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说新语》李坤主

39、老兵·回不去的名字（三）

　　郭嘉等人看着楚深衣指挥赵云和几个学生会的学生把纸槐花往树上挂，越看越觉得疑惑。
　　“司马，有学校附近的地图么？”郭嘉对司马懿伸手。
　　司马懿把手机调了调递过去：“没有纸质的，师姐，将就着先用这个吧。”
　　手机定位显示，楚深衣是把学校四周的主干道挂了一圈。
　　“楚深衣……你这好像是把学校周围都挂上了……”
　　“对啊，就是要挂学校。”楚深衣不以为意。
　　“但你不是说要给这些鬼兵指路么？怎么我看你这是指到学校来了？”
　　“没错啊，我什么时候说不指到学校了？这些鬼兵之所以在学校周围游荡，就是因为进学校的路断了啊，所以他们找不到路了，我正在帮他们重新铺一条，虽然仓促了些，倒也勉强能用。”楚深衣指着正在拼命往地下洒榆钱榆叶的姜薇和管驭龙。
　　“你说什么！”众人都大惊失色，“不是说这些鬼兵都要返乡回家的吗？这跟学校有什么关系啊？为什么要进学校啊！”
　　楚深衣咯咯地笑了：“师姐，什么叫家啊，什么叫故乡啊？拿诸葛师姐来说好了，你出生在豫章，长在琅琊，耕读于南阳，出仕于荆州，功成名就于成都，开疆拓土于南中，葬于定军山，立庙于沔阳——你的家在哪儿？”
　　一生漂泊。诸葛亮想楚深衣你就是来揭我老底的吧。
　　“再说个通俗点的例子好了，郭师姐，假如你有两套房子，哪个才是你的家？假如有一天这两套房子被拆掉了，你的家就随之消亡了？”
　　事实上郭师姐名下一套房子也没有，可她照样经常说“回家”。
　　“‘到不了的都叫做远方’，‘回不去的名字叫家乡’，虽然只是歌词，但却是实话啊。郭师姐正在忙儿歌研讨会的事，像这样的句子一定见了不少，也——相信很明白这些话里的力量吧？”
　　“可为什么要把他们引到学校里来，引到学校之后又该怎么办呢？外面倒是清静了，但是学校里的学生能保证安全吗？”司马懿是学生会主席，还是更关心学生多一点。
　　“司马师姐，我不得不将他们引入学校啊……因为这些老兵本来就是要返回这里的，这里是各界商议的归宿之地之一——首丘。”
　　战死于各地的老兵们每年只有五月间短暂的几天能够返乡，趁着槐花开放的时候，这是人界妖界地府等等各界商议出来的一个折中结果。但是这个“老兵”的范围非常广泛，在这个国家的土地上有过多少次战争，就有多少战死的士兵，不同时期的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所以五月的返乡大军是一道奇特的风景：其中既有穿皮甲的，也有穿铁甲的，还有穿防弹衣的。有拿青铜戟的，有拿环首刀的，也有拿冲锋枪的。他们的记忆，跨度长达几千年。
　　“地府没有给他们安排高铁，无论离家多远，他们都只能步行，可是有的人距离故乡有几千里远，每年只有几天时间用来赶路，他们走一千年都未必能回家。所以各界经过艰难的协商，最后达成了一个妥协：在全国设置一些固定的地点，接受这些老兵，他们回到这里，就跟回到自己的家乡一样，事后自然会有人统一处理。这样的地方，有一个统一的名称，叫做：首丘。”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
　　“可我怎么记得，狐死必首丘的意思是指狐死后，头朝着出生的小山丘。首丘并不是一个地名啊。”周瑜问道。
　　“对仗。周师姐难道就没有奇怪过吗？首丘是和故乡相对的，它本来就该是个名词啊。事实上首丘最初的字面意思就是战死者的头颅堆成的小山丘，司马师姐筑造过‘京观’，应该略知一二。”
　　司马懿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征辽东的时候杀了太多人，将尸体堆成一座小山，放火焚烧，称为“京观”，被后人诟病了一千多年。
　　“所以后人借用了这个名称来称呼老兵们的最终归宿地，当然了，要想听好听的，你称呼它‘英灵冢’也可以，这都无所谓。”
　　“为什么偏偏是学校！”管仙庭不理解首丘为什么设在三河工大。
　　“一般首丘都会设在高校或军营，住宅区是不在考虑之列的。你以为城市土地为什么要统一规划，这里面的门道多了去了。”楚深衣看了管仙庭一眼，“高校和军营年轻人多，人气旺，能够压得住死去之人的阴气。”
　　管仙庭眨了眨好奇的眼睛：“还有个问题！那人们又为什么要把首丘解释成头朝着山丘的意思呢？”
　　“自己思考，不要什么都问我！”
　　“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曲解了首丘的意思？”郭嘉陷入沉吟。
　　“这并不少见，不是么？后人出于某些目的，往往会改变某些词语的含义，而被改变的词语中，常常是含有特殊信息和力量的哟。”
　　郭嘉点头承认，她在帮着导师搜集歌谣的时候，类似情况也遇到不是一次两次了。

　　晚上九点，一切准备完毕。
　　“除了人。”楚深衣看着学校大门口那条路上厚厚的一层榆钱说。姜薇和管驭龙曾经说过，一个老兵告诉她们自己离开家那天，地上铺满了钱物，所以他们回家的时候也如此准备，算是活人尽一点心意。
　　“什么意思？人怎么了？”
　　“这条路是我们新造的，不是老兵们熟悉的路，也不是官方批准的，他们不会轻易涉足，需要有一个能说服他们的人来领路。”
　　“谁合适？”郭嘉问。
　　“谁都不合适，这得我来。”楚深衣回答。
　　“那就是没我们的事儿了？”赵云在旁边问。
　　“不，恰恰相反，这里的每个人，任务都挺重。”
　　楚深衣敲了敲旁边的学校地理图解：“首丘的真正方位就在学校喷水池的下面，也就是正对学校大门的花坛后面。我需要五个人占住五个方位，形成结界，免得这些老兵进了学校到处乱跑。”
　　“五个方位……五行，东西南北中吗？”诸葛亮看着喷水池，这池子早就干了，这么多年都没废弃的原因，也许就是为了每年的这个时刻。
　　“不，那是正位，是比较硬的方位，用来隔绝和封印；我们现在是要把老兵放进去，仅仅加以束缚，所以要用副位，也就是东南西南东北西北四个方位。不过即使是这四个方位，也需要有压得住的人才行。”
　　诸葛亮举手：“那没跑了，西南归我。当初去云南缅甸我都是山地作战，有经验。”
　　周瑜也会意：“东南看来是我的了。赤壁余威犹在，‘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
　　司马懿长叹：“又是东北……我在辽东干的事是要跟我一辈子了是么……”
　　楚深衣赔笑：“虽然师姐煞气是太重了一点……但是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煞气。”
　　赵云四下看看：“不要告诉我西北归我，我可没去过西北！”
　　楚深衣打量打量她：“说到西北，天水的姜小薇更贴切一点……无奈她和三位师姐实在不是一个级别的，我这个结界要保持最起码的平衡，不能有明显的弱项，再说姜小薇有别的任务。赵师姐毕竟也去过甘肃，而且马超马孟起不是在西凉很有号召力么？所以师姐代替他上，也勉强可以啦。”
　　就剩郭嘉了：“我猜楚深衣你不会放过我的，但是四个副位都有人了，我要做什么呢？”
　　“师姐的位置最为重要，长期在中原地区作战，师姐代表的方位是中央。所以其他四位师姐是站在水池的四个方位，而郭师姐要站在水池中心，最后完成仪式。”
　　“水池中心？”郭嘉抬头看了看水池，“用我告诉你中间那个喷泉的大理石有五米多高吗？不要指望我爬上去，我不当猴子。”
　　“怎么会让师姐爬上去，那跟师姐的形象也太不相称了。”楚深衣继续赔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条线，轻轻一吹，线的另一头便飞上了水池顶，还打了个结。
　　郭嘉又看了看距离：“也不要指望我踩钢丝玩杂技。”
　　“这不是杂技。”楚深衣轻轻伸手一拂，一道宽宽的阶梯从地面直达喷泉顶端。
　　郭嘉惊叹道：“楚深衣，你应该去学土木建筑的！这连水泥砂子都省了。”
　　“不，师姐，这不是真正阶梯。”
　　“你的意思是，这依然只是一条线？那师姐还不是要走钢丝？”姜薇布置完了跑过来，刚好看到这一幕。
　　“这当然只是一条线。但郭师姐认为它是阶梯，它就是。”楚深衣一脸高深莫测。
　　郭嘉试探着迈出第一步，接着又是第二步，第三步：“这和平时走的台阶一样！真的只是一条线？”
　　“是的。师姐，这就是‘着相’。”
　　等郭嘉在顶端站定，诸葛亮问楚深衣：“这也算是阵法的一种，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需要咒语或符？”
　　“诸葛师姐不愧是道术中人，方位摆阵是道，还需要术的辅助。不过这个‘术’非常简单，只需要四个字，按照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中央的顺序依次大声念诵就够了。”
　　“哪四个字？”
　　楚深衣的嘴角翘了翘：“既然是以树开始的，那么：山有木兮——”

　　姜薇总觉得楚深衣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像蛇看青蛙：“喂、喂，我、我警告你，咱们俩可是有交情的，你可不许坑我！”
　　楚深衣收回了自己的眼神，颇有些惋惜：“可惜呢，我本来是想让你来做这件事的。但是你的条件不够。管驭龙，你愿意来做这个‘关门’的工作吗？”
　　“关门？”
　　楚深衣看了看表：“是，关门。今天是最后一天机会，晚上十二点之前，要把这一批老兵送到首丘，但是总有些人会差一点赶不上。我需要你和姜薇在学校大门口做好准备，十二点钟声响起的时候，无论还有多少老兵想要挤进来，你们都不能有任何迟疑，必须果断关门，听明白了么？”
　　“我们可没法把时间算那么准，误差个几秒都难说。”姜薇耸了耸肩。
　　“‘误差’，姜小薇，你还真是学机械的，说的词汇还真专业。那好，我也用专业词汇回答你好了，这个仪式也不是那么严格，鲁棒性也是有的，你那点儿误差完全可以包容。但是！‘误差’可不等于‘错误’，前者是不可避免的，后者是必须避免的。你们要避免的错误就是心软！在关门的时候，不允许有任何迟疑，无论遇到什么事，只管关上两扇铁门，即使有老兵被挡在门外，痛哭流涕向你们求情，甚至被夹在门中被夹成两半，你们都不允许有犹豫和迟疑！犯了错误的后果太严重，你们承担不起！”
　　“什么后果？”姜薇好奇。
　　“比较轻的后果大概是三河工大里的活人全灭吧，严重点三河市也许就不存在了？”楚深衣的语气是很轻松，内容可完全让人轻松不起来。
　　“明白了。”姜薇努力点头。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要再上一道保险。”楚深衣问管仙庭，“让你准备的东西呢？”
　　管仙庭忙不迭递上一筐柳条：“刚摘的，保证新鲜。”
　　“很好。”楚深衣叫着管驭龙的名字：“管驭龙，站到前面来。”
　　“干什么？”管驭龙非常警惕。
　　“给你上道保险免得你出错！放心，一点小法术而已，对你没什么影响。”
　　管驭龙将信将疑慢慢蹭到前面来。
　　楚深衣拿起一根柳条，轻轻一甩柳梢——
　　所有柳条都像活了一样，头接尾，尾接头，连成了一条长长的柳鞭，扭曲着，好像一条蛇，全身还泛着金色的波纹。
　　“管驭龙？”
　　“啊？”管驭龙完全不知道楚深衣叫自己干什么，那柳条看起来像有了生命，怪瘆人的。
　　楚深衣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忘了跟你说了，这会有点痛。”
　　“啥？”
　　管驭龙还来不及反应，楚深衣已经轻轻一翻手腕，甩出的柳条带着金光猛扑出去，瞬间盘绕了管驭龙的全身。
　　“呀啊啊啊啊啊！”
　　管驭龙的惨叫响彻夜空，她浑身上下就像被闪电击中，金色白色的光一遍一遍的过。
　　“驭龙！”管仙庭大惊失色，楚深衣松开手，让柳条完全脱离自己的控制，同时一把将管仙庭拽了回来：“别过去！我可没有本事同时看好你们两个！”
　　“你从来也没说过会是这样！”管仙庭看着管驭龙痛苦的表情，眼睛都红了，揪住管仙庭大声斥问。
　　楚深衣先看了看郭嘉她们的方向：“师姐你们都不要动！方位乱了就前功尽弃！”
　　本来想赶过来的五人组只能生生止住了步伐。
　　楚深衣把管仙庭的手从自己衣领上掰开：“我是从来没说过会这样，我要是说了，她还会站出来吗？老兵回首丘是多么严肃的大事，三河工大这么多学生的性命在你们几个手上，我敢出差错？！”
　　“你早说会这么痛苦，我来不就好了？驭龙什么都不知道！”
　　“你？你给我站到一边去！”楚深衣猛地把管仙庭往后一推，“你身上已经有管辂了，我再施法，你背得起三个灵魂？！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找法儿！就你现在的道行，分分钟送命！想让我用，你也得有被用得上的资格！让开，别在这碍事！”
　　管驭龙身上已经没有了闪光，她似乎是筋疲力竭地跪在了地上，不住地喘，柳条缠遍她的全身，柳叶紧贴着她的衣服，像是重新穿了一件翠绿的袍子。
　　楚深衣伸手：“管仙庭，把《世说新语》给我。”
　　看管驭龙似乎没有什么大事，管仙庭恨恨地掏出一直带着的《世说新语》，扔给楚深衣。
　　楚深衣翻到《世说新语·言语》，抽出其中一章，啪地贴到管驭龙身上，左手食指和中指封口，轻轻诵道：“破！”
　　管驭龙一身柳叶衣缓缓化成铠甲罩袍，她慢慢抬起头看着楚深衣，眼神充满仇恨。
　　楚深衣不以为意：“你醒了吗，桓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