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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2章 琅华朝凤 ...

  •   历徽七年,春近末。首夏犹清和,芳草亦未歇。
      距离江府月余,水陆兼程而赶,终以此孑然之身立足在这京兆的熙攘街头。一直以来,皇城于我而言,只不过是流言传语中一抹神秘而令人奢图的晦隐亮色,纵得千日念想痴迷,然直至今朝亲临,方真正为这泱泱京华之气低眉折腰。
      可惜不过半日歇息,走马观灯一路,待穗儿帘外唤停时,下轿已正临宫墙四方。
      我清楚地记得我立于那一道深肃宫门前,面对着绵长的红墙巍立,仰头环视延无边际的凌人殿宇,从钩心斗角间淌下的璀璨日曦,耀得人睁不开眼。纵是平日金陵亦见气派之景,然却无一能如皇家这般摄人心魄。
      因非皇后大婚之仪,一应妃嫔采女皆须得由偏门入宫。这倒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儿,既是庶出之女,寻常妻不如天家妾,且入了这道墙,方得通天之道。几度清风拂面,我深吸口气,按捺下心内几许不安的躁动,迈步跨入其中。
      石道蜿蜒,比我想象中的更长许多。跟在嬷嬷身后,旁侧唯有一个穗儿扶着,似远比不得京中世家大户的排场。倒实在实非爹爹怠慢,只在江府六七年,上下婢子小厮皆被乔氏的泼辣脾气管得服服帖帖,年轻机灵、同我相熟又知根知底的,也就剩了穗儿。
      早前方入门中,便已侧目使过眼色,让她往嬷嬷手里塞去几两碎银。其人倒也不客气,大大方方言了谢,神色若常引往宫室。
      约莫小半时辰,由近及远瞧着几处宫殿毗邻而建,脚下随之拐了道,想便是这儿了。途中听嬷嬷讲,后宫以中宫未央为尊,左右关雎麟趾二宫另各分六殿,姑母替我安排下的,便是这前者正中,名曰凌波。
      临出门前,曾在府中学过数月宫规礼仪,待下了册封的旨意,方能算这宫中之人。想七品良人之位,虽不是末品,却也着实不高。妃嫔品阶素来由皇后敲定,如此行止,或为避嫌,或有它因,皆未可知。
      千条百道绕过红墙,抬首只见匾额上书“琅华小筑”四字,口中默念,想此便为我日后长久的安身之处了。传说琅花乃仙树琅玕\之实,其花鲜丽姣好,十分可人。院中又新种金贵玉兰数株并盆栽精致,取其金玉满堂之意。眼下望春正值花期,一眼瞧去,鹅黄粉白相间,当真是十二分的吉祥喜庆。
      早有宫人迎上前来,道是“良人小主”云云的请安福话,听着心中可谓惬意。
      粗略浏览片刻,知此小筑乃凌波东侧侧殿,除了正堂寝殿及这院景外,另有一小轩曰霁影可供平日观书弄画闲时之用。因正殿需四品及其以上品阶方可迁入,故年来皆是空置。
      如此,少去首日问安之礼,倒是落得清闲。遂按例打点过扫数宫婢内监见面银礼,又做出厉色肃容正正风气,旋即遣下各干各活,只留掌事宫女多续些话。
      这宫女瞧着年岁不大,顶多也就是十七八的模样,行为举止却极是沉静,比之穗儿不知要好上多少。一袭鸭卵青的对襟宫装,衬得皮肤水灵,只一味低着头毕恭毕敬地立着,不多一字,静候吩咐。
      抬腕捋一捋鬓角的碎发,柔了语气俏声问她:“方才说,你叫什么名字?入宫多久了?从前又是在哪儿当差的?”
      她福一福身:“回小主,奴婢浮冬,入宫约十年了。从前是服侍昭阳殿的瑾妃娘娘的,娘娘去后曾被打发到浣衣局几年,月前才被挑来侍奉小主。”
      瑾妃洛氏?早前花银子买的消讯,故从嬷嬷嘴里听过。听说生前乃皇帝表妹,仗着这身份恃宠而骄,活着时极尽芳烈,忽有一日暴毙而亡,红颜薄命,令人叹息。
      暴毙?只怕是惹上了哪个不该惹的主子,这才遭此横祸。至于她……恐怕当日也不过是个不顶用的小宫女,若非分毫内情不知,怎会有命活到今日。而浣衣局是什么地方,一想便知,洛氏毙命以来数年沉浮,既还能熬出头,便是她的本事。
      只毕竟是死人宫里待过的,浮冬这名字也极不讨巧。内里斟酌一回,沉吟着与她道:“年纪这般小,怎偏得就取了这么个名字,叫着怪凉的。我瞧今儿春色正好,豆蔻梢头,珊珊玉华,从今往后,你就唤作蔻玉罢。”
      她一抬头,略显诧色,却也不过一瞬的功夫,已然顺下眉梢:“蔻玉谢小主赐名。”
      的确是乖巧。心下满意得很,扬一扬下巴,复由穗儿交了把金叶子在她手里:“从前之事一概不提,既跟了我,往后只消尽力尽力,必少不了你的好处。”
      待她躬身谢恩,复絮絮询了些宫中的大小琐事,后进里屋稍作整顿歇息。对镜重新描眉梳妆,换上身余容纹样的绣衫罗裙,以两支玉质发钗绾了发,正是柔美及玉、淡似芍香的模样。重又唤过蔻玉,一道人迤迤逦逦往中宫去。

      从来耳闻不如一见,何况是这位民间传言中端华有方的皇后姑母,纵我素来骄矜,头一回为婢引往椒房之时,亦颇有些心怀忐忑。
      能坐上中宫的高座,数十年坚如磐石,若道仅是一味的淑柔善心,任谁也不敢相信。然就算是雷霆手段也好,口蜜腹剑也罢,今日既允了我入宫,往后不长不短的时日里就不得不容我。谁家夫君榻旁甘由旁人酣梦,若非十分困顿之境,绝不会出此下策。
      一路左思右念,过得极快,复抬首已可远远眺见前方的未央宫。日映雕瓦,花木葱茏,金角红墙,荣华染尽,一景一物从眸中直落入心内,恰同在闺中所想的一模一样。
      “奴婢春迟,见过小主。”
      徐步踏上白玉阶梯,笑望宫人出殿相迎,客套两三句,谢后随其而行,却似并非往日常妃嫔问安的椒房正殿。略是一怔,竟莫名地散去几分惧意,愈往里拐,欲是心安。到底是同族之亲,总也该念着几分远房旧情不是?
      待到了恪慧轩,整衣理襟,将眉眼敛得和顺,方随宫人跨步入内。一瞧便知这大抵是皇后素日览册行规的书房小居,眼风一扫慌忙垂地,只瞅见座后人鬓侧珠光一闪,烁得人无端惊怯起来。紧前几步行礼如仪,攒出柔婉笑靥,垂首曼声参道:“妾江氏拜见皇后娘娘,恭祝风鸾金安,长乐未央。”
      低着头,只听得案旁怡然磨墨之声,想来此刻正值闲时,伊人雅趣或当兴。宫规所约,自是绕过僭越对视,仅伏地望着地上的流光倩影,忆起旁人所赞中宫端和贵气之言,一时心内敬羡交杂。这位皇后姑母,可当如是么。
      “舒良人果真好教养,起来罢。”
      冷不丁座上一句,沉态雍和之声贯耳,激得周身一颤。舒字正是圣旨上金卷黑字烙下的封号,虽则位分犹低,然以此也可略略弥足几分。先前宫人皆敬唤声小主,这还是第一次从旁人口中确准自个儿的当下身份。既惊且喜,忙不迭更低了低身:“谢娘娘。”
      皇后似是一笑,且闻砚侧搁笔之响,复作淡言:“早闻舒良人聪慧机巧,想来日后必能为本宫分忧一二。”
      日光松散绵和,然因轩中人之严威,而将殿室渲染得几分凝重。薄光自鼻息漫过,静谧深幽殿宇中的帷帐重重隐约将日色幻化为玉堂高贵的景致。这厢方起了身,旋即并未深想,含了殷勤笑道:“娘娘折煞妾了。但聆娘娘吩咐,妾必尽心竭力、甘愿效劳。”
      “哦?如此正好。本宫手边这幅百卉争春图已作泰半,唯缺点睛一笔即可收卷,难得良人殷勤有加,这一笔便由你替本宫添上罢。”
      话一出,眉心蹙了一蹙,我本不擅工笔诗书,今既伏其足下,闺中喜好零星,伊必事无巨细摸得清楚。那有此一问,又乃牡丹丹青,其意……为何?心有疑惑千百道,然上问话不回乃不敬,终究不敢耽搁多时,遂横一横心,道:“妾不擅画技,匆莽落笔恐污了娘娘心血之作,故实不敢有班门弄斧之心,还请娘娘明察见谅。”
      我其实并不十分明白皇后此举的含义,我所知道的仅仅是,就我择入宫闱之事,她绝非乐见这般简单。然而即便是为难亦不可点破,遂如恍若未知一般慎言相对。
      “无妨。既然这样,那便替本宫在此卷旁题词二句可好?”
      心下只道不好,却又不敢在伊人面前卖弄口舌,迟迟疑疑半晌,仍是拿不准主意:“娘娘恕罪,妾……亦不懂诗文。”
      她随意应下一声,音平调稳,喜怒不辨:“不擅、不懂、不敢,良人所谓‘效劳’,又当何论?”
      此话一出,便是再不晓得识情分趣,也知十有八九事已不妙。忙又屈了膝,螓首深埋分毫不抬,字字句句服软不二:“妾年幼,燕雀无知,适才冒犯之处……恳请娘娘宽宥。”
      这话说得可谓诚心,经此寥寥一来一去,打心眼里开始敬佩起这位中宫的手段儿。看着随心随意,却能一阵见血,令人如芒刺背、瞧不清心思,难怪这么些年都能将后宫这么多女人打理妥帖。也不知过了多久,伊不允应,我亦只能缄默,时间仿佛凝固了一般,连心跳也漏去好些拍数。
      良久良久,终闻皇后声气一缓:“不过谈书论画而已,良人何至于此?罢了,起来坐吧。秋恬看茶。”
      闻之如蒙大赦,彼时敛尽如数蠢蠢欲动的小心思,于她身前一举一言再不敢逾矩。
      皇后音落,搭着春迟手腕起身离座,姗姗莲步往后半步退开道来,这方在其身后偷眼微做打量。因非晨昏定省的时辰,皇后只着了身真红绣金织锦宫缎的常服,瞧着雍容有余威意稍浅,下束牡丹浣花纹凤尾长裙,与高髻之上一对五彩点翠鸾睛凤相应互衬。
      未央独用,一应按品,不禁在心中喃喃自语,这便是皇后呀。
      琳琅翠响,香风细细,回神见伊正欲往临窗小榻上靠去,遂疾步往前同那婢女一道相扶一侧,继而敛裙自也落座。此间离得近些,可见皇后平日虽妆容严谨,眼角仍是隐约显了几道纹折,保养再得宜,终究也已三十许人。
      一番作想,面上丝毫不曾流露。待那名曰秋恬的宫婢奉上茶水,侧身坐于皇后下手,装模作样地捧盏浅啜,一壁绞尽脑汁想着好话与这位姑母寒暄起江府中的旧人旧事来。
      伊人斜靠着榻上小几,葱指护甲绕盏翘放,偏折几道微光清冷。就着这星点光亮勉忆外头盈盈春阳,只因方才警戒之举心中余悸未消,而今暄聊真真是坐如针毯,要有多少不自在便有多少不自在。
      “时辰不早,娘娘今儿未曾午歇,回头用过晚膳还得受着各位娘娘小主的晨昏定省,不若趁这会子歇一歇可好?舒小主今日又是头一回进宫,殿里人多事杂,想来说了这么许多话,也应是累了。”
      约莫一个时辰,眼见临了晚膳,正想着该如何张口推辞,恰逢皇后微露倦容,便顺着一旁春迟的话续下离意。皇后淡淡一笑,倒也并未多说什么,只道是免了当日的晚间请安,又请了春迟相送。
      如此,姑母这一关,可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

      沿着来时路回行,心情却是大相径庭。反复琢磨适才经历,左右不过是谨言慎行四字。画卷风波,一为示我国母之尊,莫要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二为戒我骄矜贵气,冒冒失失得不偿失。来来去去,终究还是未能喊出那声姑妈。
      心下一哂,今朝都没机会,往后更是妄想。
      “奴婢便送到这儿了,小主慢走。”
      想得入神,临近殿门尚且不知,自也忘了身旁还有春迟在。虽亦是宫女,然一身青檀相间时令宫装,侧髻珠花在侧,瞧来竟与一般的采女小主差不许多。皇后跟前的红人,今能安稳告退也少不了她的功劳,如此眸子滴溜一转,眨眼便褪下对腕间金镯予她。
      “姑姑客气。这日后皇后姑母面前,可就有劳姑姑了。”
      春迟不急不缓地望着手钏,抿嘴儿一笑道:“娘娘的心意,良人明白就好。小主是聪明人,这福气啊还在后头呢。”
      言毕伸手接了镯子,抬眼不经意扫至蔻玉穗儿二人,又笑道:“恕奴婢多嘴,这两丫头瞧着眼生,想是小主自府里带来的。宫中规矩多,既已分在良人身边服侍,今后可都得上了心长长眼色才是。”
      言下之意皆是好心,午后应酬得疲累,便也懒得同她分辨蔻玉前缘,随意道过两声谢顺带借以立威,而后即各散了。

      回凌波的路仍是陌生得紧,偏足下一步一步行得极缓,似是要将今日的点滴人事一一回记分明。
      暮色渐浓,晚风含凉,四周各抱地势的勾心斗角如猛虎扑食般随着夜色沉沉拢来,风里夹杂着不知哪处宫室的语笑喧阗,那是天子身在之所。离得真远……不过没关系。很快,琅华小筑的屋檐下必也会有同样的风光——不,还不够,远远不够。
      豆蔻华年祭此玉阙,至尊至贵天命酬偿,这,才是我入宫的唯一情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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