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艋胛雨》素衣洛凌

3、细姨

　　“只为伊梨花不回转，我亲身拜请到寒江关！”
　　玉梅扮的薛丁山将水发甩起，从下场门进了后台，刚进后台就听见一阵女子尖锐的哭声，不由得顺着声音看过去，边上丽珠婶说：
　　“头家伊小妹啦，来了就在哭，哭半点钟还没哭完。”
　　玉梅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跟黄万兴有五分相似的妇人坐在扮戏桌前面哭，哭声里还夹着断断续续的骂声：
　　“那个膨肚短命的……夭寿骨……死在路头都没人收……”乡下妇人不是特别温顺就是特别泼辣，黄万兴的妹妹显然属于后者，骂人词汇丰富程度让人叹为观止。
　　金凤端了玉梅的茶杯过来，玉梅接过茶杯喝一口，问：
　　“你阿姑……”
　　“等会跟你说，你先出台。”金凤撇撇嘴说。
　　“玉梅啊，快点，换你啦！”
　　阿家叔在台口催着，玉梅便没多说，把杯子递给金凤，往前面去了。

　　散了戏回到后台，金凤的姑母已经不再骂了，只坐在那儿拿手巾擦眼睛。玉梅洗完脸，金凤走过来说：
　　“阿梅，今晚我睡你那里。”
　　“你姑丈又娶细姨了？”玉梅擦脸的手一顿。
　　金凤的小姑母嫁到嘉义，夫家也有个戏班，金凤的小姑丈有几手硬功夫，人又生得高大英武，在嘉义一带是挺有名的武生，戏班的生意比黄万兴这班还要好几分。
　　钱挣得多，人的心思自然活络起来。金凤姑丈不赌不抽，除了爱喝几杯，就是有些贪花爱色，这些年外头有牵扯的不算，娶回家有名分的姨太太就已经有三个。
　　金凤姑丈自己条件好，眼光自然也高，娶回来的不是别人戏班的当家小生就是当家小旦，今天进门明天就能上台演戏，戏班越来越红火，钱赚得越多，姨太太也娶得越多。金凤姑母拦不住自家男人，就跑回娘家来找兄嫂哭诉。小姑回娘家，陈宝贵做嫂子的自然要留她住一两日，每次都是叫金凤腾房子。
　　“第四个了，”金凤把桌上的粉盒和胭脂捡进梳妆盒里，“姑丈也这么大年岁了，不知还要闹几次。”
　　“这是他们老人家的事，你别插嘴。”玉梅把自己的东西锁进箱子。
　　“我知道，不用你说。”金凤白了玉梅一眼，叫武行的男孩子来帮忙抬了戏箱出去装车。

　　等回了住地，陈宝贵打发众人去吃宵夜，自己端了碗咸粥进屋去看小姑。
　　屋里，金凤姑母坐在床沿上抹眼泪，黄万兴叼了跟没点着的烟，坐在桌子旁边陪着。
　　黄万兴有三个姐妹，前面两个姐夫都是老实厚道的人，两个姐姐嫁过去过得都不错。偏偏这个妹妹眼光高，说了几家都不满意，直到有一回跟别的戏班拼台的时候，一眼看中现在这个妹婿。当初黄万兴也嫌这个妹婿桃花多了些，可拦不住金凤姑母喜欢，考虑再三还是同意了婚事，结果金凤姑母嫁过去没两年，姨太太就抬进了门。
　　金凤姑父娶第一个姨太太的时候，金凤姑母在家哭闹了好几天，差一点抱着不到一岁的儿子去跳安平港。后面每次金凤姑丈娶姨太太，她就要跑回娘家来哭一场。
　　黄万兴一向不会哄女人，听小妹哭得头疼，见妻子进来，扔下一句“你跟水锦说话，我去看看那些猴囝仔”就赶紧出去了。
　　陈宝贵把碗放在桌上去拉自家小姑，金凤姑母看着大嫂，叫一声“我怎会这歹命”，又哭起来。
　　“好啦，人已经进门了，你再生气也没用。夫妻这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个性你不知道？男人家都是爱新鲜，你大哥以前也去‘偷吃’过，现在还不是乖乖呆在家里？”陈宝贵劝道。
　　“前一次的时候他说是最后一次，这才几年，又娶一个，以后不知道还要娶多少！”
　　“他人英俊，女人家爱他也是应该。哎……要说实在的，妹婿也不是不懂事的人，他是较风流，可是对你还是有尊重，你看这些年，家里的事情还不是都给你管？再说，娶回来放着，总好过他去外面找不是？”
　　“我就是不甘愿……”金凤姑母把手巾绞成一团。
　　看看小姑情绪好些了，陈宝贵把粥推到她面前：
　　“你一天都没吃什么，吃点粥，看我煮得怎样。”
　　“大嫂，我哪里吞得下……”金凤姑母眼眶还红着。
　　“你啊……女人家是菜籽仔命，嫁都嫁给他了，你还能怎样？你家文辉读书厉害，你好好栽培他，日后文辉要是能出头，就是你的福气了。”文辉是金凤姑母的小儿子，今年刚考上高中，是金凤姑母的心尖尖。
　　像所有做了母亲的人一样，说起孩子，金凤姑母明显精神了许多，端起碗一口一口地将粥都吃了。陈宝贵看着小姑吃完，才回自己房里去找丈夫说话。

　　知道金凤晚上要睡这边，玉梅重新铺了床，给金凤留出里面半张床来。金凤进屋的时候，玉梅刚忙完，见金凤手上端着东西，笑说：
　　“好香，是什么？”
　　“阿母给阿姑煮的咸粥啦，料很多呢。”
　　金凤笑着把碗放在桌上，虱目鱼熬的汤里飘着翠绿的葱花，粒粒分明的米粒混着切成薄片的肉和指肚大小的蚵仔，那香气就像南台湾小镇上的妇人，温厚而亲切。
　　金凤递给玉梅一碗，自己拿了一碗，边吃边说：
　　“你猜，我姑丈这次娶的细姨是什么人？”
　　“我怎么知道，要不是小生就是小旦。”玉梅拿勺子搅着碗里的粥，不在意地说。
　　“都不是，我听她们说姑丈这次竟然娶一个酒女回来，所以阿姑才那么生气。”
　　娶姨太太这样的事不算新鲜，虽说娶个酒家女子名声有些不好听，但到底是别人家的家事，玉梅也不愿多说，就岔开了话题。
　　玉梅洗漱了回来，金凤已经躺下了，看着房顶不知道在想什么，听见玉梅进来，把脸转过来看着玉梅问：
　　“阿梅，你说娶细姨到底有什么好？”
　　“我又不是男人，我怎么知道？”玉梅上床躺下，“你是怎么了，还在想在这个？”
　　“我在想，以后我们要是嫁人了，是不是也要像阿姑这样操烦。”
　　“哦，原来你是想嫁人了，明天我去跟阿贵姨说，赶紧给你找个婆家嫁出去。”玉梅失笑
　　“我才不想嫁人呢！”金凤坐起来看着玉梅，“我们以后都不要嫁人了好么，反正那些男人都是见到一个就爱一个。”
　　“你才几岁，就说这种话。好，这句话我记着，以后等你嫁了人，我就把这话说给你丈夫听，看你会羞不会？”
　　“什么丈夫！你乱说！”金凤一下红了脸，气鼓鼓地瞪着玉梅。
　　玉梅越发好笑，逗她说：
　　“现在才知道害羞，好像晚了点哦。”
　　金凤脸更红，不依不饶地去挠玉梅痒，玉梅忙往边上躲开，两人闹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