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1章 金陵别燕 ...

  •   桂魄初生秋露微,轻罗已薄未更衣。抬眼望去,偌大的街上行人稀少,两侧梧桐老树风影簌簌,枯叶打着转儿纷纷扬扬落了满地。灰墙青瓦鳞次栉比,于这清幽的景致里叹了口气,金陵秋色,年年皆是如此。
      拐过个弯,止步不耐烦地拂去肩头几片落叶,恰闻身后人一个踉跄,想是停得急了刹不住脚。眸子一弯,扭头望着那小丫头,“嗤”地便笑出声来。
      “若连这些玩意儿都捧不住,直说便是,瞧这委屈的模样,回头没得让夫人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其实篮中杂七杂八的胭脂水粉早已堆得如小山一般高,眼风一扫却恍若未觉,偏张口闭口又是一副极糯的江南嗓子,纵启齿尽出酸利话儿,眼瞅着俏脸上的巧笑遗光,还真就教人生不起气来。
      凉凉话完,见她只敢低头诺诺应不敢,气倒撒了泰半。也算得她倒霉,谁让她那夫人主子放着一溜丫鬟不管,偏支我起早出府来买这些琐碎东西。敢情我来了江家这么些年,还是婢子命不成?打狗看主人,现下里也只能作践作践她了。
      唇畔弧度不减,斜睨她一眼,自迈步回府里去。
      远远望着江府门前横匾高悬,庭槛宽大,石狮威严,俨然一方高门风貌。也是,好歹乃皇后母家,大族之风,自然气派!才上了石阶,便瞧见有丫头匆匆忙忙迎出门来,道:“姑娘哪里去了?穂儿可找了好一会子。老爷急着要见姑娘呢,夫人和两位小姐都已在厅里候着了。”
      姑娘与小姐,经年来对这称谓之差早已见怪不怪。一壁往里走着,一壁随意点点头,哼了一声道:“知道了。可说了是什么事没有?”
      “穂儿也不清楚,只隐隐约约地听见……好像是宫里的事。”
      闻言足下一顿,眉峰随之微敛,复加紧步子往堂中赶去。
      方入屋中,即察觉气氛不同往日。抬眸只见乔氏脸色难看,老爷啜着茶隐见不虞,一旁二小姐面色惨白犹带泪痕,斜倚在大姐江蘅身上。向来见不得她这病怏怏风一吹就倒的样子,鼻里轻哼出气,自顾自朝老爷问了安。
      “咳咳,玹娘回来了啊。唉,要说这事儿……”老爷江承明清了清嗓子,且屏息凝神待他后话。
      几句续下,已知先前穗儿说得不错,确是与那入宫二字有关。话还得从许多年前说起。
      而今大沂之后宫,乃是江氏的天下。上辈江府世家嫡女江凌霜以及笈之龄入主王府,少年夫妻伉俪情深,今上初登大宝即颁旨封后,距今十七年矣。这些年来,虽宫中各家妃嫔不在少数,却从未有能动摇后位之人。帝后和顺恩爱,正是国之根本,万民之福。
      民间皆是这般传说,我却从不这么认为。若是当真鹣鲽情深,怎会同床共枕十余年膝下仍无一子半女,又怎会还有那三年一度的采选盛事?
      而令江家上上下下头疼不已的,恰恰就是此处。当届殿选入宫者,竟无一江氏女。□□风急雨骤,虽得皇后六宫大权在握,然若身侧无人扶持,日久亦不过独木难支。偏先前送入后宫诸人均乃无用之辈,此次更是连宫门都没能跨进,眼见母族日益衰败,她皇后无子岂有不急之理?
      然京畿江氏大老爷江承皓之女除参选外皆已婚配出嫁,这金陵祖宅江二老爷府中亦只得两女。长女幼年已与世交之门指腹为婚,待过两年便要凤冠霞帔上门迎亲。至于二女么,生就是副懦弱庸碌的性子,便是撞见了生人也大气儿不敢出一声,何况是那金华宝殿天子御驾!兜兜转转一圈,最终献秀的妙事儿竟要砸到我的头上。
      可问题是……我不姓江。
      按夫人乔氏的意思,府中上下皆唤我一声阮姑娘,以示与二位小姐的区别,不过是个寄养在家的无根孤女罢了,于情于理,攀枝之事自也轮不到我。
      这不,老爷话方毕,乔氏便又坐不住了。指着我劈头盖脸一顿哭诉,又顾江婉,意其铁不成钢,恨得牙痒痒偏就没一点法子。也不知江婉今儿是吃了什么药,难得梗着脖子同她母亲争辩,急得江蘅在旁不住地劝。啧啧,瞧这火气大得,只怕是心里早有了倾慕之人,还不敢同二老说呢。
      冷眼望她母女三人闹腾,心中百折千回已自有打算。想我未到总角之年便被孤身接入江府,高低皆不可,夹在主子下人间的日子可算是过够了!古来英雄不问出身,凭什么事事均以嫡女为先?今乔氏百般阻挠,可不就怕我来日飞黄腾达找她晦气么。连她心下亦觉我不甘金陵一府,可见素日凌云之志有机可成,若再轻易放过,岂不可笑?
      眉骨一挑,福身替了笑,清声糯色道:“回老爷,年来养育之恩,正愁无以为报,今上天赐此机缘,湄兮愿代婉姐入宫侍驾。”
      一番话行云流水,并不留分毫犹豫转圜的余地。音落还不忘微抬下巴,得意般眄了乔氏一眼。数年欺凌压榨,我阮湄兮皆铭记在心,终有一日,当以十倍相还!
      而老爷或正等着这句话,如是捋一捋胡须,敲定我日后深宫沉浮、火宅三途之缘劫。

      这日余下的辰光,皆在亦惊亦喜中悄然划过,便是用膳时也心不在焉,匆匆扒拉过两口即告退回房。一路行去,素日看惯了的洞门回廊,今儿个月溶影深的,瞧来竟别有一番滋味。心弦松松一曳,启唇挽出调来。
      “有女妖且丽,裴回湘水湄。水湄兰杜芳,采之将寄谁……”
      张口时不曾多想,便将这曲子顺了个大概,唱了两句倏然一停,忆起当年娘亲抱琴哼唱的模样,不由仰首对着皎皎银辉冷了容色。一旁穂儿正听得起劲,见我戛然而止,便揣着兴凑上前道:“我瞧姑娘今儿兴致极好,怎么这便不唱了?”
      摇了摇头,并不应她。待沉默片刻,再回首已然神色如常,唯见夜色中一双黑瞳神采盈亮。
      “方才吃得少些,当下竟又饿了。快去厨房拿些宵夜回来,到时我就再唱与你听。记得,要悄悄儿的!”
      三言两语打发她走,瞅伊身影碎步绕开柱去,宛然一笑就此作罢。
      回房点了烛,以手托腮撑在桌前,拿着簪子有下没下地挑着灯芯。还没过上多久,就闻外头叩门声,心想穂儿这小妮子脚程倒快,莫不是真候着我再给她唱曲儿吧?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敛裙起身,人未至而声先到:“来了!”
      门一开,却不是穂儿。眸子滴溜一打量,先将老爷迎进门来,四顾周围并无他人,这才放下心。阖门转身,侧脸半隐在明灭烛火下,不愠不火地唤了一声。
      “爹。”
      不错,这国舅江二老爷,正是我阮湄兮的生身父亲。想当年年轻放纵,与那秦淮河上的卖艺歌女一夜风流,孰料便结出了我这孽胎。富家公子多薄情,何况府里还有位贵女悍妇,这便留下些银子抛妻弃女再不现身。
      可怜我娘亲含辛茹苦将我拉扯大,还来不及享享清福就油尽灯枯撒手人寰,只予我区区一枚佩玉信物,用来寻这血缘生父。至于名字,自也是随了娘的姓,由曲化意,桨声灯影里的风尘横波是怎么也洗不掉了。
      “都这么晚了,爹怎么来了?”
      “没什么……只是今日献秀一事你答得干脆,想日后山水相隔再见不着一面,玉墨要是知道,必是要怪我的。”
      玉墨是我娘的闺名,他极少在我面前提起她。闻而当即心底暗笑,巷口船头的野花,本就不是他这样的富贵公子该采的。当日狠心辜负未言歉悔,今伊人香消玉殒数年,倒又想着来我面前惺惺作态一番了。
      眼睑微垂镀上薄薄一色烛光,抬手拨弄着襟前别着的如玉秋花,不疾不徐地硬声应上一字:“哦。”
      他看我一眼,并不介意。
      “爹爹知你心里有气,毕竟当年……是我对不住你娘。一晃十几年,说什么都晚了,只是想着能尽力弥补一些。后宫不比府里,你姑母那儿……若是不想去,大可不必勉强。”
      对不住?说得倒是好听。唇边衔着一缕极淡的笑,心中生出几丝可悯。娘可瞧见了,这便是你等了大半辈子的人。随口几句恭维好话便被虏了心去,数夜风月云雨便以为此生无忧,当真是荒唐!荣华富贵当头,区区一点情根花月,算得了什么!
      当下瓠犀一露,大珠小珠落玉盘,伶牙俐齿道尽:“不,才不是勉强!爹爹可知道,女儿和娘亲不一样。一直以来我想要的,绝非仅仅是做这金陵堂前燕,而是那高栖枝头的金凤凰!爹爹若还对我们母女存有几分情义,便定要在此事上随了女儿的心意才好!”
      他在烛下盯着我瞧,脸上的表情变化万端,大抵是想从我身上找出几分娘亲旧年的模样。可我已说过,我并非娘亲。这身窈窕标韵秀如丹绘的皮囊,怎好随随便便轻付于凡人家的相夫教子。
      而在府中这些年,书册文案没看几卷,察人观色的本事倒学了不少。想他心里只怕为防惹祸上身早就允了事成,不过是怕府里人多嘴他薄情寡义,舍不得江婉便要扔我出去,这才低了脸刻意来寻我。
      父女一场,何必落得难堪。上前一步,捏着他袖子一摇,脆生莺啭,佻脱笑道:“爹爹!这还需想什么?回头让人替女儿好生打点着就行。”
      余音拉得很长,似这无声无息漫上屋檐的金陵月色,将经年的积尘往事一寸一寸隔断干净。

      夜已深了,穂儿的吃食仍放在桌上半口未动,人却早已被我寻了由头打发出去。
      今天的月色真是极好,抱膝倚在窗边,抬首可见天穹一色漆黑,唯一颗孤星伴月,皎光四溢,执拗戚戚。
      从前娘亲还在的时候,如此沁凉秋夜,必是拨筝抚琴的良辰美景。寒水烟拢,冷月纱拂,秦淮沿河一路的酒家灯火通明,衬着湖内十数画舫丝竹杳杳萦回。靡靡之音,□□花好。
      小时候,我趴在船尾玩水自乐,总以为这是天底下最热闹繁华之所,直到有位夜客谈起京城。听说那是王都皇城坐落之所,人烟阜盛、街市繁垄,金陵与之相较,尚不足十一。而其中名门鼎盛之最,莫过于江府世家,只因当今皇后乃其嫡出之女。
      皇后……那可是母仪天下的宝座啊,在此卑贱的烟花柳巷之地言传,可谓是极大的讽刺。而金陵城内亦有一座江府,与京中那支并蒂堂生。我曾因好奇询问过娘亲,却为她寥寥数语截话而止。
      娘不喜欢江家,直至她死,我才知道原因。
      钟鸣鼎食,俱是割情断爱;禁苑深宅,俱是负心薄幸!可叹我脉中姑母贵为皇后受万人朝拜,我却只能窝此小院受嫡母差遣平庸一生。天恩富贵如此令人艳羡,想来姓氏既同,又凭什么唯有她一人独享荣华。
      对了,说到姓氏,方才爹临走前已留了话,若要进宫,这阮姓是绝不可再用下去了。既想担着江府的恩宠名位,第一桩要紧事儿,便是改姓正脉,以江氏堂出庶女的身份,登堂入室,重新来过。
      江湄兮,我还没有习惯这个名字,就好像我不知道,日后是不是也会不习惯京畿的酥雨烟柳、红墙宫道。然而无论怎样,这都是我亲口做下的决定,没有回路,亦永不会回头。

      历徽六年的秋夜,孤月伶星,凉阶似水。在这不晓事的年纪里,笑靥执心气,仓猝言不悔。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