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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六章 乱局 ...

  •   一更过半的时候,不少大户人家都还没有熄灯睡下,借着他们府中灯火,隐约可见一道人影飞快地从屋顶上掠过,转眼又没入漆黑的夜色之中。

      这是展昭,但此刻的展昭却没几个人能够认出来。只见他一身黑色夜行衣几乎与周遭夜色融为一体,半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他悄无声息地在黑暗中穿行,不过一会儿,就潜入一座极为华丽庄严的宅院中——国师府。

      一头钻进这座熟悉的宅院,展昭没有丝毫犹豫地往藏书楼的方向跑去,白日里长月说与白玉堂却没有被他相信的消息一丝不漏地入了刚好走到门口的他的耳中,既然有了这样一条线索,他没有理由放过。

      小心地敛藏声息,脚步飞快身形如电,忽然脚步一顿,将身往转角处一躲,静了片刻,又小心地探出半个头朝外看去。此处正是季高平时见客的正堂,只见那中庭之中,一人昂扬大步,身后跟着四五个侍卫,径直往屋子走去,屋外仆从恭恭敬敬地替他打开门,随后又牢牢关上。

      ——定国王,赵祥。

      展昭看得分明,缩回身子,没有在意。赤月朝野上下谁都知道他与国师关系甚密,以往没事的时候都隔个六七天就要上一次门,何况这赵爵病重暗流涌动的当口?

      摇摇头将他抛在脑后,展昭抬头看了看天色,暗暗算了算时间,加快了速度,继续往藏书楼而去。

      藏书楼共有三层,守卫的确比其他地方严密不少,除去门口四人站岗之外,周围还有两个三人小队来回巡视。展昭耐心地伏在一边,待到二更时分,守卫们集中起来交接换岗,趁着那机会,展昭猛地翻身跃上二楼,探手扒住飞檐稳住身形,试探着推了推窗,见无异常,这才猫着腰倏地钻进窗里,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轻轻跃入楼中,回身将窗户关好,展昭站直身子,微微松了口气。四下看了看,从怀里掏出一样什么东西,捧在手心,缓缓地将外面包裹着的黑布解开,只见淡淡的荧光从他手中透了出来,竟是半个拳头大小的一颗夜明珠,被他举在手里,以作照明。夜明珠的光芒并不算亮,照明的范围也小,在他手里光芒差不多只能到他小臂的一半,但却正好能够隐藏起来免得被人发现。

      借着手中夜明珠,展昭迅速环视周遭,只见楼内书架林立,架上放着满满的书册,年深日久又无人打扫,早已积上了厚厚的灰,稍一走动,地面的灰尘浮起吸入口鼻,便是分外呛人。

      捂住口鼻轻轻挪动脚步,展昭靠近书架随手抽出一册翻开,最后的记录已是十几年前,终结于档案主人的死亡。将书册返回原位,展昭想了想,放轻脚步,顺着楼梯下到一楼,更小心地敛藏气息,将夜明珠握在手心,举着它四处照了照,只见一楼看起来比楼上整洁许多,应是常有人来往的缘故。

      仔细转了一圈,在一楼的右侧临窗地方发现一张书桌,桌上堆着一摞档案,应是增添补录归档之处。借着夜明珠,展昭小心翻动着细看,并未找到自己的,又转过身在周围的书架上翻了翻,只见里面的内容全是以起始时间排序,算了算自己入府时间,终于找到了那一架子书卷,从最上面一层层地挨个细看下去,终于在倒数第二层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半跪下来,小心翼翼地将那薄薄的卷册抽出来,放在膝上,一手握着夜明珠,一手将它缓缓翻开。

      高大密集的书架如同山岳,沉沉地压在他的头顶。尘埃漂浮在空气中,被淡淡荧光照得若蜉蝣在水中漂动,时光静静地从他身上淌过,那些曾经破碎的、零乱的画面被重新排列组合,高高在上的神祗终于玩腻了游戏,可那随手丢弃的记忆,却是再也回不去的曾经。

      展昭突然全身一颤,再也稳不住身形,双膝一软颓然跪了下去,泛黄的书册掉在身前,双手用力地撑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手中夜明珠发出“咔咔”几声脆响,已出现了细小的裂纹。

      重重的喘息在黑暗中显得极为清晰,本就浅淡的荧光被他的手遮住了大半,就更无法照亮他的容颜,只隐约看见他一双幽深眼眸亮如利剑,带着无法掩饰的恨与伤。

      不知过了多久,喘息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沉默着的萧索背影终于动了动,好像被冻结了太久似的,看起来有些僵硬。他直起身子,又呆了一会儿,方才缓缓抬手将书册拿起,再也不多看一眼,静静地合上,转身找到原来的位置将它放回,拿出黑布将夜明珠重新包裹好放进怀里,而后慢慢地站起来,环视一圈确认没有留下什么东西之后,这才沿着原路回到二楼,轻轻地打开窗户钻出去,趁着楼下巡视的人不注意,无声跃下,消失在重重楼阁屋宇之中。

      轻车熟路照旧返回,展昭如同暗夜捕食的野兽,静默无声自由穿行,没有惊动哪怕一只夜枭。路过正堂时见赵祥带着的四五个侍卫依然在中庭守卫,旁边多了一个府中仆役低头侍立,怀里抱着一件黑色的斗篷。

      展昭扫了一眼没有理会,脚下飞快已贴着墙角掠过,忽听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心念一动,暗藏身形回头看去,只见一人低着头快步走出,从那仆役手中接过斗篷披上,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借着庭中灯柱微光,展昭看得分明,竟是胡硕!

      心底一沉,隐隐有些不祥的预感,展昭眸色一厉,心中盘算几转,轻身一纵,如一道黑烟般蹿上屋顶,快步往府外赶去。

      蜻蜓点水般掠过屋顶,刚出国师府不远,就见一顶小轿朝这边走来,前面两展灯笼上明晃晃地写着一个“丁”字。展昭看得一愣,丁家兄弟俩出身将门,出门必然骑马,丁老夫人年事已高甚少出门,出门也断不会在这深夜更不会坐这种小轿子,还仅仅只有两人掌灯,所以这轿中人应该是……

      他伏在屋顶,一身夜行衣让他几乎能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小轿静静地到了国师府门口停下,其中一个掌灯的小厮上前与门口守卫说了几句,又一同回来躬身到轿前回报,那小轿被人小心地压下,一个人缓缓走了下来。

      大红披风如火,包裹住玲珑高挑的身躯,即使隔着不远的距离,也能叫人一眼认出——丁月华。

      展昭拳头猛地握紧,一时失了控制,脚下瓦片发出细细的“咔嚓”声,他一惊回神,抬眼再看时丁月华已进入了府内,暗暗平复了一下呼吸,展昭再不迟疑,加快了速度,往自己府中掠去。

      回府时二更将近,展昭没有惊动府中人,径直回了自己屋中,只见里面漆黑一片没有丝毫动静——白玉堂不在。

      暗暗皱起了眉,展昭点上灯,见桌上放着一盘未曾动过的糕点,又四下看了看,巨阙悬在床头,一旁桌上画影仍在,他应该不曾离开。

      略略放了点心,展昭轻舒一口气,快速地换回自己惯常的蓝衣,正要出门去找找那到处乱跑的家伙,就听远处传来了有人跑动的声音,不禁微一皱眉,略一思忖,随手取下床头巨阙,朝门外走去。

      打开门刚走了几步,就见对面小径上一人刚刚转过弯道,一见是他不禁一愣,停下了脚步,“公子?”

      她声音带着惊讶,展昭一皱眉,持剑朝她走去,“怎么了?”

      长月低下头,显是有些慌张,断续道:“白公子、白公子他……”

      展昭心中一跳,急道:“他怎么了?”

      “他、他不见了……”

      “不见了?什么叫不见了!”

      “我记得晚膳他没怎么用,所以大约一个时辰前,就给他拿了一些糕点过来,可进门才发现他根本不在屋子里,我以为他去找君华姑娘了,可、可……”

      “她也不知道?你们找了吗?”

      “整座府邸都找遍了,并没有发现他……”

      “岂有此理!”展昭恨恨咬牙,也不知是在气长月还是在气那不让省心的家伙,喘了一口气,将事情细细想过,沉吟道:“他不可能离开……你都找过了?”

      “是,前前后后都找遍了,”长月点头,咬牙道:“白公子身份特殊,也不能大张旗鼓地找,我来来回回走了几圈,都没有看到他。”

      “这样么……”展昭喃喃应了一声,还未细问,忽然一阵风过,黑暗凌厉却无声,君华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小径上,眼神冰冷,“展昭,我家公子呢?”

      展昭还未答话,长月已抢先开口,“这事公子他也是才知道的!”

      君华瞟了她一眼,冷笑道:“他是才知道的,只有你什么都知道,那倒是把公子找出来啊!”

      长月登时哑然,生生一窒,顿了一刻,正要再开口,展昭突然出声,声音沉稳笃定,“我知道他在哪儿。”

      “什么?”两人齐齐一愣,君华上前一步,追问道:“他在哪儿?”

      展昭摇摇头,不等她俩再问就已转身快步往外走去,“你们歇了吧,我会找到他的。”语气里分明是不容反对的决断,话音未落,人已没入小径花树中,再看不见了。

      剩下长月君华二人面面相觑,各怀心思谁都没有说话。静了一会儿,长月抿了抿唇,略低了低头,默默转身离开,一路无声,她走回自己屋子,推开门走进去,回身关门却不由得吓了一跳,惊呼一声退了一步,“你、你跟着我做什么!”

      三步开外的地方,台阶下,黑衣女子几乎是一个隐形的存在,闻言挑了挑眉,径自迈步推门走了进去,也不答话,转眼间就已走到桌边,点亮了灯,暖黄的光缓缓晕开,带出一室静谧。她抬眼环视一圈,看到窗台时一愣,“咦”了一声,“这花好好的,怎么死了?”

      长月循声望去,只见窗台上那上午还是枝叶招展好好的一盆杜鹃,此刻叶子枯黄掉落殆尽,不禁也是一呆,随后恍然,暗暗松了一口气,神情却是淡淡的波澜不惊,缓缓走过去,抬手轻触那光秃秃的细枝,低低道:“一盆花而已,死了就死了吧,值什么呢……”手掌一握,只听“咔嚓咔嚓”一阵脆响,一大片细枝被毫无阻碍的折断,碎在她的掌心。

      展昭站在府中酒窖的入口。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确认,但他就是知道,白玉堂一定在这里,只能在这里。

      展昭并不常常喝酒,所以酒窖的顶上蒙着厚厚的一层灰,但当他蹲下身想要打开的时候,却可以看见一些新鲜的痕迹,明显是不久前才被人打开过,心中更是笃定,刚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他眉头微微一皱,纵身跳下,顺手把盖子盖了回去。

      酒窖里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亮,故而所有的声音都显得无比清晰。展昭在跳下来的入口处站了片刻,听见空荡荡的酒坛子在地上骨碌碌转动的声音,听见有人抱着坛子大口喝酒的声音,还听见一声被酒意浸透的、迷迷糊糊似在梦中被惊醒的重重鼻音:“嗯?”

      展昭忽然全身都颤抖起来,不久前的白纸黑字尚且清清楚楚地印在脑海,那些仿佛隔世的故事依然陌生无比,那些被强行割裂的记忆仍旧遥不可及,六合八荒九天十地,他的身边,只有这个人,只有这一个人是活生生的存在。他们被宿命玩弄着分离又重聚,在他发现自己的过去乃至存在都应该被否定之后,他是他与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穿过茫茫的荒野和山岭,直达那埋藏最深的谜底。

      “玉堂……”

      一声唤或是一声叹,轻得几如梦呓,在黑暗中响起,却很快得到了回应,“唔?”

      也许是这称呼阔别太久一时反应不过来,又可能是在美酒中迟钝了全部的思维和感官,黑暗里的人沉默得几乎让人窒息,过了良久,又或许不那么久,在他无法看清的地方,传来一声低低的问,充满怀疑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就打碎这并不真实的梦境,“猫儿?”

      展昭默默攥紧了双拳,巨阙冷硬的剑鞘硌得他掌心生疼,但他却浑然不觉,心中百味杂陈,尚未应声,那人已是自笑出来,展昭甚至可以想象出他说话时微眯的桃花眼,可以准确地勾画出他唇角的弧度,“嘻……终于舍得回来了啊,笨猫……”

      声音渐低,随后酒坛子咕咚落地滚到了不知哪个角落,乒乒乓乓响了半刻,撕开封泥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过来、过来陪我喝酒……”

      展昭深深吸了口气,循着声音的向那来处走去,走不了几步就踢到了一个空空的酒坛,微微皱眉,他小心地避开,听着那人细细的呼吸声,缓缓走了过去。

      绝对的黑暗里,任他目力再好也无法看见任何东西,只能凭着耳力寻到他所在的大致方位,试探着再唤了一声,“玉堂?”

      “猫儿……来尝尝这酒,”回答的声音就在身前,模糊又慵懒,展昭只觉衣裳下摆被人扯住,紧紧攥着一刻也不肯放开,“味道不错,可我觉得、我觉得还是比不上老头子的私藏,早知道、早知道咱当初应该多偷几坛的……”

      “玉堂,玉堂……”展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反复复呢喃的都只有这一个名字,弯下腰摸索着抓住那只手,近乎虔诚地半跪下来,一手紧紧地将他手握住,另一手放开巨阙探过去抓住了那酒坛子想要拿开,“你醉了,快别喝了……”

      “唔,没、我才没醉!”白玉堂哪里肯给他,黑暗中,展昭看不清他的动作,却能感觉到酒坛子上传来的力度加大,被自己攥住的手也开始不安分地想要挣脱,他一横心,手上用力将酒坛子一把抢了过来,连带着白玉堂身子也不自觉往前一倾,刚好撞入他的怀中。

      酒坛“当”的一声倾倒在地,醇酒汩汩地流了一地。展昭环过他的腰背,将他紧紧地锁在怀里,浓浓的酒意入眼,埋首在他肩窝,在这几乎隔绝了世界的黑暗中,不住地喃喃:“玉堂、玉堂……对不起,对不起……”

      没有人能看得见他们此刻的表情,黑暗的酒窖突然陷入死寂,有什么东西在酒意中氤氲发酵,良久,带着些迷蒙和惘然,白玉堂低低开口,“你……回来了么……”

      “是,我回来了,我回来了……”展昭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顿了许久,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等久了么……”

      “倒也、没多久……”白玉堂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听上去模模糊糊仿佛只是醉意醺然的胡乱嘟囔,“回来就好,若再把我一人丢下,我就、就……”他嘀咕了半天,声音渐渐又低了下去,静了片刻,又抬高了声音,“酒呢,还我……”

      展昭心中刺痛,一面低声哄道:“好好,你先起来,我们回去再喝,好不好?”一面半扶半抱地想要拖他起来,可那被醇酒浸透了的身子没有一点力气,软软地倚在展昭身上,头靠在他的肩窝胡乱蹭着,喃喃道:“不好,我、我才不信你……”

      “我今后说话算话,再也不骗你了,可好?”展昭一面承诺着,一面伸手摸到地上的巨阙,用力揽着他站起来,脚下叮叮咣咣又踢到了不少酒坛,空的满的都有,也不知究竟有多少数量。

      既暗恼他这般肆意纵酒伤身,却又忍不住后悔愧疚,不该留他一人在府里结果搞成这样,两人刚刚站稳,展昭忽然眉头一皱,动作一定,凝神侧耳细细听了片刻,竟察觉地面之上传来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听着人数不下五十,脚步急促,很快地从附近跑过。

      心中一沉,脑海里几个念头转过,片刻间已下了决定,退了几步靠近墙边,偏头靠近白玉堂耳边,低声道:“玉堂,我现在有点事,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可好?”

      怀中身体蓦地一僵,展昭只觉一股冷意从他身上传出,还未来得及说话,白玉堂猛地挣开了他,黑暗中,展昭看不见他的动作和表情,只听见他的声音无比冷静,冷得刺骨、静得骇人:“你的意思是,又想把我丢下么?”

      浓郁的酒香包围着他们,可再也无人有闲暇去品味它的香醇。沉醉与清醒在瞬间交替,如累世纠葛的对手,来来往往,永无止歇。

      展昭听见白玉堂渐渐加重的呼吸,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究竟是因为他心绪的波动还是酒意在渐渐侵蚀,他看着对面黑暗里他看不见人影,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地伸出了手,“不,我们……一起走。”

      顿时死寂,展昭心跳如擂鼓,深冬时候却依然汗透重衣,在这未知的深渊里,他看不见来处找不到去路,只有面前这个人,能做他照亮一切的烛,若他拂袖而去,他就只会万劫不复。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突然传来一声低低的笑,微醺中,带着那人一如既往的桀骜,展昭一愣,手心却终于得来那一点温暖,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反手,穿过指缝,牢牢相扣。虽然身处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但他们依然能够准确地执手相握——握住了,就再也不会分开。

      用力掀开酒窖的盖子,展昭与白玉堂一跃而出,也懒得再将盖子盖上,打开房间门,一齐走了出去。

      终于有依稀月光可以照亮二人,只见白玉堂醉得狠了,虽然清醒了一阵,但身子仍是发软,酒意又开始上头,只能靠着展昭勉强站着。展昭偏过头看去,见他头歪在自己肩窝,一双桃花眼似眯非眯,失去了往日的凌厉冷漠,眉梢眼角带出三分柔和七分慵懒,脸颊上泛着红,一脸的迷糊,却又强撑着想要自己清醒过来,模样竟是分外地……有趣。

      展昭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柔,一时竟忘了身外情况,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高呼“他们在这儿”,紧接着脚步纷乱,人影憧憧纷纷朝他们涌来。展昭反应过来抬头看去,只见一旁道路上跑来大批人马,分明就是赤卫打扮,训练有素,快步冲进酒窖屋外的空地,排成半圆,将二人团团围住。

      兵戈冷肃,寒风萧萧。

      展昭漠然环视周遭,顷刻间已在心里划出好几道脱身的路线,暗暗地将左手从背后环过白玉堂,轻轻揽住他的腰。

      “哎呀呀,这不是展大将军么?好久不见啊。”一声阴阳怪气的笑从人群后传出,包围圈中间裂开一条通道,一人华服加身大步走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展昭和他怀里的白玉堂,脸上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意,“哟,展大将军,您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展昭神色不动,淡淡道:“原来是定国王爷驾到,请恕展某有失远迎,不知王爷深夜带人来展某府中,有何贵干?”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赵祥负手而立,眯着眼看着他,“只是国师想起有几件事想与将军聊聊,所以请你过去一趟。”

      “哦?”展昭一扬眉,好像完全不知道他话中含义,轻笑道:“展某何德何能,竟敢劳王爷亲自来请?”

      “本王不过是恰好在国师府中,偶然碰上这事,索性就走一趟,倒也不费什么功夫。只不过……”他目光落在白玉堂身上,上下审视着,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低笑,“展将军似乎正有要事,啧啧,这良辰美景的,本王倒来得错了。”

      白玉堂埋首在展昭肩窝,只露了半张脸,而且他白衣素来宽大,在夜风中轻轻飘动,月色又不算明朗,很容易便让人误会了去。展昭听得眉头一皱,眼底掠过一丝怒意,笑了一声,语气微冷,“倒也不劳王爷操心,王爷所来究竟何事,尽管直说罢了!”

      展昭是一个很难让人讨厌的人,但出于种种原因,赵祥却对他极为厌恶,只是平时展昭做事细致礼数周到全无错漏,故而不好发难只能一直忍着,但此刻天上掉下一个能够让他扬眉吐气一展威风的机会,又岂肯放过,哈哈一笑,斜斜睨他一眼,三分狂傲七分得意,“本王听闻将军府上来了一位贵客,为显我大国风范,故而亲自来请,方不算失礼,你说是吧,”他目光一转,紧紧地盯住了白玉堂,神情一冷,森森然开口,一字一顿,“素雪的——白、玉、堂。”

      展昭心里一惊,手不自觉地收紧了几分,白玉堂身子一抖,“唔”了一声,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别碰,痒……”

      展昭忙松了松手,定下神来,心思转过几道,偏头靠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唤道:“玉堂,醒醒,快醒醒。”

      白玉堂“嗯”了一声,睁开眼睛看了看,用力站直了身子,一手扶着展昭,一手抬起来按了按自己太阳穴,低声嘟囔道:“怎么了?”

      展昭还未答话,另一边赵祥的声音已经传来,“看来白公子在我国过得不错,就是喝得有些多,不如移步国师府上,醒醒酒啊?”

      白玉堂用力甩甩头,瞥了说话人一眼,也不知看清那人模样没有,又看向展昭,“这谁?”

      赵祥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被人这么无视过,背在身后的双拳一握,但一想到这人身份,只得生生忍了下来,“本王乃是赤月定国王赵祥,有请阁下往国师府一会。”

      “赵祥……”白玉堂歪了歪头似在回忆,忽然“哦”了一声,拉了拉展昭的袖子,嘻嘻一笑,一双桃花眼亮晶晶的好像瞬间落入了漫天星辰,“就是那个想娶你家郡主的癞蛤蟆啊。”

      一言既出,展昭登时哭笑不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不上不下,终是只挤出一句小小声的辩解,“她不是我家的……”

      白玉堂还没答话,那边赵祥已然大怒,喝道:“白玉堂!你以为你还在素雪么,搞清楚这儿是赤月是襄阳,由不得你放肆!”

      展昭看了他一眼,下意识地伸手将白玉堂往身后一挡,神情已经完全冷了下来,“王爷欲待如何?”

      “展昭,装什么糊涂!”赵祥冷笑一声,面容狠厉,“事已至此,你还不认罪么!”

      展昭眸色一沉,隐有风雷汇聚,唇边却缓缓地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展某不知,何罪之有?”

      赵祥被他气得笑了出来,“哈哈,何罪之有?”片刻间笑意尽去,只余下满满的杀意,“你身为赤月将军,却勾结素雪,简直是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么?”展昭喃喃重复了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变得有些悠远,若三春杨柳的飘絮,随风飞舞,最终落到水面,荡起阵阵涟漪。他缓缓回头看了白玉堂一眼,只见他站在自己半步之后,周身笼罩着淡淡的月光和酒香,白衣在夜风中轻轻飘动,静静地站着,一脸迷茫,桃花眼眨动着,似乎还有些搞不明白状况。

      “我的确是……罪该万死了……”低低的叹息几不可闻,方静了片刻,忽有铮然一声剑鸣划破沉寂,展昭毫无征兆地拔剑扑上,顷刻间,已刺入赵祥的胸膛!

      一下子变起不测,任谁都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周围赤卫竟没有一个反应过来了的,就连白玉堂也是一下子惊醒,登时愣在当场,半天没回过神来。

      而赵祥僵立原地,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展昭,好像完全不认识他似的,带着全然的陌生和恐惧,他用力地张大了嘴,喉头却似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嗬嗬”几声嘶哑而零碎的呻吟。在他的胸口,巨阙锋利的剑身轻而易举地刺穿了他的心脏,从后背穿出,剑尖上的鲜血渐渐凝聚,最终滴落一地。

      展昭面容冷峻,漠然如上古神祇,定定地看着赵祥渐趋空洞的眼睛,手上毫不客气地将巨阙又往前递了三分,赵祥整个身子一抖,更多的鲜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湿透了他一身的龙纹华服。周遭的赤卫已经完全愣住,几乎忘记了自己该干什么,眼睁睁地看着展昭缓缓地倾身,靠近赵祥的耳边。

      “你来之前,季高难道没有告诉你,我……本就是素雪人么?”

      一声低语,也不管赵祥他听清听懂了没,展昭轻笑,突然脚尖一点整个人飞快地向后,巨阙从他心口拔出,在半空中甩出一片血迹,转眼间他已全身而退,回到白玉堂身边。

      出剑、刺杀、后退——所有的一切都只在电光火石间,杀伐凌厉,没有半分拖沓。

      展昭一退,赤卫终于反应过来,纷纷惊呼“王爷”,靠近的几个连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赵祥,而赵祥脸色惨白,身上鲜血浸透,全身颤抖着,仰起头似乎想要呼喊,但刚一张口就有浓稠的血沫从口中溢出,他再也站立不住,重重地向后倒去,众人七手八脚地扶着他生怕他摔着,却见他依然大睁着双眼,但已没了气息。

      死了。

      赤月皇帝赵爵的独子,定国王赵祥,就这么在他们的眼前——被人所杀。

      追究起来在场之人没有一个能逃过一劫,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喊了一句“展昭,你好大的胆子”,霎时,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中庭的展昭,每个人都握紧了兵刃,随时准备着一场厮杀。

      白玉堂这下已经完全清醒了过来,微微皱眉看向身边的展昭,似乎有话想说,却又忍住了没有吭声。展昭甩了甩巨阙上的血迹,回头就见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不禁微微一笑,“展某这已无家可归无路可退了,不知白公子愿不愿意与展某一起,亡命天涯呢?”

      白玉堂忽然有些恍惚,曾几何时,也有人对他这般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问,待到学成出师,若是不愿居于庙堂,那可愿一起浪迹天涯,那时的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白玉堂迷迷糊糊的试图记起,可那回忆里那渐渐模糊的少年却又化作了眼前的男人,时光洗去了他的稚嫩和青涩,给了他霜雪打磨的棱角风骨,给了他战场沉淀的冷定杀伐,却也还保留着那时的温柔——从头到尾,就只属于白玉堂一人的温柔。

      而就在他陷入回忆的时候,赤卫已经动了起来,弓箭手迅速排向前方开始放箭,霎时间破空之声大作,展昭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抓住他手臂将他往身后一拉,斜跨一步挡在他身前,巨阙飞快挥动,瞬间幻化万千剑影,将二人护得滴水不漏。

      战局的突变让白玉堂一惊回神,一眼扫过,完完全全地无视了前方蓄势待发的赤卫们,看着前面挥剑的展昭,心里某个被牢牢封闭的角落渐渐松动,微歪了歪头,眉峰一挑,却柔柔地笑了出来,“哦?想当爷的猫,可没那么容易。”

      展昭闻言手一抖,差点就让一支漏网的箭给破了相,一面定下神忙着格挡,一面抽空回头看了他一眼,一脸可怜,“玉堂……”

      白玉堂挑挑眉没说话,随意地甩了甩袖子,拂开展昭的手,四处看了看似乎就想要直接走人。展昭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赤卫中已爆发出一声大吼“拦住他”,随即弓箭骤止,刀剑出鞘,人潮蜂拥,已呼喊着朝他们杀来。

      展昭有一瞬的时间无语望天,随后抬剑,瞬间只听“哧”的一声钝响,冲在最前面的那人脖颈上出现一道深深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一场杀戮,就此开始。

      展昭在赤月朝野上下,乃是公认的第一高手,多少年来不服挑战却败在他手下的英才宿将数不胜数,相比他的声名卓著利刃在手,白玉堂两手空空又看起来甚是羸弱,毫无疑问地成为了他们所认为的更好对付的目标,十个人里面有七个都朝他冲去。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了这个决定的愚蠢——七个人里有四个都被巨阙拦了下来,上古名剑一圈一带一挑一滑,就听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几人齐齐地被卸了兵刃,捂着手腕手臂纷纷退下。

      而白玉堂,则看着剩下三个忘了烧香竟冲到自己面前的家伙微一挑眉,方才抬起手,突然手臂被人一拉,猝不及防之下他身子一歪刚退了一步,后背就贴上那温暖坚实的胸膛,紧接着那手无比自然地往他腰上一环,带着他整个人转了半圈,待到站稳时再看,那三人早已中剑倒地。

      被护得周全的白玉堂看着几人愣了一瞬,然后毫不犹豫也毫不客气地立肘一撞,展昭哪料得到他会给自己这么一下,全无防备登时身子一抖手一软脚一退,被他一下子挣脱,抬眼看时,那人却冷着脸不吭声,清清冷冷地一眼瞥过来,有些傲,有些倔,还有些不服不甘,却不等他想明白发生了什么,足下发力转眼已跃上酒窖屋顶,头也不回,眨眼间就已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展昭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情,暗暗一恼,巨阙划过一圈逼退身前一群,一跃而起同样上了屋顶,目光捕捉到不远处一抹白影在树丛间掠过,正想追上去,忽然脚步一顿,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朝下看了一眼,见赤卫纷纷抬头把自己看着,神情一冷,扬声斥道:“回去告诉季高,他欠我的,我迟早会一笔一笔地讨回来,赵祥的今日,便是他的明天!”

      说罢足下发力,循着方才白玉堂离去的方向转眼便没了踪影,留下下面的赤卫,无头苍蝇似的,一面有人喊着“快追快追”,一面又有人嚷着“快去禀告国师”,一面还有人在问“王爷这儿怎么办”,乱麻似的一场终局,就这样突兀地以赵祥的死,拉开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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