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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山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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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三,中路,赤月与我两军对垒,我军列阵应对赤月冲锋,赤月正面进攻受阻,同时后方大营被一股偷袭的我一小队纵火焚烧,急退,我军乘胜追击,不敌赤月骑兵,双方纠缠混战一场,互有胜负;
“九月十四,南路,我军自水道夜袭,烧毁赤月近半数辎重,赤月灭火的同时集结骑兵冲锋,我军准备不及被冲入前营,损毁部分营帐,因有弓弩而保住了后营,双方混战一夜,各自收兵;
“九月十六,中路,赤月一队骑兵夜袭我军,被我营中阵势所困,几乎全军覆没;
“九月十七,北路,两军接战,赤月为我军阵势所困,伤亡颇重,随后坚守不出,至今未尝再战;
“九月十八,中路与南路,赤月均发起冲锋,被我军拦截,双方各有损伤。
——目前所知的,就是这些了。”
空荡的素雪皇宫内,臣子的声音带着皇室特有的矜贵,轻缓如一首淡远的古琴曲,将手中战报一字一句地念出。
白锦堂站在窗边,没有回头去看恭敬的臣子,只微微眯起了眼,看着远方正在南下的一行大雁,轻轻一颔首,“知道了。”
他声音淡淡语气也淡淡,没有因为战报的内容而引起任何的情绪波动。但见他一身华贵的白色锦袍,不染纤尘,一块浅碧色的玉石镶嵌在腰带上,隐有华光流转,温润而充满灵性。淡金色的流苏垂在锦袍下摆,随着若有若无的微风而细细摆动。岁月并未在他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已至而立的他依然显得很年轻,面庞俊朗,眉宇间蕴着久居上位的沉稳和威严,整个人集尊贵与淡雅于一身,远远看去恍若神祇,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不敢有丝毫地冒犯。
大殿中的臣子念完战报之后就静静地站在了原处,看着白色大理石地砖上映出的自己影子发呆。
华都北方不远处有一座山,山中盛产白色石料,故而素雪皇宫以白为主色,以白色大理石为主要建材,更有不少白色的玉石布帛为装饰,整座宫殿显得晶莹剔透,更兼素雪皇室向来都是清净性子,宫中侍从并不多,人走在其中,四面渺然无人,宛如步入仙境,外界推崇备至,皆称“水晶宫”,日子一久,宫殿原名反倒无人知晓了。
水晶宫位于华都的最高处,依山而建,白锦堂看着宫外山下城市里的喧嚷繁荣,唇边不自觉地带了一分笑意,眸中更是闪过一丝坚决——这是他的祖辈和他一手缔造的太平人间,他的国、他的家和他所爱的人都在这里,无论如何,都一定要完整守护!
“襄阳有什么动静么?”
“没有,那定国王最是浮夸骄纵、好大喜功,赵爵走后他便四处巡查,很是威风了一番。”
白锦堂淡淡一挑眉,“太子呢?”
“一直规规矩矩地办事,哪敢有什么动静?”
唇边勾起一抹淡笑,白锦堂转过身来,往书桌方向走,“玉堂有送信回来么?”
“没有。”
眉头微微一皱,“啧”了一声,“就知道不能信他,什么每隔三天就送信回来,哼……”
阶下的臣子明智地选择了沉默。
“罢了,几路人马的辎重可还跟得上?有缺什么的你们商量着送过去,回头整理出来给我。”挥了挥手,白锦堂坐了下来,拿起桌上奏折,“没事就退下吧。”
鹿原,赤月大营。
展昭翻看着最新的各路战报,面色淡淡不辨喜怒,帐下传信的人偷眼瞧着,只觉面前这人看似温和无害,却实在深不可测,一行行看着连脸色都未曾变过一分,真不知是他太过冷血无情呢,还是太能掩饰内心。
这帐下之人胡乱想着,展昭已不动声色地看完,将战报合上,抬眼看向那人,“将军辛苦了,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这人不过是一介偏将,被展昭这一声“将军”叫得受宠若惊,忙躬身道:“陛下言道,此次出征展将军为国出力功劳不小,定要大大褒奖一番,末将走得早,过几天应该就会有旨意下来。”
展昭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展某明白了,将军一路辛苦,且去休息吧。”说着扬声唤了冬子进来,“请将军下去,好好伺候着,再叫王朝带人去弄些野味,招待将军。”
冬子答应着,那人又行了一礼,两人便前后出了帐去。没一会儿王朝掀了帘子进来,“将军,您找我。”
“中路南路都不顺,接下来的事恐怕得落到我们身上。”面对自己的属下,展昭的话言简意赅,随手将战报往桌案上一扔,“这几天好生准备着,但别太明显,让素雪察觉。”
“明白。”王朝答应着,又迟疑了一下,抬眼看向仍是一脸淡漠的展昭,试探着开口,“那,白……”
“没事的话,”不等他说完展昭就打断了,面上多了一分冷意,抬手又拿起了战报,“你可以下去了。”
王朝有些不甘还想再说,但抬头却见展昭眸中冷厉,明显已是不悦,心中一跳,便也不敢再说,行了一礼,转身退下了。
展昭看着他离开,沉着脸摩挲着手中战报,心中难免烦乱。帐子里静了片刻,忽然后帐里传来一声冷笑,有人分明不屑,懒懒开口,“展将军,好大威风啊。”
他声音不大,还透着明显的虚弱,虽然这一声更似自语,但展昭却听得明白,呆了一会儿不知如何回应,良久,摇头苦笑一声,有些无奈,将战报放下,起身出帐去了。
赵爵的旨意在两天后到来,将展昭及北路全军大大地褒奖了一番,左不过就是望诸位奋力国事乘胜追击,待得天下一统即当共享太平云云。随后就是将带来的劳军之物分发下去,倒是颇为丰盛,让军营很是热闹了一番。
为将者不与兵争利,这是展昭一直以来的信条。待到使者旨意宣完,便着了张龙赵虎负责分发同乐,又派了马汉领了一队精骑出营巡视以免素雪趁机进攻,之后便带了王朝,引着使者进入大帐见礼。
进了中军帐,那官面上的功夫便可以少上许多,稍微客套了几句,那使者端了酒杯朝主位的展昭一敬,笑道:“展将军年少有为,深得陛下器重,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啊!”
展昭笑得恰到好处,“大人谬赞了,展某不过一介小卒,还是陛下圣明皇天庇佑,展某不敢贪功。”
“诶,展将军过谦了!来来,下官敬将军一杯!”
又是几杯下肚,两人客套一番,那使者也不端着了,放下酒杯,看向展昭的眼里多了几分戏谑,“陛下器重,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便是看这次加派来的领军之人,就什么都明白了。”
展昭一愣,“什么?”
那使者哈哈一笑,朝对面陪坐的王朝使了个眼色,又看向展昭挤挤眼睛,“陛下不是已经决定为北路增兵五千么?将军可知,领这五千兵马前来的,是什么人?”
展昭看着他这副表情,在心中迅速地将朝中可差遣的将士过了一遍,忽然一个名字跃入脑海,忍不住暗暗倒吸一口凉气,抱着一丝丝侥幸,他皱着眉头,试探着开口,“大人的意思是……”
“没错,自然就是那位……”使者又喝下一杯,朝他眨眨眼,脸上带着十二万分的暧昧,“——九宁郡主。”
一句话出来周遭一下子沉寂下来,陪坐的王朝望了望帐子顶,看向自家主帅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同情。
展昭心内呻吟了一声,默默低下了头。
——九宁郡主不是皇室之人,而是赤月国中将门丁氏的小女月华,自小便与两个哥哥一起学文习武,她天性聪慧又肯刻苦,人品容貌也是一等一的出挑,深得赵爵喜爱,特晋封郡主,赐号“九宁”,成为了赤月国内独一无二的女将。
有此身份,她自己又是极好的才学外貌,早就成为国内世家公子争相追逐的对象,可她人才既好,眼光自然也高,挑来挑去也没有中意的,直到几年前见到了展昭——彼时展昭刚刚平定边疆属国的一次动乱,领着大军进城去觐见赵爵,年青的将军意气风发,一身铠甲英姿飒爽,只那匆匆一瞥,便俘获了少女的心。
本应是郎才女貌门当户对的姻缘,但当丁家长子上门拜贺并有所暗示的时候,展昭很婉转、但也很坚决地拒绝了。没有人知道原因,所以从小受到万千宠爱的丁月华并未就此死心,时常前去展昭府上拜会。一来二去,便是赵爵也有所察觉,本想赐婚成就这一场喜事,但丁月华却拒绝了,以她的骄傲,在没有十足把握的情况下,绝不容忍自己的婚姻存在任何的外力介入,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我堂堂九宁郡主丁月华,难道不值得让人自己前来求亲么”?
而展昭,则在外人无法理解甚至自己也不大明白的情况下和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所有的拒绝都掩饰在温和之下,有礼、且疏离。
但此时此刻的使者显然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见展昭不语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哈哈一笑,又斟了一杯酒,“下官在此就提前祝将军与郡主……”
“咳,大人……”一句话没完,展昭突然就咳嗽起来,眉头紧紧皱着,手按住胸口貌似受到了极大的痛苦,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咳咳,我……”
那使者顿时吓得变了脸色,一下子站起来,却哆哆嗦嗦不敢上前,抖着手瞪大眼睛看着,“这、这,将军您这是……”
王朝倒是见机得快,三两步抢上将展昭扶住,看了看他的脸色,微微一皱眉,随即朝那使者歉意地笑笑,“大人,抱歉,将军前几日上阵时不慎受了点小伤,恐怕……”
那使者闻言连连点头,赶上几步朝他看了看,点头急道:“哎呀哎呀是下官的错了,早知如此……”他跺了跺脚,一脸焦急悔不当初,“我我我去找大夫去吧?”
“那倒不用,”王朝一面扶着依然咳嗽不已的展昭,一面安慰道:“将军只是小伤,军医早已看过,只是需要安静歇歇。大人一路劳顿,不如先去歇一会儿,待将军好些,再与大人设宴接风。”
那使者岂有异议立刻连声答应,王朝扬声唤了外边守卫前来,引着那使者前去下处。他前脚才出,后脚展昭咳嗽就停了,借着王朝的遮挡朝外边看了看,确认无事之后与王朝对望一眼,无奈苦笑一声,轻轻舒了口气。
王朝松开他退了一步,看了看门口,犹豫了一下,“将军……”
展昭抬眼看他,神情已经恢复正常,“嗯?”
“九宁郡主她就要来了,”看着展昭微微皱起的眉头,王朝心一横,一咬牙把话说了个透,“您是不是得想办法把那个白玉堂给处理了,若让郡主发现,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处理?”墨色的眸微微一眯,透出几分凛冽又危险的意味,展昭直了直身子,又向后靠了靠,声音微沉,带了一丝明显压抑的不满,淡淡反问:“你想怎么处理?”
王朝心中一凛,已明白眼前人是动了气,但却仍未退缩,只低了头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要么索性杀了,要么公诸于众,否则郡主若发现您将敌方主帅秘密扣押于此,该如何解释?”
“我为什么要跟她解释?”展昭轻叩桌案,唇角噙着一丝微讽的笑意,眼底一片冰凉,“她虽奉命增兵到此,但我却是主帅,有什么理由要将所有的事情全盘告诉?”
“可您明知那郡主此来——”
展昭抬手,止住他突然拔高的话语,抬头看了他一眼,眸中掠过一丝暖意,神色缓和了些,“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牵制如何,监视又如何,我问心无愧,何必怕她?”
“那您……”王朝还想再说,却被展昭打断,“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吧,不会有事的。”顿了顿,见他似乎还有话想说,摇了摇头,起身拍了拍他的肩,“白玉堂的事情我会处理好,我始终是赤月的将军,这一点,绝不改变。”
王朝神色一动,抬眼对上他的目光,犹豫了一下,终是为其中的坦荡和坚定所动,点了点头,退步行礼,转身出帐去了。
帐中静了一刻,展昭揉了揉太阳穴,有些无奈地看了眼被恭恭敬敬供在桌案上的圣旨,拿起来展开又看了一遍,眉宇渐冷,却是什么也没说,随手合上往桌上一扔,转身往后帐走去。
刚刚转过屏风就感到冰冷的视线刺来,展昭脚步顿了顿,抬眼看向榻上那少年分明极怒却仍强撑冷定的倔强模样,还未想好怎么开口,就见那人长眉皱了又皱,目光凛冽如刀,唇角抿成一线,缓缓开合,声音如剑交鸣,一字一句,“她喜欢你。”
没料到他一开口居然是这个,展昭有些不知所措,摸了摸鼻子,继续迈步往榻边走,随口应声,“呃,这个……”
“你喜欢她?”
“怎会?”毫不犹豫地答出一句,也不去想自己究竟为何要跟这个几乎无关的人说这些事,“若是喜欢早已娶了,何必拖到现在?”
“那你有别的喜欢的人?”少年的神色略微舒缓了一些,但却仍是冰山也似,桃花眼里没有丝毫暖意,“不然那丁月华,倒也、倒也配……”说着却又皱起了眉,明显是不愿说出后半句,停了半刻,心中一恼,看向他的目光里顿时又多了几分狠意。
展昭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揪住这个问题不放,被他那刀也似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却还是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我没有喜欢的人,不应她是因为不喜欢她,”顿了顿,想起那女子明艳的模样,又补充了一句,“至少,不是想要娶回家过一辈子的那种喜欢。”
少年的眉眼又舒缓了些,却仍是紧紧盯着不放松,寻找着对方的任何一个破绽,“那赵爵派她来干什么?”
“还不是——”话到嘴边猛地醒悟,抬眼看向白玉堂,瞳孔微微收缩,震骇于自己的毫无防备,竟然就要将国内朝堂的明暗曲折对敌人和盘托出,这是一个危险的预兆,可偏偏自己看起来竟全无控制之力。展昭退了一步,重新整理了自己的思绪,定了定神,神情已恢复淡漠,“白公子,这是我赤月之事,你是不是管得太多了?”
他在“赤月”二字上加重了语气,随后就看见那少年顿时变了脸色,从愤怒倔强和隐隐的别扭不甘变成了彻骨的凌厉,眉梢眼角带出三九天的凛冽,整个人如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薄唇紧抿,所有的气息都在这一刹那凝滞,就在展昭以为他下一刻就会拔剑的时候,他却笑了。
笑得讽刺。
“展昭,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套你的话?”清贵的公子扬眉冷嗤,眼底是烈烈的火,有分明的不屑,和隐隐的屈辱,“我告诉你,你们朝堂上的那些肮脏事体没有哪件是爷不知道的,包括你们现在的皇帝,”他顿了顿,薄唇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声音放轻了些,却仍是字字清晰,如惊雷炸响在展昭耳畔,“究竟是怎么坐上那个位置!”
“住口!”展昭厉斥一声,大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这种话你在素雪爱怎么说怎么说,但在这里最好给我闭嘴!若是让人听见,十个我也保不了你!”
白玉堂被他抓得手臂生疼,脸色都白了几分,却也被他激起了性子,扬眉冷笑,“怎么,难道展将军也知道这桩旧案么?整日俯首于那种卑鄙无耻的人脚下,滋味如何啊?”
展昭抓住他手臂的手紧了又紧,盯着那少年容颜上的三分倔强七分嘲讽,心内兜转无数,却是找不到应答之词——前朝旧事宫禁秘辛,他就算知道些谣传或是真相,但身份所限,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谈论更不能求证的——心中无底,不敢直视他凛然又清冽的目光,展昭微微挪开视线,却看见自己的手还抓着他的臂膀,连忙松开,只见那衣料已被他压出了折痕,料想方才的力道定是大了,不禁退了一步,悔愧难当,暗骂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只要一和这人在一处就完全变了个人,什么沉稳什么冷定通通没了,变得这样喜怒无常,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白玉堂心中却是一时怒又是一时凉,怒的是眼前这人竟当他是那种绞尽脑汁不择手段地想要刺探情报之人,这对生性孤傲的白玉堂来说无疑是极大的侮辱,凉的是他情绪如此起落,和记忆里那个温柔明朗的少年截然不同——若不是那张他绝对不会错认的面孔,他绝不会相信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他曾经的猫儿。
当年一别,他究竟遭遇了什么,会变成这样……白玉堂看着眼前的男人,看着他退了一步,目光落到自己手臂上,面上露出一丝悔意,眉宇间依稀还可以看见当年的温柔,不禁一阵心疼一阵委屈,本已准备好的那些讥讽之词便再也出不了口。两人一个无言以对、一个难以开口,各怀心思,双双陷入沉默。
展昭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抬眼见他竟也默然无语,长睫微垂,脸色苍白,单薄的身子就这么倚在床榻上,只着了一件中衣,身子似乎还微微发抖……突然想起他身上还有剑伤,这冬日里气温又低,不由得开口,“你……披件衣服吧。”
白玉堂眉峰微微一动,可见那薄唇又紧紧抿成一条倔强的线,除此之外,再没有动作。
展昭沉默了一瞬,看见他搭在被子上的双手苍白又修长,暗暗叹了一声,转身走向自己的衣箱,打开翻了翻,找出一件墨蓝色的大氅,拍了拍,又看了看没有什么污渍破损之类,方才走回来递给他,见他依然一动不动,琢磨了一下以为他出身高贵衣□□致,是嫌弃衣裳旧了,无奈道:“这件很厚,我不大怕冷,所以很少穿……”说到一半却被那人抬眼看过来,眸子里带了些莫名其妙的意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但又不知错在何处,展昭默了片刻,抖开大氅,也不管他接受还是反抗,径自替他披了上去。
白玉堂身体蓦地一僵,本已冻得几乎麻木的身子被一阵温暖包围,厚实的大氅将他严严实实的裹住,隔绝了外界的冰冷与萧杀,带着他不熟悉但却能让他安心的味道。
展昭能感觉到他的胶着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带着些不安与惶然,和之前的凌厉冷冽强势截然不同,他不敢看他,只快速地将大氅裹得严实然后逃也似的退了一步,深深呼吸之后凝神看向他,压下所有不该有的莫名思绪,神情严肃冷定,静静开口,“白玉堂,我们得谈谈——以我,赤月将军,和你,素雪皇子的身份。”
白玉堂的脸色沉了下去,眼里的那一丝不安与眷恋瞬间消弭,只余下一片冷凝。他默默地看着展昭一身的疏离,身上大氅的温度似乎也在渐渐退去,心口的剑伤又疼了起来,却只能强迫自己冷静,“你说。”
“首先,我想我们有必要确认一下彼此的身份。”展昭硬着心肠对此只作不见,“我是赤月的将军,你是素雪的皇子,我们两军对垒,是——敌。”他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床榻上的人,声音渐冷,“现在我不杀你自有我的打算,但是你别忘了,你,白玉堂,现在,是、我、的、俘、虏。”
桃花眼微眯,白玉堂没有反应,只是攥紧了掩在大氅之中的拳头。
“其次,你刚刚也听见了,很快就会有人过来,九宁郡主是什么身份你也知道,她若发现了你,对你对我都不是一件好事,所以你最好安分一点,别找麻烦。”
白玉堂看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神情淡漠好像这一切与自己全然无关,“还有呢?”
“还有?”
“你为什么要救我?救了就罢了,却还瞒着赵爵不让人知道?”白玉堂唇角轻勾,桃花眼里掠过一丝锐利,“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展昭眉头一皱,闪念便明白他的意思,不禁一声轻笑,带了些嘲讽的意味,“白公子想得太多了,展某虽不才,却也做不出那等通敌卖国之事!”
“通敌卖国?”白玉堂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明明应是嘲弄的口气,展昭却不知怎的竟听出了三分悲凉的意味,“哈,你连你的敌你的国都没搞清楚,还在这里空谈什么通敌卖国!”
展昭皱眉,心知他一定是又将自己和那个“猫儿”混为一谈了,心中一冷,语气也硬了起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劝你别再胡思乱想,我早就说过,我不认识你,也不是你的那个什么猫儿!”
“是么……”白玉堂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展昭,目光灼灼,“你左胸有一道五寸左右的剑伤,是、是我们某一次遇到山贼,你替我挡下的,算来应有七年。”展昭脸色微变,皱起了眉,白玉堂没有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直视着他的双眼,“你若真不是他,那你敢不敢,让我看一看?”
展昭哼了一声,“作为我的俘虏,你没有资格跟我提这个要求,”他转过身,没有犹豫地往外走去,“我好话说尽,听不听由你,自己歇着吧。”
才走了两步就听身后风声骤紧,他旋身抬臂堪堪挡住那人劈来的手刀,却被他另一只手上的烛台抵住了脖颈,他看见那人眼底烈烈的火和唇角冷冷的笑,他听见他低低地开口,“爷有没有资格可不由你说了算——现在,谁是谁的俘虏?”
展昭僵直着身体不敢妄动,感到烛台上的尖刺在自己脖颈皮肤上带来危险而冰凉的触感,皱紧了眉头,“你想怎样?”
少年的容颜冷若冰霜,没有掺杂任何多余的情绪,“两个问题,第一,你留我在此,究竟想做什么?若是想做什么交易,还是开诚布公的好——我白玉堂,可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好,我告诉你,”出乎意料的,展昭看着他半晌,竟然一口答应了下来,“你怎么看这一场战争?”
长眉微皱,“什么?”随后神情一肃,“这个问题你似乎该去问你的皇帝。”
“老实说,我并不想打这一场仗,两国并立已历时数百年,如今双方国势相当,谁都没有获胜的把握,这一仗,不过是徒增杀戮罢了。”丝毫不觉得这些大逆之言说给敌国主帅听有什么不对,展昭仰了仰头,“胜负未定,万一情况有变,你在这里,沈仲元投鼠忌器,至少可以减少伤亡。无论你配合与否,待大军平安撤回,我自会放了你,在那之后是战是和,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他看向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少年,神情淡淡,“这就是我的打算,信不信由你。”
白玉堂看着他,看见他眼底的坦荡和诚挚,也看见他眼底的仁慈和悲悯,心中一动,握住烛台的手也不禁软了几分,“你……”他咬了咬牙,“还真是个滥好人,简直蠢透了!你就不曾想过,万一被赵爵知道,那通敌叛国的罪名是无论如何也逃不过去的!”
“那又如何?展某问心无愧。”
“你——”烛台又逼近了一分,白玉堂眉头紧皱,又是恨又是急,分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却在那人的注视下半句也出不了口。他身体本就远未恢复精力不够,心中又千回百结不得解脱,手上的力道一时没控制住,竟不小心刺破他的皮肤,细小的血珠一下子涌出,他看在眼里心中一慌,连忙退了一步,将原本占尽的优势一下子损失殆尽。
展昭其实并未感觉到什么,只是突然看见白玉堂变了脸色向后退,一脸做错了事的慌乱和愧疚,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脖子,看见手上有一点点的红,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被擦破了皮。虽然不认为这算个事,但展昭也不想放弃重新夺回主动权机会,下一刻他便踏上一步,在白玉堂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抓住他的手腕,“我真不该给你用蜡烛。”
他的本意是自己一时疏忽留下这么个危险的玩意儿闹出这一场,可白玉堂听来却是在责怪他不分轻重错手伤了人,被他一把夺去烛台也忘了反抗,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什么道歉的话,不敢看他,倔强地别过了头。
展昭不知他的心思,只觉这刚刚还凌厉如剑的人突然就收敛了羽翼隐向最深的黑暗,不由得皱了皱眉,“你……”却不知该说什么,心念一转,“你刚刚说有两个问题,还有一个是什么?”
白玉堂一愣,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再一次别过了头,“没什么。”
展昭默然,拿这倔到死的家伙简直没有任何办法,叹了一声也不想再多说什么,摇了摇头,“那就算了,你休息吧。”
“你——”大概是没想到他竟然真的就不闻不问了,白玉堂豁然转头瞪着他,又急又气还带了些许委屈,却是死也不肯示弱,心一横,“啰嗦!”
展昭扫视一眼这原本是自己住所的后帐,想想还是没说什么,又叮嘱了一句“有什么等我回来再说”,顺手将另一张桌案上的烛台拿起,转身出去了。
徒留白玉堂一个人站在原地,身上还披着他的大氅,忍不住转头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双拳渐渐握紧,“展昭,我会证明的……我的猫儿,我一定要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