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李坤主

40、老兵·回不去的名字（四）

　　这个桓温就是郭嘉她们熟知的那个桓温，东晋大司马。
　　“木犹如此，人何以堪”的版权就是他的。
　　“你也不要太担心。”楚深衣对管仙庭说，语气缓和了一点，“管驭龙是被缚身不是被附身，束缚而已，桓温的灵魂被我用柳条捆在管驭龙身上了，这个过程比较痛苦，但是没有后遗症。如果是附身，过程虽然好受了，人却会受到很大影响，危险系数也很高，我不会做这种犯忌讳的事情的。”
　　“……”管仙庭不说话。
　　看傻了的姜薇现在才缓过来：“她……还是不是管驭龙？”
　　“依然是。但是我给她蒙了一张桓温的外皮，外面那些老兵会以为她就是桓温。”
　　“为什么是桓温？”
　　“桓温当年两度路过金城，间隔数十年岁月，亲手栽下的柳树都长成十围。他就是个无法返乡的典型啊。所以由他来关门，老兵们看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不让我来当桓温？”
　　“你不行。你带有姜伯约的印记，断后倒还合适，但跟晋朝不共戴天，桓温和你捆绑不到一起，再用多少柳条都没用。”
　　楚深衣解释完，一挥手：“去吧，你们两个去守住大门，记住了，十二点钟声一响，立刻关门。”
　　“那你干什么？你说过你领路，你能让老兵们信任你？”姜薇还没忘了这回事。
　　“凭我当然不行，老兵们凭什么信任我啊。得找一个和他们一样离家多年但终于返回的人。”
　　“谁？”
　　楚深衣不回答，从袖子中慢慢抽出一个长长窄窄的木匣，打开锁扣，绸缎的托底上放着一根光秃秃的竹棍。
　　“这是什么？我说楚深衣你到底有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姜薇想我和楚深衣关系不错，也不知道她还有这个。
　　“看上去其貌不扬吧？但这东西在妖市可花了我二十锭马蹄金，我好几年都没买过这么贵的东西了……”楚深衣叹了口气，“倒确实是好东西。”
　　话音未落，楚深衣向竹棍轻轻吹了一口气，竹棍瞬间就起了变化。
　　离得最近的司马懿看得比别人都清楚，吃了一惊：“旌节！”
　　“最有名的旌节——”楚深衣原地转了一圈，停下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都换成了外翻的皮毛。
　　“苏武！”
　　“恩，师姐好眼力。”楚深衣点头表示赞许，“苏武滞留匈奴十九年终能归汉，由他来做引路的代表再合适不过了。”
　　“可你是女的。”管仙庭给楚深衣泼冷水，“苏武是男的。”
　　“是啊，你倒是提醒我了，为了看上去更像，我还得去点儿‘东西’……”楚深衣说着，右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寒光在耳畔一闪，她已经割下了左耳，鲜血立刻迸流满地。
　　“啊！”管仙庭吓得不轻，“你干什么……你疼不疼啊！”
　　楚深衣似乎完全没觉得疼痛：“你在关心我？那谢谢。”
　　“你有病吧！正常人都会觉得很疼的好吧！”
　　“别太为我担心，苏武当初曾经割耳明志，我这么做只是为了取信于外面那些老兵罢了。我不疼，耳朵还会长出来的。信不信我还能长个精灵那样的尖耳朵？”
　　“诶，能吗？现在长给我看？”
　　“美得你，我凭什么长给你看啊。”楚深衣若无其事地把匕首收起来，拿起旌节，“姜薇，管驭龙，你们去门口两侧等着。管仙庭你退后，返乡大军要来了！”

　　楚深衣站在三河工大的大门口。
　　漆黑的铁门大开着。
　　门外已经站了不少的士兵，有的穿肠烂肚，有的缺腿少脚，有的身上的血还在流，甚至有的没有了头，但是也有不少衣冠楚楚的。
　　楚深衣看了看明显不适的管仙庭：“淡定点儿，人上一百，形形色色。鬼也一样。有的鬼知道自己死了，有的不知道，所以有的看起来吓人，有的很正常。不过无论是不是知道自己死了，他们都知道要回首丘来。”
　　“还有不知道自己死了的鬼吗？”
　　“有的。那些形状可怖的，多半都是不知道自己死了的，所以就还保持着死时的样子，完全意识不到应该遮掩，还觉得很正常。那些衣冠楚楚的，则是知道自己死了的可能性大些。所以他们也觉得自己不好看，需要有个体面的外表。从恐怖程度来说，前者还稍好一些，毕竟它把最真实的一面展现给你了，也不会更恐怖了，那些看起来很正常的，一旦藏不住真面目才更可怕，你都不知道它的死相会多么难看，这种反差很难接受的。”
　　“谢谢科普，你还是快把他们送走吧。”
　　楚深衣高高举起手中的旌节：“集合——”
　　管仙庭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士兵熟稔地组成了一个方队，就是队伍有点长。
　　“咳！”楚深衣清了清嗓子，看来还要发表个演说。
　　“你们的姓名无人知晓——但你们的功绩将与世长存！”
　　前两句就差点让管仙庭摔个跟头：这不是三炮的一忠赞么！楚深衣你这抄袭也太懒省事了！
　　“国家不会忘记你们！活着的人更不会忘记你们！现在——跟着我，回去你们该去的地方——不必迟疑，你们将如我一样，无论过了多少岁月，终有回去的一天！”
　　楚深衣伸出手去：“来吧，我们回家——”

　　返乡大军浩浩荡荡，前头的在进入水池的一刻沉入地底不见了，后面的人马上填补了空缺。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的时候，老兵还在如潮水一般涌入。
　　“管驭龙，姜薇，关门！”
　　管驭龙和姜薇吃力地开始推动巨大的铁栅栏门。
　　碰到铁门的老兵便被阻隔住了，再也不能前进一步，他们哭号着，干枯的手抓住了铁门上的栏杆。
　　“就差一点……”
　　“就差一点……”
　　“桓司马，让我们进去……”
　　“只不过片刻我们要再等一年！”
　　管驭龙略一迟疑，姜薇看着她的眼神，心里大叫不好。
　　“桓温！”楚深衣的声音突然破空传来，管驭龙眼神一变，脚步变得坚定，手上也用力，铁门关闭的速度加快了。
　　咣当一声，三河工大彻底将那些声音隔绝在了门外。
　　最后一名老兵消失在水池中。
　　“师姐！”楚深衣手中的旌节开始快速往下掉析羽，转瞬便脱落殆尽，每一根纤细的羽毛都飞到了水池上空，结成一个巨大的环。
　　“山有木兮……”东南方光芒大盛。
　　“山有木兮……”西南方紧随其后。
　　“山有木兮……”“山有木兮……”东北西北之后，整个水池仿佛笼罩在一个巨大的光泡中。
　　“郭师姐！”
　　“山有木兮！”
　　郭嘉的话刚一脱口，光泡就如同破裂一般，水池周围的人都被淹没在剧烈的光芒中。
　　“哎？诶诶诶……哎呀！”楚深衣变出的台阶在这光芒中又变回了一条细线，再也承受不住郭嘉，郭嘉一个没注意，从顶上掉了下来，幸亏她拼尽全力在最后一刻攀住了一块突出的石头，顾不上形象像不像猴子了，郭嘉喊得惊天动地的：“该死的楚深衣！你爷爷的！快想办法把老子救下来！”

　　郭嘉没出事儿，这次事件中谁都没出事儿，楚深衣说老兵们总算有惊无险的去了安息之地，当然这次闹得这么悬，上面肯定会追查，老兵们也会找地府要赔偿，地府的“老兵阵亡基金会”看来要赔好大一笔了，不过地府也不是吃亏的主，人界肯定要有负责的。
　　“平衡嘛，一切都要平衡，不能有人吃亏，也不能有人白占便宜。”
　　为了给郭嘉压惊，楚深衣做东，请大家路边吃羊肉串。
　　“看不出你还有这么慷慨的时候。”诸葛亮和赵云一人手里握着十几串，在动腮帮子的间隙努力说话。
　　“反正也不是我的钱。”楚深衣说得轻松。
　　“什么意思？”
　　楚深衣从兜里摸出一把东西来，管仙庭看到了忍不住一声惊呼：“金子！”
　　一把明灿灿的金项链金手镯金戒指金簪子……
　　楚深衣倒是不怎么在乎，又随随便便塞回去了：“大部分是鎏金的，不是真金。”
　　“那也很可观了好不好！你怎么有这么多钱的！”
　　“老兵们给的。”楚深衣挑了两串滋滋冒油的羊肉串细细地啃，“帮他们回首丘又不是我们的义务，当然不能白干，这是他们的谢礼，不然我哪有钱请你们吃。老兵嘛，能多有钱，不能指望他们有纯金的。”
　　“死人财你也敢发！”
　　“有什么不敢的，”楚深衣没把管仙庭的话放在心上，“该得的，就要心安理得接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不过真没想到有那么多……昨天晚上那阵势挺骇人的，他们都是死在哪儿的。”郭嘉自己往羊肉串上又涂了点酱。
　　“死在哪儿的都有。这是□□，我看，这里找不出没有发生过战争的地方吧？有句俗话不是说‘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楚深衣踮起左脚，用脚尖点了点地。
　　“那句话的意思是说人心态要放得开，死在哪儿都是黄土一坯，有安息之所，不是说所有黄土下都有死人。”姜薇不同意楚深衣的说法。
　　楚深衣也不辩解，只是叹了口气：“唉，又是被曲解的语言。不过想想也对，后人这么改也是善意的，如果按原意来，所有吃路边摊的人一边吃一边还要想着脚底下有多少死人的骨头，这还吃得下去么。”
　　“呸呸呸！”管仙庭看着楚深衣，“拜托！我已经吃不下去了好么！”
　　“楚深衣，你再说下去，所有路边摊老板都会出来揍你的。”管驭龙在旁边凉凉地说，自从桓温事件之后她对楚深衣一直没有好脸色。
　　“被曲解的语言多着呢，挨揍也轮不到我。”楚深衣转头看郭嘉，“儿歌研讨会要开了吧，师姐？”

　　《世说新语·言语》：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