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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章 百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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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华醒过来的时候,正是黄昏。
残阳如血,从帐篷外透进来,带了点微微的暖意。她抬眼打量一圈,帐篷很小,最多能容两三人,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散落着一地的木柴麻袋什么的,看起来比破烂也好不了几分。
皱着眉头一脸嫌弃地阖了阖眼懒得再看,就发现自身双手被反剪绑在身后,双脚也被绑住,试探着动了动手腕,绑得很紧挣脱不开,而粗糙的触感告诉她只是普通的粗麻绳,并非铁链镣铐。动了动身子,除了有些酸痛之外并无其他问题,看来没有受刑。
撑着身体坐起来,靠着一个破木箱子,君华凝神听了听外边的声音,只听到有脚步声、说话声、军队操练声,远远地还有马蹄响起,微微拧眉,君华有些难以置信——比她想象中的平静太多,难道他……就真打算这么一瞒到底了?
念头只一转就被压下懒得再想,绑在身后的双手抖了抖,扭来扭去似是想要挣开,但这军中绑俘虏的绳结怎么可能这么容易就被人脱出,不过片刻那皓腕之上已被磨红了一片,可她浑然不觉,依然挣个不休。忽然“叮”的一声轻响,袖口里掉下一块拇指大小的碎瓷片,她在地上摸索了阵将瓷片拿在手中,抬眼看向帐外愈发火红的残阳,算了算时间,心里已有了计较。
“你说,将军他到底在想什么,”结束训练的时候日头已经完全落了下去,从训练场回营帐的路上,马汉皱着眉头低声问了一句,“都两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此刻他旁边只有王朝一人,听得此言眉头也是皱起,四下看了看,确定没人能听见他们说话,方才答道:“我也不知道,将军的心思,这么多年了我们哪次是猜对了的?总之、总之……”顿了一下,似在斟酌措辞,“总之我们听命就是了。”
“可是这样……瞒着下面就算了,竟也不上报,这实在是……”犹豫了一下,马汉没有继续说下去,缓了口气,默然片刻,接道:“素雪那边也不知怎么回事,统帅丢了这么大事,居然没反应?”
“嘁,谁知道他们在想什么?”王朝嗤笑一声,甚是不屑,“素雪人就知道玩那些花样,花花肠子那么多,七拐八拐的,从来不爽利!”
马汉砸了他一拳,“我跟你说真的,少发脾气。”
王朝翻了个白眼,“我这也是实话啊,看他们布的那些个阵,绕来绕去头都晕了!他娘的,有种的真刀真枪来啊,跟个缩头乌龟似的躲在后头放箭,什么东西!”啐了一声,又嘀嘀咕咕骂了两句才回过神来,“你刚说什么来着?”
“我说素雪这两天都没反应,不知道又在盘算什么。”
王朝闻言脸色也沉了沉,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不过咱们不也没动么?前几天虎子去请战,将军还跟他说,咱们这一次主要的任务是守,等到中路有了突破再决定是进还是退,不过,嘿嘿,这次陛下准备了这么久,怎么可能有闪失,一定是要进的。”
马汉点点头,“这样啊……”想想也不禁有一丝掩不住的眉飞色舞,“那希望能够快点,再这么等下去,骨头都要发霉了!”
“哈哈哈哈放心放心,这不是才开始么,耐心点,将来有得热闹呢……”
两人渐行渐远,在他们四周,营帐里已经逐渐点上了灯火,连绵一片,初冬的风自营中刮过,带来了些许冷意。
夜愈发地深了,君华靠在那破木箱上,缓缓揉着自己双手上留下的红印子,看着帐外透进来的模糊灯火,神情漠漠,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本是美人,又是个极冷极淡的性子,颇有凌霜傲雪之态,经过一日一夜的折腾,竟也没有露出什么狼狈颓然的模样,只是一身黑衣不少地方沾染了灰尘,头发有些凌乱,可眼神依然明亮,且锐利。
有脚步声临近,她眉头微皱,神情一动,双手往背后一缩,就见一个士兵掀开帐子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碗饭,“你醒了啊,喏,吃点吧,将军可没让饿死你。”
那士兵将碗筷放在地上,见她一动不动,只盯着自己,不由得起了恼意:“你瞪我干什么?”
君华垂眸,依然不说话。
那人正要再说,忽地看见她双脚上的绳子,一拍脑袋,“哎呀我忘了,绑着呢怎么吃,”他显然不知道眼前这女子究竟是什么人,竟然直接走过来就想替她解开绳子,嘴里还念叨着,“我给你解开,你可不准打什么歪主意,这可是我们赤月大营,你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他信心满满地威胁着,走过来蹲下正要将她翻过来去解背后的绳子,忽然眼前一花,顿觉天旋地转一下子被人摔到了地上,正要呼喊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扼住了喉咙,眼前浮现的是那女子面无表情的脸,死亡的气息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完全无法明白为何一个刚刚还安静如雕塑的人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杀人利器。
可他无法表达,喉咙被越扼越紧,眼前一片模糊,依稀见得那女子似是皱了皱眉,眸中闪过一丝犹豫,忽然放开了他的喉咙,抬手在他胸口穴道上一点,他吭都没吭一声,就此昏了过去。
君华有些厌弃地皱眉,目光在那碗饭菜上停留了片刻,甩了甩手腕,探手入怀,掏出一柄贴身藏着的短匕,将脚上的绳子割断,把那人拖到里面将一些破麻袋盖上去掩住,贴近营帐凝神听了听,用匕首在帐子上划出一条小口子朝外看了看,又到另一个方向划开看了看,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到门口,撩开一条小缝,四下观察良久,无声无息地滑出,黑色的身影就此隐没,无人发现。
赤月军营的严谨程度比起素雪来只高不低,每三人一小队四处巡视,每队巡查的范围都不算太大,所以中间间隔的时间很短,死角也很少,纵是长于夜行如君华,也有好几次险被发现。
不过她到底是在黑暗中走惯了的,又在素雪军营里待了这么长时间,虽是费了番功夫,却也顺利地找到了目的地——中军大帐。
有过昨夜交手的经验,硬来肯定是不行,君华藏在附近两座小帐之间的黑暗中,略一犹豫,潜心屏息,身影如一道轻烟,悄无声息地朝大帐后方溜去。
帐内点了灯,但君华却隐在内外火光都照耀不到的阴影之中,黑衣融于黑暗,若不走近根本无法发现。贴近帐篷,她凝神听去,有隐约人声传入耳中,“……都不像自己了,你还要我怎样呢?”
声音温润,充满无奈,还带着淡淡的疲惫,有隐隐的茫然和伤怀,君华心中一动,这是……
“我真的不曾见过你——你这样的人,若是曾经相识,又怎么会忘?”声音似在呢喃,有些自嘲的味道,顿了顿,忽然低低苦笑,“……可是,若真不曾相识,你又怎会……”声音低了下去,君华集中心力,只依稀听见只言片语,“我也……奇怪,……拿你怎么办呢?”
之后,便是喟然长叹。
帐内的人沉寂下来,帐外的君华只是默默地合了合眼,极轻地呼出一口气。她是看惯了生死离合的人,这般自语并不足以让她产生什么太深切地感慨,她现在也不想去思考这“忘与不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此时的她唯一关心的,只有白玉堂。
可白玉堂身边有展昭。
她现在没有办法靠近,不过,她有足够的耐心。
她是最优秀的猎手,曾经为了一次暗杀前后安排布置了近两个月的时间,期间都是独自一人,没有和任何人交流,那样的孤独她都忍下来了,此刻多等一会儿,又有什么关系?
有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帐内就响起一声,“将军!”声音里有几分焦急。
“小声点!慌什么!”展昭斥了一声,而后声音渐远,似乎正往外走去,“出来说。”
君华小心翼翼地挪向前帐,就听里面一声压抑着的怒斥,“什么!”紧接着脚步声传来,隐在暗处看去,就见展昭快步离去,身后跟着个士兵,几步就消失在重重营帐之后。
无暇多想,机会稍纵即逝,君华毫不迟疑,趁着附近士兵的注意力都被展昭吸引过去的瞬间,一下子闪身扑向营帐口,如一阵疾风,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门口两个卫兵刚刚感觉到气流的波动就被点住了穴道动弹不得,帐帘动了动,君华已无声地掠入。
“将军,将军您息怒,他们也不是故意的,”冬子一溜小跑地跟在快步前进的展昭身后,急急地替人辩解着,“他们又不知道那女人有多厉害,不像我被她打过两次……”
展昭豁然停步。
冬子一个不防差点撞他身上,抬头见展昭脊背挺直,浑身都散发着肃杀之意,默默一抖,小心翼翼地移了几步去看他的脸色,只见他唇线冷硬地绷成一条,眉头拧成一个川字,眸色深沉,变化莫测,似有滔天的波浪翻滚涌动,酝酿着一场将要撕裂天地的风雨——日月转移山川更替,一触即发。
前帐只点了两盏灯,君华快步向后走去,后帐倒是灯火通明,一眼就能看见床上沉睡着的白玉堂。
“公子,公子?”君华靠近了低唤,灯下的少年脸上看起来比昨日多了些血色,但仍是虚弱,君华探上他的脉息,尚未细诊,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动静,急忙回身将他挡在身后,就见展昭大步冲了进来,一见她二话不说,一掌打了过来。
这一掌无意伤人,只是想把她逼离床边,君华矮身闪过,顺手从旁边桌上抓起自己昨夜被拿走的短剑,横剑站定,冷冷地看向展昭。
展昭一拂袖,走了几步靠近床边,之后看向君华,黑沉眼眸里有显而易见的怒,“居然这么快就跑出来了。”
君华不答,剑锋反射着烛光,极亮。
“劝你别白费力气了,我不可能让你把他带走。”展昭负手而立,并没有和她立刻大战一场的打算,“你若想走,我不拦着,可若有别的,就别怪我不客气。”
“呵,”君华一哂,“你将他伤成这样,我怎么可能带他走?他的性命你不在乎,我在乎。”
展昭冷笑,也不想再去解释什么更多的,“那好,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你说呢?”君华将剑一折贴着臂膀反握住,紧紧盯着展昭的眼睛,一字一句,像是在发一个最庄重的誓言,“今日不行,我改日定会再来。在他离开之前,你最好能保他周全。”
展昭眸光一烈,随后又很快掩去,淡淡开口,“这个不用你来费心。”
君华看着他,又看向床上的白玉堂,沉默良久,忽然下了决心般地狠狠一闭眼,转头向帐外走去。
毫不畏惧毫不闪避地直视着展昭的眼睛,君华的步子缓慢而稳定,直至两人错身之时方才移开目光,却在下一刻目光陡变,反握在手的短剑瞬间调转,突然朝展昭刺去!
展昭左手袖袍一振反手挥出,衣袖一鼓一胀间刚好挡住这一剑,右手一掌拍出,君华见状足尖一点就向后飘身而退,黑色的裙角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如烟的线,转眼间又在后面屏风上一蹬,人影如电,再次朝展昭刺去。
展昭侧身避过,右手抬起直扣她脉门,她手腕一动短剑向后刺他腋下,同时左手一抬,袖中银光一动,两人距离极尽,展昭看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匆匆偏头后退,同时掌风拍出,只听“叮叮”几声脆响,三枚银针在半空中被截下,叮当坠地。
君华一击不成立刻后退,转身就想离去,展昭如何肯放,君华只觉脑后劲风一紧,心中一跳,她对自己的轻身功夫向来自信,可是就在这转眼之间,展昭竟已如鬼魅般欺身而上,抬手就往她左肩抓去!
一咬牙,君华骤然停步猛地转身,手中短剑朝他小腹刺去,却被人一下子擒住手腕,狠狠一撇,紧接着又是一掌打来,手中剑再握不住立刻脱手飞出,竟朝床上昏迷中的白玉堂而去!
“公子!”
展昭也是一惊,几乎就要放开君华去挡那短剑,却听“铮”的一声,短剑已经插入床板,剑锋微斜,不偏不倚,刚好在白玉堂的颈侧。
剑风微冷,将他颈侧发丝激起扫过那尖尖的下巴,似是感觉到有些痒,眉尖皱起一分,微微地偏了偏头。
两人看得心都要跳了出来,一时呼吸滞住几乎忘了自己身处何时何地,看清那剑锋之后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对望一眼,却是都还没完全回过神来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模样。时光静止了半刻,还是展昭反应得快,目光扫过眉头一皱,在君华反应过来之前毫不客气地并指如剑,连点她几处大穴,君华身子一软,顿时瘫倒在地。
再次被制,君华有些不甘地轻咬了咬牙,随后微不可查地一叹似是认命,抬眼看了看他,又朝白玉堂看了一眼,沉默片刻,轻轻吐出一口气,道了一声,“你莫再伤他。”随后便微阖了眼,不再说话。
展昭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似乎仍然没有醒来的白玉堂,淡淡反问:“理由呢?”
君华眉峰一动,想要说话却又生生止住,只紧紧盯着他,“你若是不想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展昭出言打断,“我后悔,昨天就该解决了你,这样就没有现在的麻烦了。”
君华目光一寒,抿了抿唇,没有答话。
展昭缓缓地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开口,“一个普通的侍从,不可能有这样的功夫。你究竟是什么人?”
君华别过头去,不答。
展昭看着她——出色的容貌,不凡的身手……忽有一个念头闪过,展昭神色一动,眉头狠狠一皱,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嘶拉”一声,扯开了她的黑衣!
如雪肌肤上,一朵黄色的凤尾菊,傲然绽放。
那纹身极为细致,纤毫毕现,细长的花瓣舒展自然,嫩黄的色泽深浅渐变,虽只一朵,却透着一股凛然清傲之意,若花中凤凰,遗世独立,冠绝群芳。
展昭目光死死盯着那图案,神色阴沉得可怕,冷冷的杀意毫不掩饰地宣泄释放,深不见底的眸中有狂流暗藏,帐中一时寂静如死,良久,方有沉沉声音响起,“百花。”
君华脸色骤变,眼底闪过一瞬的惊慌,呼吸猛地一紧还未开口,展昭已经放开了她站起身来,蓦地冷笑,“竟是四花使之一,倒是展某失敬了。”
——百花,即百花谱,这片大陆上最神秘的暗杀组织。没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它究竟在哪里,因为它无处不在。
百花谱中的杀手皆是女子,以花为名,最出色的即被称为花使,共梅兰菊竹四位。百花中人出手的价码不一,但大多不菲,接下的单子九成九都能顺利完成,即便一击不中,除非客户自己撤销,否则百花将继续派出更高位的杀手出马,直到四花使——若是连四花使都无法解决,那么生意终止,所收金银全数退还,那目标也将永远地被百花列入禁区,再也不接。
因其神秘,因其高效,百花之名众人皆知,但几乎没人见过其中人物的真实模样。没有任务的时候,她们会有各种各样的身份,而眼前这个人,这个跟在白玉堂身边的侍从,竟然就是四花使之一么!
“你到底是谁?”展昭看着地上的女子,眼中有一瞬的狠厉,“百花的人什么时候和素雪皇室搅在了一起,你们不是从来拿钱办事,不问政事的么!”
百花的存在,一直都是两国默认的事,毫不避讳地说,为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事体,两国权贵甚至皇室都曾利用过百花的力量,可这仅仅限于“生意”的范畴,若是和其中一方有了更深层次的利益关系,那么对另一方来说,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从被揭露身份时候的惊慌中回神,君华抬眼,苍白的容颜在帐中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模糊,朱唇轻启,她淡淡开口,一如往日的漠然,“……你管不着。”
眼眸微眯,展昭不怒反笑,“好、好,我是管不着,那索性将你一掌打死,岂不干净!”
“你大可一试。”
“当我不敢?你以为你是白玉堂么!”
“是我又如何,你若想杀,不也一样下手么……”
“我那是——”下意识地想要辩解,却猛然刹住了已到嘴边的话,愕然转头,堪堪对上那清冷漠然的眸子,身子一震,如一盆冷水在腊月间迎头浇下,一时噎住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听一旁君华惊喜的声音响起,“公子!”
白玉堂看了她一眼,微叹,“你何必来……”又转眼看向展昭,目光冷冽,声音淡漠,“给她解开。”
展昭看着他,刚刚清醒的他脸色苍白,明显还是气血两亏的虚弱模样,却支肘强撑起了半边身子,眉头微皱,目光中再也没有了之前的纠缠与痛苦,只剩下一片冰封。
展昭发现自己无法直视那双眸子,每一刻的注视都让自己浑身冰冷。心莫名地空了下来,他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什么无法原谅的事,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别过头不再看他,犹豫了一下,又偷眼瞥了他一眼,见他仍是漠然地注视着自己,心里一阵发虚,暗骂了自己一声没出息,却仍是依言,解开了君华的穴道。
“公子!”君华刚一恢复自由,便将被撕裂的衣服简单一拉,急忙奔向床榻,扶住摇摇欲坠的白玉堂,将枕头竖起,扶着他慢慢地靠在上面,将被子拉上来盖好,动作流畅而熟练,“可还好?”
白玉堂抬眼看她,精神似是有些不济,只苍白一笑,还未答话,就听前面展昭冷声开口,“你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吧。”
白玉堂面色一寒,眸光霎时如冷电般刺来,“你想怎样?”
“她闯我大营,还想要杀我,你说,我该怎样?”展昭直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眸中有显而易见的疏离,“何况,她的身份……”
白玉堂闻言眉头一皱,转头看了君华一眼,目光扫过她肩头那破碎黑衣已掩藏不住的凤尾菊,神色略缓,默然片刻,微合了合眼,“君华,你先回去。”
“公子?”
“回去!”白玉堂突然抬高声调厉声一斥,眉峰挑起,神色间带了三分怒意,“没我的话,不准再来!”
君华一愣,面容之上有些不甘,但一见他模样,知道他是认真的,便也不敢还口,惹他生气是小,他如今身体虚弱,别再气出个好歹来,犹豫了一下,缓缓退了一步,视线在他身上胶着良久,终是决然转头,看向展昭。
展昭哼了一声,别过头负手而立,“要走便走,还要我亲自送你不成!”
君华冷冷看他,没有应声,只回身朝白玉堂躬身行了一礼,之后便缓步越过他往帐外走去,连看也未再看他一眼。
展昭也未看她,有些失神的模样,目光空空的似在眺望,却被这小小军帐阻住了视线,愣怔之间,君华已悄然离去——对她而言,没有了展昭的赤月大营,实在不值一提。
一时间,只听得见烛火燃烧的细微“嗞嗞”声,除此之外,偌大军帐中,一片寂静。
白玉堂只着了中衣,单薄的衣衫对这纤长的身躯来说显得有些大,但他显然无心去理,只无力地靠坐在床头,脸色惨白眉目低垂,安静虚弱得一点也不像他。一旁桌上烛火明灭,照着他肌肤纯净如玉,如一尊技艺绝佳精心修饰的雕塑,让人贪恋,让人沦陷。
没有任何征兆的,他突然抬眼看过来,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映着幽微烛火,似有什么东西正肆意燃烧,亮得骇人。
似这光芒被灼伤,展昭莫名一阵心悸,一下子别过了头。
“你——有什么话,想跟我说么?”
展昭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转头看他,“嗯,你……醒了啊……”
白玉堂垂眸,轻哼一声,带了七分嘲讽、三分苦涩,薄薄的唇带出一个浅浅的弧度,“托将军大人的福,还没死透。”顿了顿,抬眼看过去,眉峰微挑,斜斜地划出一道凌厉光彩,“将军大人,要不要再补一剑?”手缓缓抬起按住自己的心口,感受着其下缓慢的跳动,眸光烈烈,“——在这儿。”
忽有冲天的怒气席卷而上,展昭豁然转头,“你就这么想死么!”
“哈,”白玉堂仰头一笑,后脑刚好搁在榻边的柜子上,乌黑眸子里光芒流转,望着漆黑的军帐顶,神情中有淡淡的不屑,“白某尚未活够,如何就想死?只不过是,想看看将军大人你,是不是真的能下手,取了白某的项上人头!”
展昭冷冷地看着他,之前二十几年的好脾气好修养在这个人面前简直不堪一击,“我能不能下得了手又如何,你很得意么?白玉堂,你到底在想什么?”
“不用你管,”白玉堂微闭上眼,似乎所有的力气都被掏空了,轻轻地舒出一口气,声音低如叹息,“这和你没有关系,展、昭。”
展昭神情一僵——他刚刚说什么?展昭?不应该是……“猫儿”么……
心里蓦地一空,好像失去了什么,有一点酸涩从心头蔓延至身体的每一个细枝末节,他怔了片刻,感受到初冬的阴寒空气,只觉凉透了身子,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没有说什么,展昭从来不是一个善于与人争论的人,丧气一般地退了一步,最后再看了他一眼,转身,朝外面走去。
白玉堂等了许久都没有听见他的回答,心中的悲苦几乎要溢出了眼眶,忽然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讶然转头竟然看见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一慌,多年前的那一幕又一次浮现眼前,情急之下不禁脱口而出,“你去哪儿——”一时出口得急了,冷风一下子灌入,身体一噤,撕拉得伤口一阵剧痛,再次咳了起来。
展昭刚走了两步,就听那人那三分慌乱七分害怕的一声唤,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心头一颤,回头一看,就见那人一手撑在床头一手按着胸口大声咳嗽着,原本就苍白的脸色此刻竟泛了几分潮红,若再仔细一点,就可以看见他指缝间露出的胸前中衣上,已经透出了血色。
“你——”展昭气结,大步赶上去扶住他,将他半拥在怀里,“你又在做什么!”抬手轻轻抚着他的脊背替他平顺气息,感觉到怀里的震颤渐渐平息,“你管我做什么,”低低的喘息声中,有人近乎绝望地呢喃,“你不是要走么,不是要一个人去么,我等了这么久,你还回来做什么……”搭在自己手腕上的手用力地收紧,“当初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你当我是什么,当我是什么!”
只觉怀里的人猛地一挣,展昭不防之下被他脱开,就见他强撑着抬起头,凌乱的额发下眼神狠戾,如一头被逼到绝处却仍不肯屈服的野兽,“不是要走么,爷不需要你可怜,滚出去,给我滚!”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胸口的血迹,展昭眉头拧起,根本无暇去管他究竟说了什么,只觉自己心头的火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忍不住将他手腕一抓,怒道:“都这样了还在逞强,白玉堂,你究竟要任性到什么时候!”
白玉堂身子一震。
那一瞬间仿佛时空凝滞,白玉堂睁大了眼睛,看见面前这个男人的怒火,恍惚间又回到那一刻,几番搏斗之后精疲力竭的少年用力地甩开了自己的手,声音嘶哑,“玉堂,现在不是可以任性的时候……”
“任性、任性……”白玉堂发起抖来,看着展昭有些疑惑的表情,将自己往床榻里面缩去,“好、好,”他缓缓点着头,扯出一丝笑来,眼眶虽是仍有些红,但眸光却是凛冽,依稀又是那个纵横千军的素雪主帅,“将军大人请回吧,天色已晚,白某要休息了,否则,若是在押送进京之前就丢了性命,将军怕是不好交代呢。”
展昭闻言一愣,欲言又止,默然片刻,放低了声音,“那你休息吧,今儿晚了,我明天交大夫过来给你换药。”
——他胸前血迹斑斑,最好的选择当然是立刻换药重新包扎,但以此刻他们的状态,展昭觉得,这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白玉堂抬眼看向他,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微微拧眉,眼底有一丝疑惑,犹豫片刻,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你……没有上报赵爵?”
展昭一皱眉,带着几分被人看穿心事的烦躁与羞恼,微微侧过身子别过头,还未想好如何应答,将他动作神态尽收眼底并视之为默认的白玉堂已然握紧了拳头,“你疯了?知情不报是什么罪过,不要命了么!”
展昭豁然回头,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却不知自己那莫名的愤怒究竟因何而来,“我疯了?我看是你疯了!我若真的报上去,旨意一下来就再无转圜余地,你十有八九都会——”
“我怎么样不用你管,我不需要你来保护!”无法控制的,那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再次浮现,即使拼命地想要压下,却也无法阻止记忆中的画面与眼前的人重合,“当年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他狠狠咬牙,咽下所有的脆弱,深深吸气,阖了阖眼,再睁开时眼底已一片冰霜,眉目如剑般凌厉,似展开无形的双翼,掩藏起他所有的不堪一击,“展昭,我讨厌你这样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保护,我白玉堂,不、需、要!”
展昭身子一震,一时语塞,看着他那倔强冷傲又疏离的模样,怒气也渐渐地上来了,“好、好,你不需要,是我白费心思小瞧了你!你是谁啊,堂堂素雪帝子,怎么可能沦为我的阶下囚!果然是天之骄子,这样的脾气,也难为竟有人忍得下来!”憋闷许久的情绪如脱缰的野马,完全不经大脑就这样脱口而出,“——她叫君华是吧,你们一个狂妄任性一个目中无人,倒真真是绝配!”
白玉堂没想到他突然提到这个,脸色一变,骤然涌上几分潮红,生怕他误会了什么似的,顿时慌乱,“谁、谁跟她是……”
“不是?不是你上战场都带着她?不是她冒着这样的危险来救你?”展昭蓦地冷笑,面容讥诮,“白公子,你倒是风流得紧呐!”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胡说?哈,那你说说看,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展昭睨他一眼,玩味地上下打量着,“堂堂四花使之一,居然甘心跟在你身边做个小小侍从,若是传扬出去,还不翻了天!”
“你、你知道什么,她本来就是我素雪之人!”白玉堂气急,脑子里晕晕乎乎的也没工夫去想这家伙好端端的干嘛突然在意起自己和君华的关系而自己竟也慌里慌张地要跟这家伙解释自己和君华没有什么关系,“她的母亲是和我母后一起长大的师妹,后来嫁给了朝中的一位将军,也算是贵族,可是有一次他们出去游玩踏青的时候,遭到了百花的伏击,父母双亡——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她也不过一两岁,根本还未曾记事。当时本以为她也死了,但后来才知道,她不但没死,而且还被百花养大,更在二十年后,成为了四花使之一,奉命来——杀我。”
展昭心中一跳,“杀你?”四花使的本事他是清楚的,她们亲自出手的话……
“我没事,有事的话,还能在这儿和你说话?”白玉堂抬眸瞄他一眼,说起旧事,他情绪也渐渐平复下来,带了些感慨伤怀,“我当时将她制住,恰好白福过来看到了她的模样——她和她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白福一下子就认出来了。后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她认祖归宗,自然也不会再回到那个杀她父母的组织,哥哥本来想给她一个封号什么的,可她不肯,说是独来独往惯了,受不了宫里那一套,宁可跟着我过清闲日子,直到现在。”
尘封的故事就被这么三言两语揭开,展昭沉默了下去,他能想象到这个故事背后的血与泪,命运的作弄下,人是何其渺小而无力的存在,能够挣脱又是何其幸运的事情。那个女子所经历的,恐怕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够完全了解……但他现在并不想了解,因为他更在意的,是眼前的白玉堂。
“你为什么要来,”展昭看着他,目光灼灼,“这里并不适合你。”
“不适合我,就适合你么?”白玉堂睨他一眼,淡淡意有所指,转眼又看向一边,唇角有冷冷弧度,“再说,不适合又怎么样,有人要攻打我的国家,难道我能坐视不理?”顿了顿,又朝他看过来,“——展将军,这场战争,可不是我素雪挑起的。”
展昭一滞,自知理亏,动了动嘴没有回答,别过头,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又看向他,见他靠在床榻里,苍白脸色映着昏黄灯火,明明虚弱无力却仍在强撑精神,心中莫名一疼,忍不住上前一步,“好了,无论如何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多说无益,你、你先休息一会儿吧……”
白玉堂抬眼,深深地看向他,清澈眸子里映着火苗闪动,良久,沉默着转过身,背对着他躺下,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展昭默默看着他,不知想了些什么,终究也是什么也没说,走到一边吹熄了烛火,让帐中再次陷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