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相思莫上楼(明穿)》苏寒臣

14、团城

　　成化十八年元宵，皇帝巡幸西苑，于承光殿赐宴观灯。
　　舞蓉知道这个消息后却是兴趣缺缺，她早就看透了，这种高级别的宴会，对祐樘这些龙子凤孙来说是一种享受，对她这样供人的差遣的丫头来说，根本就是一场噩梦。舞蓉特憋闷，现在有两个选择摆在她面前，要么是窝在仁寿宫里睡觉，要么伺候祐樘他那一大家子去西苑观灯。
　　晕，这还有的选么？天知道她多么想出去走走。
　　舞蓉其实很诧异，搞不懂小说里那些清穿女主们怎么一个个都牛叉的可以满紫禁城的转悠，她在紫禁城混了五六年，如今也算有头有脸的大姑姑，却仍是不敢擅自离开仁寿宫半步。都说宫里规矩吃死人，她自己死了不打紧，若是再被别人利用，将祐樘给捎带进来，那可不妙。
　　祐樘安慰她：“你和仪芳两个在皇祖母身边凑趣儿，元宵家宴，没大朝时那么多规矩。”
　　“说来说去，我还不是做下人的命！”舞蓉咬着银牙，不理他那套，心里诅咒这些作威作福的地主阶级，一边还不忘碎碎念：“什么时候我也能往那当中一座，然后有一堆的人伺候，我要山珍海味，啊，鱼翅燕窝……”
　　祐樘瞪着她：鱼翅燕窝，你平时吃的还少么？人心不足！
　　明宫西苑在今北京北海公园、□□及其东西一带，皇帝赏灯的承光殿东面在元代为水域，明时用土填平，直与大内相接。
　　舞蓉跟着皇太子肩舆从仁寿宫一路走到承光殿外的瓮城，已经出了一身的汗，停下来被寒风一吹，便猛打了个激灵。
　　肩舆停稳，祐樘自里面撩开帷幔，舞蓉忙上去扶他下来。
　　天上一轮明月如盘，清辉遍洒，祐樘一身衮衣绣裳，堂皇尊贵，舞蓉抬头，才发现祐樘亦在看她，她一瞬间发现，他再不是当年万安堂内粉雕玉琢的可爱皇子，如今鼻梁高隆，薄唇轻抿，负手一站，竟是无限风华。
　　祐樘见舞蓉鼻头冻的通红，眉头就是一皱，再后来扶着她的手下舆，发觉她五指更是冰凉。祐樘疼在心上，奈何此刻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能多问，只装作不在意的将自己的手炉丢给了她。
　　舞蓉捂着他的手炉，低下头来笑得狡猾，这家伙，倒不枉她掏心挖肺的照顾他一场。

　　承光殿建在瀛洲崇台之上，四周围以瓮城，所以又称为圆殿。舞蓉仰头，看着前面四五米高的城墙，脑中白光一闪，突然醒悟：这不是北海公园的团城嘛！
　　舞蓉怅然，忆起当年和朋友去北海泛舟，时至今日，她仍能听到曾经的笑语欢歌隔着数百年的时空在耳边飞荡，而眼前的一切，却仿佛一场隔世的梦。
　　团城内的格局却与五百年后大不相同，除却玉瓮亭、古蔌堂、敬跻堂，余清斋，镜澜亭、芯香亭等诸多建筑，只余一座承光殿屹立在团城中央，平面呈十字形，前后有方形月台，重檐殿顶上覆黄色琉璃瓦，有绿色剪边，殿外古松数株，枝冠亭亭如盖。
　　元夕之夜，广场上错落放置着各式彩灯，大的甚至高出了瓮城，四射的光芒照得天上的明月为之失色。
　　祐樘亲自扶周太后在抱厦里坐下，自太后以下，一众妃嫔按品级落坐，舞蓉放眼望去，惊得张大了嘴巴——天，这一堆子二三十个人，全是上任皇帝和现任皇帝的老婆！
　　舞蓉一直在仁寿宫待着，平日妃子们分披来给太后请安，她不觉得怎样，现在聚到一处才知道什么叫做声势浩大，此刻一群女人坐在一起，个个笑面如花，舞蓉却被她们言语中的酸味冲的浑身发麻。
　　舞蓉眼神像刀子，下意识的向未来要做皇帝的祐樘刮去，祐樘摸摸鼻子，特无辜，他自觉今天没什么地方开罪这丫头。
　　少倾，司礼监太监怀恩来替皇帝告假，说是成化帝在乾清宫被大臣绊住，请皇太后先开宴。
　　皇帝不来，承光殿内少了拘束，祐杬小脸蹭过来，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对着祐樘直眨，嚷嚷着要祐樘带他去看灯。
　　舞蓉大汗，祐杬装可爱撒娇的样子咋这么熟悉？晕，她自己有事求祐樘的时候该不会也是这副样子吧？
　　祐樘低头，见祐杬眼里七分期待中藏着三分小心的试探，心头顿时一软，伸手就去揉他的头发。
　　祐樘向周太后禀告后带着祐杬出殿，舞蓉内心挣扎了一下，觉得与其在屋内看一圈女人争风吃醋，还不如出去吹西北风，也就和陆明跟出去了。
　　祐杬小孩子心性，出了殿就到处乱跑，陆明急惶惶的跟在后面，一口一个“小祖宗”，祐樘却带着舞蓉登上了团城。
　　越过城墙垛口向外望去，恢弘的紫禁城尽收眼底，祐樘指着北面道：“从瓮城出来，沿着积翠堆云桥往上是琼华岛万岁山，山上广寒殿、仁智殿，介福殿、延和殿与金露、瀛洲、玉虹、方壶四亭都是元朝建造，承光殿西面有木吊桥，对岸是椒园、蕉园……”
　　他在一边滔滔不绝的介绍，舞蓉却只看到黑黢黢的一片，祐樘一笑，将舞蓉的手握在手中，问：“冷么？”
　　舞蓉呆住，两人十指相扣，她清楚的感觉到祐樘手心传来的热量一波一波的撞击她的心房，她来不及挣开他的手，他已经生涩的吻上了她的唇。
　　舞蓉本能的去推，祐樘一支手却死死的扣在她的腰上，她只好紧咬牙关，他温柔的噬咬她香软的唇，龙涎香的气息渐渐将她缠绕……
　　脑中一片空白，心却莫名的生疼，她放弃挣扎，泪水破眶而出，无声滑落。
　　祐樘终于尝到她冰冷咸涩的泪，猛然的惊醒。
　　“舞蓉！”他慌忙替她抹泪，不知所措。

　　舞蓉奋力推开祐樘，一步步的后退，祐樘伸手，想拉住她飘飞的衣袂，轻柔的软纱从他指缝中滑过，却最终什么也没有抓住。一如多年相处，她明明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身边，心却离他那么遥远。
　　舞蓉扶着城垛站着，看着祐樘原本停在半空的手慢慢收紧成拳，看着他伸直的臂膀失力落下，心也跟着一寸寸的撕裂。
　　疼痛从心脏开始，蔓延到四肢百骸。
　　如果现在祐樘追过来抱着自己，会不会更像一个刚刚年满十三﹑情窦初开的小孩？可是他没有，未来的皇帝只是矜持的站在原地，留给我一个坚硬的侧脸。
　　祐樘，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比你更清楚什么才是我所祈望的幸福，可惜你自己也知道，你给不起我承诺，付不起我幸福。
　　可是我为什么要哭？
　　祐樘，我从来没有奢望能够过从你身上得到什么幸福，只是在这陌生的时空中踽踽独行，我很寂寞……
　　脸上泪痕未干，舞蓉自嘲的笑了，祐樘仍旧站在原处，眸光晦涩。
　　这一层窗户纸捅破，如今该怎么收场？
　　舞蓉咬牙。能怎么办？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况她吃穿用住还系在他身上呢，除了装傻，真就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舞蓉抹掉眼泪，为了掩饰自己很假的不能再假的声音，她一巴掌呼在祐樘背上，道：“你小子活的腻歪了不是？连姐姐我都想轻薄！”
　　祐樘愕然，舞蓉撞上他探究的眼神，慌忙别开了脸。
　　祐樘却低低的问：“‘姐姐’？”
　　哈，这两个字从这人嘴里蹦出来咋听得就这么别扭？
　　心脏和肠胃搅在了一处，舞蓉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一样，只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呃——”。
　　“这称呼真好……”祐樘望着禁宫的方向，声音凄凉，他已经看到了远处迤俪而来的帝王仪仗。
　　而这一句话，说得舞蓉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