,“阿超,有什么事,你说罢,如何又拿这个贿赂我?”
      突然之间,伞上嗤——的一声,展昭直觉错步,伞柄一旋,掌心便多了一枚溜圆石子。只是他心不在焉,终于迟了一步,伞上透了老大一个破口。恰在此时,那石子的主人说话了:“好大一只瘟猫,这般警惕还要抓贼么?”白玉堂一跃下树,努嘴向大道上:“瘟神可都送走了?”
      展昭见他一身白衣潇洒无碍,恍若初识,心里一阵难过:月华说他是天下第一散漫人原来不假,他便是如此无拘无碍,今时依然未改,月华却是不在了。白玉堂看他半晌不说话,笑嘻嘻道:“怎么,小丁刻薄,五爷可没得罪你,亲戚做不成,连五爷也不搭理了?”
      “白兄。” 展昭怆然一笑,“没有的事。”
      白玉堂晃晃手中酒坛,摆手道:“你放心五爷今儿个心情好不找你比武,请你喝酒,你去不去?”展昭摇头,脚下绕过白玉堂,“不去。”
      白玉堂早料他如此回答,闷闷道:“开封府那窝子都不在,你去了也是白去。”展昭果然回过头来,白玉堂自袖间抽出一封信来,扔过去,“你自己看罢。”
      信是包拯亲笔所书,正如末九所说,原是官家钦差命包拯去淮阳巡视去了。信中殷殷叮嘱,言明已代展昭请下三月假来,教他不必去了。展昭将书信折好,道:“多谢白兄。”
      白玉堂见他半点波澜不起,仍没有停的意思,急道:“展昭,你现往哪里去?”
      展昭倏然止步,茫然看像白玉堂,我如今且往哪里去?
      白玉堂道:“你如今越发无趣了,五爷若请阿超喝,你说他肯不肯?”

      烟雨楼背水临街,东面是汴河,日里尽是南北航船往来运输,川行如织,若是盛夏,沿岸清风叫人清爽怡神;西面是御水街,想是因汴水得名,一色店铺林立,端的繁华。繁华之处,滋事也多,故也是开封府日日巡防紧要之处。三楼雅间又是烟雨楼风景最佳之处,东俯瞰汴河,水波荡漾,两岸徐徐;西有御水全街收入眼底,远处宫檐巍峨,极目处便可见皇宫最高处耀武楼全貌。
      烟雨楼今日今时便正合这烟雨二字。细雨如丝,打在烟雨楼房檐之上,不大不小,恰似一道断了线的珍珠卷帘,颗颗顺檐而落。若是文人,定会感慨翻覆,得出几句绝妙好词来,只是,眼前这二人,却都是默不做声。
      恼人。白玉堂有几分后悔,原本打算请展昭开解心事,白五爷锦心绣口,见着闷葫芦一样的展昭,却不知说什么好了,想起四哥的话来,展小猫什么都明白,你劝不了他。早知如此,还不若——不来。
      展昭偏头看着御水街,也不知看什么看得起劲,微微的,似乎还有几分笑意,也不由看去。天气不好的缘故,街上只稀稀落落几个行人匆匆来去,若说有人,也只对面檐下支了一个馄饨摊子,倒也得一二路人光顾,一来躲雨,二来也是取个暖。煮馄饨的是一对夫妇,那妇人在包,男人管煮。此刻男人正掀开锅来,妇人将包好的馄饨煮下去,男人搅得几下,锅内便冒起腾腾热气来。
      白玉堂吞下一口酒:“喝酒便喝酒,五爷没工夫陪你看景儿的。”敲敲他杯盏:“展昭,别告诉五爷,你想吃那馄饨了?”展昭被他敲得一怔,收回目光,摇头道:“自然不是。”展昭擎起酒杯,“月华那日说,等我老了做不动侍卫,便同那老侯夫妇一样,沿着御水街卖馄饨去——白兄,你说可笑不可笑?”
      正说话间,听楼下一阵喧哗,一个高嗓门道:“这是他家的么?凭什么他来得,别人来不得?”
      一人道:“这位爷台,上门的生意焉有不做的,只是小店今日却被白爷包了,您还是别处去罢?”听声音正是烟雨楼掌柜的。
      高嗓门道:“我找他理论去。”果然噔噔一阵脚步声,那人竟是上楼了。
      白玉堂眉头一皱,待要发作,却听来人一声:“小白?”
      来人不过三十多岁,一身文士常见的青衫,不见怎么考究,身量甚是魁梧,脸膛黝黑,颊上坨红,倒像是关外吹得,新续的胡须,微微翘着,显出几分干练精神。白玉堂吃了一惊,半晌才道:“老范,你何时回京城了?”
      那人哈哈一笑,爽朗之极:“我回京述职半月不到,想起你说的烟雨楼的佳酿陈绍,特地跑来尝尝,不想倒碰见你来。”因问展昭:“这一位是?”
      白玉堂道:“怎么你们同朝做官的倒不认得,眼前便是御前护卫,现供职开封府的展昭了。”又向展昭道:“这一位可是仗打得,词做得,酒喝得的范雍西,范老头啦。”
      展昭道:“常听包大人提起范大人文武全才,展昭佩服。”
      范仲淹自坐下,拱手道:“不敢,不敢,不才酒虫一个。久闻包大人清誉,本想择日拜见,不想却在这里遇上南侠。”按理范仲淹接下来就该说,幸会,或是名不虚传之类,打量展昭,见他精神恹恹,较之白玉堂潇洒风流何啻千里,将他与坊间传言对比,暗自摇头,只道传言误人。他生性直爽,只是碍于白玉堂,不曾多说。
      白玉堂执壶自斟了一杯酒道:“你们酸够了没有?”
      范仲淹不拘小节,哈哈一笑,立时将话题转开去:“想不到大闹东京的主角今日见个齐全。”
      白玉堂皱眉道:“干么说‘闹’这么难听?”
      范仲淹道:“我从关外来,一路听得‘五鼠闹东京,气死御猫儿’,如何不是闹了?”展昭只一笑,白玉堂却有几分不自在,将酒递与他道:“老范恁多废话,要喝便喝,不喝便请罢。”范仲淹道:“罢罢,我喝便是,”一杯饮尽,唏嘘道:“小白你当日塞外许我烟雨楼陈绍,如今这杯是敬酒,是罚酒?”
      白玉堂揶揄道:“这一杯是,‘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这正是范仲淹感怀所作的一阕渔家傲,此刻还他,乃是不忘旧谊之意,范仲淹顿时欣然作色。独展昭听见酒入愁肠之句,手中一偏,杯中酒漾了好些在衣袖上泅开一片,好在他反应过来,立时握住。范仲淹关切道:“展兄脸色不好,可是有恙在身?”展昭道:“无妨,一时大意罢了。”范仲淹犹自不信,待要再问,白玉堂已不耐烦道:“老范,你酒也喝了,莫再搅我的客了。”
      范仲淹脸上顿时不挂,尴尬道:“我倒忘了,楼下那几位朋友怕是等急了,小白,改日再见罢。”临走时,白玉堂道:“老范,改日我请你喝酒。”范仲淹听了极是欢喜,兴冲冲下楼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一连串细碎脚步声,接着隐隐听见白福压低了声音道:“丁小姐,咳,五爷身上不爽,刚躺下……”话说一半,便被一个清脆声音打断了,“什么身上不爽,分明是心里不痛快了。”听声音,倒是越发的近了,白玉堂原本躺在藤椅上似睡非睡,索性扭过头将书盖在脸上,装着睡去。
      接着便是那声音笑嘻嘻道:“小五哥好睡,不理我了么?”
      一阵淡淡茉莉香气飘过来,白玉堂顿觉头疼得厉害,在心里低低咒了一声,死丫头!头字还未骂出来,顿觉面上一凉,那书已被掀了去。
      白玉堂再装不下去,切齿道:“你!”白玉堂猛地醒来,入目却是头顶靛蓝床帐,四下环顾,只觉屋内陈设简单,触目甚是熟悉:不过一张梨花老木桌并两只椅子,桌上香炉正袅袅冒出烟来,淡淡茉莉青草味道,一时如午夜梦回,竟不知人在何处。呆呆望向帐顶,想那梦的荒唐,忽而明白,怨不得会梦见丫头了,可不是到了猫窝里来?只是自己何时离开烟雨楼却是丝毫印象皆无。瞧瞧日头已上三竿,径自翻身而起,只觉头疼欲裂,料想那猫也好不到哪里去,打定主意起来取笑展昭一番,门却吱嘎一声开了。
      展忠打了水进来:“白五爷醒了?”
      白玉堂甚觉不好意思,道:“忠叔,我怎么到这里来了?”
      展忠将湿巾子浸了,递与白玉堂,道:“昨夜五爷喝醉了,我们小官人送五爷回来的。”
      白玉堂奇道:“展昭没喝多么?”展忠心疼道:“怎么不多,哪里有白爷这般酒量,夜里吐了好几回呢。”
      白玉堂顿觉安慰,哦了一声,又道:“那猫还没起床罢。”
      展忠反应一会,才道:“五爷说的小官人么?一早就出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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